正文 第九十九章 天外天,身外身

小说:赤心巡天 作者:情何以甚
    如果说山海境里有哪位神灵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

    那就一定只有“烛九阴”这一个名字。

    因为它的每一次睁眼闭眼一呼一吸都影响着整个山海境。

    无人不知烛九阴!

    混沌描述烛九阴的罪状说它“自以为至高者。上欺天命下凌诸神。”

    先时又说山海境会毁于那些蠢物之手还提到神纪崩坏……

    似乎有一团很大的阴影被拉扯了出来。

    山海境不是纯粹因楚地天骄而生的演法阁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人们来试炼或者不来试炼而停止运转。

    它有它自己的规律。

    山海境里的那些山神海神并不是某个符号印记某种虚无的象征。而是切切实实的存在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生活。

    如三叉为子复仇如混沌对烛九阴的恨意。

    那些令人惊疑的未知变化背后自有其因由。

    “您和那位神灵有什么矛盾呢?”姜望谨慎地问道。

    “矛盾?”混沌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是啊有什么矛盾呢?”

    “无非是天下皆臣我不臣。”

    它的声音慷慨起来:“无非是天下皆苦不敢为言。独吾不忿立此南渊!”

    它又剧烈地呼吸了几次像是在辛苦地对抗着什么然后道:“你们身后的海神壁上有我当年留下的刻字……你们可曾见到?”

    姜望等人这才回头只见那漆黑的海神壁上果然有一列道字浮现——

    “山海至此而南调天下四方者唯南不臣!”

    这句话有一种格外的桀骜有乍起凌霄之势。

    几乎能叫人想象得到彼时彼刻的那种威风、招摇。

    再看看眼前这位奇形怪状的海神又瞎又盲喜怒无常情绪混乱……不免叫人心生喟叹。

    胜者为王败者寇放之天下而皆准。

    “见到了。”姜望叹道:“阁下真撑天傲骨。”

    “唔嚯嚯……”混沌怪异地笑罢才喘着气:“已经很久没有被吹捧过这种滋味……真怀念呐!年轻人你要知道在关乎人生的战斗中你一定要赢。如果你输了就连你最瞧不起的东西也不会再亲吻你的靴子。”

    “受教了。”姜望道:“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点我对您的敬佩完全发自肺腑毫无吹捧之意。”

    “唔嚯嚯!!”混沌道:“你一再提醒我你有求于我。一个坐困凋南渊九百年的老家伙很乐意展现价值……但是你们要帮我做事。”

    它重复道:“要帮我做事。”

    “情感上我很乐意效劳不过……”姜望为难地道:“烛九阴君临此界整个山海境都只有您敢不臣。我们三个人更是实力平平随便哪个山神找上门来都对付不了……能帮您做什么?”

    月天奴和左光殊都不说话让姜望全权代表他们的意志。

    无论心里有怎样不同的想法到了这个时候都给予姜望足够的信任。

    混沌放缓了声音说道:“我定在这里不能动弹。但烛九阴当年南侵也被我咬下了尾巴。它也受了伤极重的伤。”

    “外面风调雨顺日夜恒常烛九阴可不像受伤的样子……”姜望一脸苦相:“再者说它就算身受重伤也是吹口气我们都受不住的存在。”

    “日夜恒常是它神职所在它怎会轻忽?别说只是受伤马上就要死了也得坚持!”混沌一提到烛九阴就容易恶形恶气。

    缓了好一阵才道:“不是要你们去直接对付它。”

    它一张嘴吐出一个三角状的惨白色尖塔来。那尖塔漂浮起来缓缓飞到姜望身前。

    “你们只需要把这座凋零之塔放置在钟山山顶便可。”

    姜望看向左光殊。

    左光殊开口解释道:“烛九阴坐镇两神山一曰章尾山一曰钟山。我认为是类似于汤谷和虞渊一为日出一为日落。因为烛九阴也是掌管日夜变化之神……”

    混沌都已经把塔吐了出来自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只是把凋零塔放到一个位置的话倒不是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

    面前这座凋零之塔形制怪异尖端有骨刺狰狞。不过没有什么异味通体也干干净净。

    但姜望一想到这玩意是从混沌的肚子里吐出来就有一种滑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脸上挂着笑容随便在储物匣里找了一件外衣以恭敬供奉的姿态将这座小塔小心包好。试图收进储物匣但竟然收不进去。只好又包了一层揣进怀里。

