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雨下得很大。
像是天上哪条河决了堤水从天上往下倾倒。
事隔这么多年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了。
她唯独印象深刻的是雨很大。
当时是晚上她正在房间里抄写齐律白天玩疯了晚上总要补一些功课免得爹爹回来说教。
奶娘在旁边纳着鞋底陪她。
外间的雨声哗啦啦啦时不时一道闪电照亮窗外伴随着雷声轰隆。
以至于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时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听到。
直到又敲了一阵奶娘才起身去开门。
她也好奇地往外看因为爹爹说要过几天后才回来的。
这么晚会是谁呢?
她不怕坏人没有坏人敢来她家她爹爹就是专门抓坏人的。
奶娘开门的一瞬间她只听到“砰”地一声响——
一团黑影跌进屋子里来。
那黑影仰躺在地眼睛闭得很紧嘴唇乌青脖颈上有一个很大的刀口血还未流尽……
爹爹回来了。
后来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乌爷爷好像愤怒地在骂着什么。
她全听不见了。
她的耳中嗡嗡嗡嗡一会又是雷鸣轰隆。
她的眼前不是漆黑而是殷红。
到处都是血……
那个血淋淋的、狰狞的刀口这么多年来始终暴露在她的眼前。
她总能看见。
他们说爹爹是自杀……
他们说天下最好的捕头查案不力畏责自杀。
而她只记得父亲说青牌的荣耀值得用生命中的一切去捍卫。
当很多的声音又开始争吵时。
林有邪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平静地坐起来离开床榻在一片漆黑中走到了靠墙的条桌前。
她的“闺房”应该不同于世上任何一个女人的住处满屋都是瓶瓶罐罐、各类卷宗、法家典籍、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证物”。
但并不混乱。
所有的一切都分门别类排列得整齐有序。
父亲说做事情一定要有条理。无论多么复杂的案件只要把它所有的细节分门别类整理好真相就一目了然。
她听话的。
她努力地学齐律很多年不贪玩。
心跳得很快、很辛苦她按比例配了一些药材开始捣药。
木杵在石臼里……
笃笃笃笃笃笃。
……
……
从公孙虞的表现来看他明显是知道一些什么的。
但既然他不愿意说姜望也不想强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可以是对的但这不代表别人就是错的。
以己责人是魔中之魔。
也许不择手段的人怎么都能在公孙虞那里刮点什么信息出来杨敬出马也不可能留得住他。但姜望如果愿意不择手段他又何必辛苦来找公孙虞?
人和人的不同总归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回到临淄的时候天已微明。
在影卫的掩护下姜望悄悄回到自己的宅邸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个夜晚他也的确一无所获。
他并不沮丧。
公孙虞的境遇本身就是一种线索。
身为名家门徒断了舌身为长生宫主的心腹却选择隐居这些不可能毫无因由。
他具体在什么时候离开的长生宫?长生宫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能够把公孙虞逼到这步田地的事情绝对不多。
答案就在苦痛中。
影卫的调查需要一些时间北衙那边暂时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姜望在府里修炼了一阵直到管家过来提醒时间便施施然出了门。
左腰佩长剑右腰系白玉青衫磊落自是临淄好少年。
马车是早已备好的载上姜望车夫便扬鞭直赴摧城侯府。
前些天李龙川就提过一嘴让他今日去家里吃顿便饭。总归是已经答应了的事情姜望自不会轻易爽约。
及至侯府前马车停下。车夫虽新招来不久也被管家专门训练过懂得规矩持了名帖就要上前。
摧城侯府里早有管事的迎出来:“是金瓜武士家的吧?”
见得姜望钻出马车又忙招呼道:“爵爷!我家少爷早吩咐了您来了就直接进去。”
管事的一边给姜望带路一边叫人过来招呼老姜家的车夫。
也不是第一次来摧城侯府了姜望轻车熟路地跟着往里走没几步一位额缠玉带的英武公子就大步走了出来。
“姜兄!”他热情招手笑得灿烂。
姜望跟着笑了笑:“不是说就吃个便饭么怎么还这么正式地出来相迎?”
“没办法啊。”李龙川故意酸道:“混官场可不得会拍须溜马么?我现在有了官身不得不为前途考虑……您可是三品金瓜武士!”
