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革蜚逃远。
萦绕身周的杀气激动却又克制。
似乎在考虑能不能真的将革蜚抹杀让此人来不及自尽离场。
似乎在犹豫值不值得为一个革蜚冒暴露神通的风险。
总之他并没有动。
革蜚疾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从姜望的身上却是跃出一个青衫飘飘的人影来与姜望一模一样但是神完气足、声势煊赫冷峻的眸光一转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疾飞远去。
红妆镜之幻身!
姜望现在已经很少动用红妆镜的这个能力因为在他现在所经历的战斗层次里红妆镜的幻身已经很难发挥作用。
无论这幻身多么惟妙惟肖毕竟不存在真实的战力。战斗的余波稍微一触就能辨出真假来。
用在无人接战的此时却是很好用的。
纸老虎在不能被戳破的时候也毕竟是老虎。
姜望特意留了一缕意念在其上让它在飞出红妆镜控制范围后还能往远处飞一直到力量耗尽为止。
直接让幻身去追杀革蜚当然是更逼真的选择但是也更冒险。
革蜚再怎么恐惧死亡也不至于不敢还手。
只要一动手立即就能戳破姜望的强大假象。届时杀将回来姜望便要坐蜡。
反倒是往别的方向而去能凭空叫人生出许多猜疑无法确定他的意图——连姜望自己都不知道这幻身会飞去哪里。
指不定路上随便碰到个什么就奔溃了也说不定能飞很远……
总之姜望已顾不得那么多。
抹掉自己的痕迹之后就一头栽倒。
扑通!
直直落进海里。
太疲惫了……
重伤而又久战的身体已是熬不住。不然以他的习惯根本不会恐吓革蜚但凡还有余力也会试着杀了其人再说。
他收敛气息封闭五感只本着最后的顽强意念强撑着结了一个手印朦朦幽光流于自身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刚得的祸斗印只掌握一点皮毛压根没法应用于战斗。此时稍加用于隐匿自身也只是聊胜于无……尽人事般的努力。
或许会被随便一条什么鱼吃掉或许革蜚心中生疑觉出破绽又找了回来然后穷搜海域发现了他……
他做现有状况下的最大努力。
对于之后未知的遭遇只能接受而再无力反抗了。
……
……
“诸天万界一千世哪有什么能长存?”
“数不尽的风流都随风流去。那些以为不会忘记的最后都被忘记了。”
“自古以来没有万载的皇朝所谓伟大的意志也只不过以千年为刻度传唱。而一块石头的刻痕来自数个大时代之前。”
“三万年的尸骨刻画成山脉七千兆的生命风化在时光。”
“你道什么是真的不朽?”
“我感到寂寞。”
“自生而死……永恒的寂寞。”
……
姜望在隐隐约约之中听到一些絮语。
像是一个人在叹息着什么。
是那么细碎的情绪。
他好像有一些感触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部忘却了。
他醒了过来。
首先感受的是自己的身体。
仍然还很虚弱但好歹重新蓄积了一些力量。
天府之躯着实强大五神通之光默默晕照竟也自愈了一些伤势。
当然最严重的那些地方比如被五衰之气和三昧真火肆虐过的位置靠身体的本能自愈也实在为难一定要针对性地疗愈才行。
有了大概的了解之后姜望睁开眼睛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当然他的视觉感知并不会被影响他看到暗红色的墙壁一些黑褐色的乱七八糟的杂质还有龟壳、鱼骨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藻类……
那暗红色的“墙壁”蠕动了一下。
哗啦啦大量的海水裹着鱼虾蟹贝从一个幽深的口子冲了进来。
一会儿的工夫海水流尽鱼虾蟹贝却都还在。蹦跶着蹦跶着逐渐停下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
这时姜望逐渐苏醒过来的身体才感受到一种柔软和运动。
继而有一种粘稠的触感。
他发现自己被裹在泥浆一般的黑色液体中身上的如意仙衣也已经很黯淡——若是再昏迷一段时间可能就又要破损了。
到了这个时候姜望当然明白自己正在某条大鱼的腹中。
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样的话他的痕迹就被掩盖得更彻底了。
幸亏这条大鱼没有嚼碎了再咽的进食习惯……
姜望从那些黑色的液体里跃出来找了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地方重新坐下。
这里臭是臭了点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离开。目前最重要的是调养身体恢复伤势。在这里还算安全出去后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身在鱼腹不知日夜。
姜望也没工夫去考虑时间。
这具还算强大的肉身在山海境里动不动被打得漏风漏雨他倒是没有久病成良医毕竟医道高深非旬日可成。但对于修补体魄缺损之类的事情也已经比较习惯了。
进山海境以来频频遇险也不知是该说这里的环境太恶劣还是该怨自己的运气太糟糕。
姜望并不会轻视自己的实力自己都举步维艰的话其他人也绝不可能轻松才是。这样的艰难程度真的是在正常的考验范围内吗?
不谦虚的说自己都困顿如此了这九百多年来楚国能有多少人通过这里的考验?