    然后才感伤地说道:“我与尊神一见如故很愿意为您做点什么。不过此去钟山危险重重。今日一别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更害怕自己力有未逮坏了您的大事啊。

    不如……您先帮我们拿到九凤之章。等我们强大了自身再去钟山。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以您的智慧肯定知晓这个道理。”

    他不动声色地把“提供九凤之章的线索”换成了“帮忙拿到九凤之章”。

    “唔磨刀没错我知晓。”混沌此时的语序有些混乱似乎念头又开始冲突起来。

    它用一种勉力支撑的状态说道:“离开我这里朝着海神壁面对的方向走一直走你们会看到伽玄。有关于九凤之章……你们会从它那里得到更多。这地方有很多恶念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不过你身上有凋零塔路上不会有危险。”

    如能见到九凤之一的伽玄那么九凤之章的线索当然也更为可靠。

    姜望大喜:“多谢尊神!”

    混沌喘着气道:“去……去。”

    “另外……说起来实在不好意思。”姜望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是很好意思地说道:“您这海神壁我能挖一块走吗?我非常需要这种材料对我之后去钟山也很有帮助。”

    混沌愣了一下大概也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吾你这……”

    姜望立即道:“您要实在不方便我就只挖一块!”

    “那……行吧说好了只挖一块。”混沌道。

    它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姜望根本没有给它拒绝的选项。

    大约念头的冲突此时已经很激烈。

    混沌这边才同意姜望已经出现在海神壁旁边三昧真火更是直接烧了上去。

    “了其三昧”的过程是缓慢的但进展毕竟是有。

    而且圈定的范围……有点大。

    “等等。”

    混沌忽地说道。

    海神壁上的三昧真火立时熄灭了。

    一块拳头大小的流沙木脱落下来落到姜望手中。

    “拿着走。”混沌如是说。

    尽管它已经如此不客气姜望还是热情洋溢地道了别:“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愿尊神早日恢复体魄打倒烛九阴重塑光荣!”

    一番没什么成本的客气话甩出然后才叫上左光殊、月天奴离开。

    离开之前他看到混沌的肚皮高高鼓起肚皮里有一团什么东西的影子在乱窜似乎马上要爆开……

    是什么把混沌折磨成了这般样子?

    姜望没敢多看也没有回头。

    凋南渊是一片幽深的海域。

    三人离开混沌没多久就开始感受到了海水的存在。

    仿佛穿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从无水的环境到置身水中。

    这里的重玄环境颠倒混乱让人身也起伏不定。这里的海水却是宁静的。仿佛时重时轻的重玄之力只对姜望这些外来者起作用。

    一大团一大团的水藻幽浮着像是某种聚合在一起的虫豸带来一种阴森的感觉。

    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就按照混沌所说的那样朝着凋南渊海神壁所面对的方向行去。

    他们离开深水区踏水如拾阶往海面上走。

    一种被窥伺的阴冷自出现后就再未消失。且窥伺的目光越来越多……姜望感受得到目光的重量也能够感受其中的恶意。

    混沌说那些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

    干净整洁的城市里也有阴沟。阳光之下仍有阴影。世界的暗面总是存在的。

    除了警惕应对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离开深水的区域一直走到海面之上压抑的感觉却并未消失半分。

    天空晦暗大海昏沉。

    沉郁的情绪像是一种永恒。不断累积不断累积……

    让你想要发疯想要放弃想要……死。

    死在这里或者是让人解脱的。

    一世皆苦生来何益?

    好在姜望意志如一月天奴自有禅心左光殊也不乏对付这种情况的手段。

    那些混乱、邪恶且堕落的氛围并不能够侵入这只队伍。

    只是恒久的沉默也难免有凋零之感。

    走了很远远到左光殊终于张口:“我已经跟这片水域建立起了联系。不过范围很小这里的水不纯粹有很多种力量拉扯……不仅仅是神柄被掌握的原因。”

    队伍好像活了过来。

    作为一支精英队伍他们当然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

    左光殊成功跟水域建立起联系从本质上来说是在凋南渊里争出一处私域。

    让身周的人更自由更自在。

    “这地方怨气很重。”月天奴说道。

    “凋南渊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山海境死伤必然惨重。”左光殊道:“毕竟混沌都成了那副样子还有其它被烛九阴杀死或流放的存在……怨气重是难免的。”

    要是在别的地方他沟通水域不会这么艰难。

    姜望只劝道:“不要尝试化解别往油锅里丢火星子。”

    “这个我自然清楚。”月天奴左右看了看叹道:“而且以我现在的修为也化解不了。这个地方……已经积累了太多也纠缠了太久。”

    姜望想了想问道:“月禅师见多识广现世可有类似于此的地方?”

    月天奴沉默了片刻道:“祸水。”

    姜望又问:“前辈先贤们是如何应对的?”

    “这事说起来就太漫长了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清楚的。”月天奴道:“只能说祸水现在的安宁局面是三刑宫镇之血河宗治之。”

    “血河宗?”姜望眉头微挑。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头还是因为吞心人魔熊问。那个死在祝唯我枪下的前第九人魔正是血河宗弃徒。

    第二次听说则是血河真君作为沉都真君纠集的帮手之一一起袭击万瞳斩龙角而回。在那一次的迷界动荡里血河真君欲收重玄遵为徒。

    他笑了笑:“说起来我以前总以为这是一个左道宗门后来总算有些了解知道也是当世大宗。不过没想到的是它还肩负着这样的重任……”

    月天奴平静地说道:“无须讳言血河宗的很多道术都确有些暴戾易入歧途。不过术法一道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

    “受教了。”姜望微微低头。

    “最重要的是。”月天奴说道:“当一个宗门被定义为旁门左道那就意味着它失去了话语权。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失去了实力。这样的宗门不可能长久存续更不可能发展壮大。”

    说到这里她有些意味深长:“所以世间哪有什么左道?所谓旁门大多是因为上不了台面。”

    佛法精深的月禅师会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是姜望没有想到的。

    世人说起佛门都道慈悲。但若以为他们不够清醒实在是大大的谬误。

    左光殊摇了摇头:“那么是非黑白善恶对错。难道就不区分了么?”

    这其实也是姜望想问的问题。

    不过转念一想哪怕是白骨道那样的邪教绝大部分教徒也是自认在救世也是追求散播“公平”的。

    “分当然要分。黑白不分哪来日夜?善恶无拘哪有清明?”月天奴道:“不过世间道理不能一以恒之。一人之身尚有善恶混杂何况是一个势力一片地域呢?你仔细想想天底下有哪个大宗是旁门有哪个大国是恶国?”

    左光殊一时无法回应只道:“佛家常说因果报应我以为禅师是将黑白看得很清楚的。”

    “世间黑白我怎敢说自己看得清楚?我也常常……不知对错。”月天奴叹了一声又道:“你看我们现时在凋南渊是黑是白?此刻的山海境是黑是白?此刻的现世呢又是黑是白?一身立此千万重天外天身外身……如何能够区分?”

    “一身立此千万重天外天身外身”这句佛偈正是须弥山照悟禅师所留下的名句。

    说的是一个人其实很难区分自己的对错在不同的“天”相对于不同的“身”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掌中有三千世界合掌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可能毁灭了亿万生灵。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禅师已经分得很清楚了。”

    月天奴愣了愣忽然合掌而笑:“姜施主说得在理。”

    身在哪处便问哪处如是而已。

    照悟禅师当年留下此偈说的也无非是本心。

    这样的问题毕竟没有恒一的答案。

    三个人修行到今天的境界对自己的道路也早就有过思索不会轻易被谁说服、改变。

    故也只是蜻蜓点水便将其掠过。

    左光殊又问道:“这翡雀、伽玄、空鸳、练虹不曾名世真是凤凰之属?这凤凰九类也是第一次听说。我是觉得……混沌好像不是很清醒。”

    “你知道九凤之章的线索么?”姜望问。

    “你是混沌的对手么?”姜望又问。

    左光殊皆不能答。

    姜望于是道:“那它说什么便是什么。便有什么疑问也等见到伽玄以后再说。”

    这片幽暗的海域似乎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比他们迄今为止在山海境里经历的任何一个环境都要诡异。