不知是否和九章玉璧齐现有关……
就这样一边漫无头绪地遐想着一边细致修补伤势。
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便提剑而起。
眼前所见鱼鳖皆死甲壳半腐昨日状非今日状。一条海鱼的腹中也有沧海桑田。
姜望本可以直接剖开鱼腹离去但毕竟也有赖相送一场便稍等了一等。在这条大鱼再次进食的那一刻直接以水元绕身冲出喉口。
这就是一条笨重的大鱼凭借体型的优势。倒也能横行霸道。不过面对那些异兽也便只是食物罢了。
此刻它外凸的鱼目转了转看着眼前的小不点显然有些疑惑。
姜望也不理会召出追思草来略看了一阵便冲出海面寻左光殊而去。
追思秘术还能够感应到神魂痕迹说明左光殊他们并没有走太远。
分开的时候月天奴伤势未复左光殊还在昏迷本身是不太扛得住风险的也不知现在如何……
而且当时为了不让伍陵他们起疑他特意把三人唯一的一块橘颂玉璧拿在手里。没有玉璧就算月天奴和左光殊想要离场也带不走任何东西处境实在是会很窘迫。
念及这些他飞得很快。
经历了几天的追逃又持续了不知道几天的昏迷现在姜望已经重新丢失了方向只能循着追思秘术微弱的感应疾飞。
远天碧海青衣猎猎。
值得庆幸的是路上并没有再出现什么意外没有哪位心情不好的异兽大爷出来劫道。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追思秘术的感应就已经很清晰。
三个时辰后视野里已经出现了人影。
姜望疾飞的身形却戛然而止顿在半空。
在他的视野里天清云澈海风自由。
碧蓝色的平静海面上停歇着体型巨大的机关摩呼罗迦。
它站着不动蛇首微垂。
左手掌心里停着的月天奴和右手掌心里停着的左光殊全都闭目盘坐似是入定了。对于姜望的到来也毫无知觉。
而姜望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机关摩呼罗迦前方约十丈远处——
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男子侧身对着摩呼罗迦独自盘坐在如镜的海面上手持一支很长的钓竿钓线高高垂落似乎入水很深。
机关摩呼罗迦在其人右侧姜望此时赶来正在他左侧。
乾阳赤瞳瞧得清楚其人的侧脸眉眼清晰轮廓见得分明……
姜望握紧了长剑。
他如何不记得这个人?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雍国。
在文溪县城一条普通的街道上两个人有过非常短暂的交流。
张临川……
不对上次这个人说他不是张临川。
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上次那个人?
这个张临川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个张临川?
正在姜望越琢磨越觉烦躁的时候那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姜望平静了下来。
的确是在文溪县城里遇到的那个人。
那种仿佛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疏冷气质给姜望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
“想不到是你。”这人说道声音仍是温和的。
倒似是没有什么敌意。
姜望看了看机关摩呼罗迦掌中托着的两个人再看向他:“怎么回事?”
这人提着手里的钓竿坐姿未动只道:“那个女人先前追踪过我我便顺手留了个记号。不久前感应到了就顺便过来看看。”
他语气平缓描述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们身上没有九章玉璧我就想等一等或许有人过来……然后等到了你。”
姜望挑了挑眉:“钓鱼啊?”
“谁知道呢?”这人道:“也许我才是那只鱼。”
姜望这时候想起来月天奴早先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痕迹来着也的确尝试过追踪……
不由得问道:“那个和夔牛交手的人是你?”
这人平静地道:“算不得交手被追着打而已。”
“令我肃然起敬自叹弗如。”姜望道。
“但你还握着你的剑。”这人道。
姜望道:“放下容易再拿起来就很难了。”
此人略扬了扬头道:“有理。”
姜望想了想问道:“还记得上次说过什么吗?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你是谁?”
“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男人淡声说道:“以前叫王长吉……现在叫王念祥。”
姜望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王长祥。
于是顺理成章地想到了王家那位极出名的废物嫡长子。
“你是长祥师兄的兄长?”他语气里的惊讶几乎无法掩饰。
王长吉却没有立即回答停顿了片刻然后问道:“你跟长祥很熟?”
“算不上很熟因为长祥师兄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做任务很少能见到。”姜望随口说道:“但是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么……”王长吉眼睛看回前面的钓线:“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具体说一说。”
姜望想他们兄弟俩或许很久没见了。又想不知道他们清不清楚枫林城覆灭的真相?
王长吉现在以张临川的面目生活不知经历了什么。他似乎对张临川也是有敌意的之前在雍国见到好像是在调查张临川的无生教来着……
王长吉……有可能成为帮手吗?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姜望手离剑柄落下海面。
“第一次见到长祥师兄的时候是在枫林城道院的道勋殿。我印象很深刻那时候我刚刚踏入内门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长祥师兄在查阅完道勋之后还特意等了我一阵只是为了跟我打个招呼……很简单的招呼。”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的笑容很温煦呢是那种非常温柔的人。”
王长吉沉默了半晌。
“还有吗?”他问。
“我们曾经一起参与过调查小林镇的行动长祥师兄的风行道术非常厉害……后来在三城论道上也有表现。不过因为他短时间内只能释放一次吹息龙卷所以我们都叫他王一吹……”
“我好像错过了很多呢。”王长吉又问:“还有吗?”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很遗憾地摇了摇头:“长祥师兄太勤勉了任务接得比谁都多长期在外奔忙。我们确实没有太多机会接触……”
说到这里他带着点试探地问道:“他现在应该在清河郡道院或许去国道院了也说不定。你没去看过他么?”
“他也死在了枫林城。”王长吉语气平静地说:“他当时回来看我。”
海面如镜映出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和一阵很难熬的沉默。
节哀两个字是说不出口的。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姜望才反应过来一个词——
“当时”。
他看着王长吉的侧影问道:“枫林城覆灭的时候你也在场?”
王长吉握紧了钓竿慢慢说道:“我是白骨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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