    暗沉死寂阴冷。

    好像一切的根源都是毁灭没有一丁点让人向往的地方。

    与渊外的碧海蓝天、奇花异石形成鲜明对比。

    或许也唯有这样的地方唯有这种极度艰难的环境才能够“不臣”于烛九阴。

    不对应山海境的规则。

    也因此没有日夜交替只有永恒的夜晚。

    长夜无明静海无声。

    在暗沉沉的海面行走脚下每一步都审慎万分。明明可以感受得到被什么恐怖的存在所窥伺却什么也发现不了。

    藏在怀里的凋零塔姜望没有再触碰过但是他能够感觉得到正是这个外观并不怎么明朗的物件保证了前路的通畅。

    代表着混沌在凋南渊里至少还有一些威权。

    “凋零之塔似海神之令诸邪慑服无侵。”左光殊笑着说道:“我们现在也算是神光普照吗?”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但就连给出凋零塔的混沌自己也好像不能保持长时间的清醒。那么这座凋零塔的用处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很存疑……”

    “那块海神壁上的刻字让我想起来一件事。”左光殊这时候说道。

    “什么事?”姜望随口问道。

    “姜大哥熟读史书应该是知晓的。”左光殊道:“景朝最巅峰的时候也是如此……天下皆服唯南不臣。”

    他强调道:“唯楚不臣。”

    姜望看了他一眼:“你是说……凋南渊之于烛九阴就像昔日楚之于景?”

    “颇有相类之处……不是么?”

    “想来楚人大多会有此联想。”姜望道:“就是不知道那字是凰唯真留下来的还是混沌自己留的。”

    “凰唯真?”左光殊不解道:“不是混沌让我们看的么?怎么会是凰唯真?你是从字迹上辨认的么?”

    姜望心想山神壁海神壁是最能体现凰唯真意志的存在通过山神壁得传毕方印、祸斗印就是证明。

    混沌想在上面留字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但嘴里只是说道:“我可没有本事辨别。只是山海境既然跟凰唯真息息相关他留下这么一行字寄托对楚国的感情也在情理之中。混沌让我们看那行字是说明它的志向可没有说就是它自己刻下的字。”

    “这么说也有道理……”左光殊道:“姜大哥咱们要帮混沌么?”

    “楚人大概很难不被这种精神打动。”姜望笑了笑说道:“等先见到伽玄找到九凤之章再说。”

    混沌只说朝着海神壁面对的方向一直走没说要走多久。

    大概于它而言时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又或者它那不断冲突的念头里已经丢失了时间的概念。

    凋南渊日夜不分赶路的三个人也只能在心里默记时间。

    他们很少再说话越来越沉默。即使是有凋零塔的帮助也必须分出越来越多的精力与凋南渊的环境对抗。

    不仅仅是混乱至极的重玄环境也不仅仅是死寂压抑的情绪侵染。

    还有时不时吹落的阴风会像刀片一样划过来。

    大部分时候都死寂的海水有时候会忽然“坍塌”。像是沙漠中的流沙一般水中竟有沉水处。

    左光殊只感觉到“沉水坑”的另一头有恐怖的气息存在但也无法细察。

    后来他们都不再踩水直接踏空而行这样在与极端重玄环境的对抗中无疑又要消耗更多元石——

    对左光殊来说这倒是最不用放在心上的事情了。

    但也不敢飞得太高因为天穹实在很暗那低沉的云雾里也明显藏着一些充满恶念的东西。

    就这样一直往前走。

    直到某一刻——左光殊记得是足足三十五个时辰之后。

    他们的确看到了凤凰。

    彼时天色无光海色无明。

    他们都已经感受到了疲惫倒也没有谁叫苦只是默默前行。

    然后一抬眼视野就已经被占据了。

    那是一只身长百丈的、黑色的凤凰。

    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

    其身有五纹象字而显。

    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

    高贵神秘华丽……

    但是它已死去多时了。

    ……

    ……

    ……

    ……

    ps:关于烛九阴山海经原文里就是记载了两个地方。在海外北经里说钟山说烛阴。在大荒北经里说章尾山说烛九阴、烛龙。其余形象、能力的描述倒是一致的应是谬误。这里统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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