酸人这一块他比许高额还是差远了。
姜望压根不接他这个话茬左右看了看:“今日还请了谁?”
李龙川拉着他的胳膊直往里走:“就你一个!”
姜望被他拉得大步疾行还抽空问道:“说起来咱们在哪里吃酒不是吃怎么非得来你家?”
李龙川翻了个白眼:“我家厨子伺候不起你是怎么着?”
侯府庭院深深李龙川是自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生就贵气。姜望白手起家挣到如今的位置却也不会露什么怯一路嘻嘻哈哈地便走过了。
及至到了膳厅姜望才察觉这顿“便饭”的不同寻常几乎生出掉头就跑的冲动来。
膳厅里赫然坐着李老太君、当代摧城侯李正言、摧城侯夫人李韩氏、东华学士李正书……
倒不是见着长辈就心虚问题在于这膳厅里除了他们之外就剩李凤尧和李龙川姐弟俩。
显然是家宴性质而且还是最私密的那一种。
他这么仓促地撞过来就很有些煞风景。
再者说若是早知有这些长辈在他哪里敢掐着吃饭的时间来?
不说天不亮就来候着怎么也得提前一两个时辰表现一下他姜青羊的知书达礼。
现在倒好竟似一桌人都在等他。
除了李龙川他当得起谁等?
故而诚惶诚恐脚下发虚。
“好孩子。”李老太君笑眯眯地招手:“来来坐我旁边来。”
李老太君坐在上首位置她的右手边坐着李正书李正书再过去是李正言夫妇。
李正言虽然爵位更高但李正书更年长在家宴里这样坐没什么问题。
老太君左手边空了一个位置坐着的是李凤尧李凤尧再往左的位置李龙川已经走过去坐上了。
显然那个空的位置是留给姜望这个客人的。
在这位老太太面前姜望实在没有拒绝的权利虽然没能摸清楚头脑还是一一给老太君、摧城侯夫妇、东华学士行了礼乖乖地走过去坐在了李老太君旁边。
堂堂星月原之战的最大功臣敢问神临之下谁第一的人物愣愣地坐在老太太旁边像一只缩起来的小鹌鹑。
“今日是祖母大人的寿宴她老人家想着叫你来坐坐。”李凤尧端坐着轻声点了一句。
姜望赶紧起身又对着老太太行礼:“我这太失礼了!”
若早知今日是李老太君寿辰他姜青羊再拮据也不会薄了寿礼。现在两手空空就来了叫外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样笑话。
“坐着说话。”老太太拉着他的手把他按回座椅嗔道:“才来临淄没多久跟谁学的这些无用客套?是不是龙川?我李氏世代将门可不兴这些有的没的!”
李龙川叫屈道:“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客套拿什么教他去?”
姜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又无奈道:“老太太不让我说我怎么敢说?”
“好孩子是我让龙川哄你来的。”老太太拍了拍姜望的手背:“年纪大了受不得吵嚷更不愿叫他们操办铺什么排场。就想关起门来自家人坐一坐。你不会怪奶奶吧?”
这话一出李正书只是面带微笑。
李正言提杯的手顿了顿旁边的侯爵夫人李韩氏则是再也压不下眼中的讶色。
显然这一大家子事先都不知道老太太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话里话外已是把姜望当自家人!
姜望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以石门李氏的地位李老太君若要正儿八经办寿宴只怕大半个临淄城都要惊动姜望今天马车挤不挤得进来还是两说。
尤其是在雷贵妃案推进的关键时刻在他被人通过车夫威胁过后……
老太太这是在给他撑腰呢。
“能陪着坐一坐是姜望的荣幸……”姜望吭哧了半天终于是道:“奶奶。”
“好孩子。”老太太笑逐颜开吩咐道:“开席吧。”
等候多时的下人们自是鱼贯而入奉上各样珍馐。
宴上老太太不断给姜望夹菜一会儿问问这一会问问那。
整个饭桌上就他们俩在说话。
其他人全都默默吃饭只有老太太点到名字才答上两句。
由此也可见老太太在这个家里的地位的确是至高无上。
姜望有些不是很自在但也无须否认这段时间有些烦乱的心情在这种家常叙话中逐渐宁静了……
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是跟父亲相依为命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这种长辈隔代亲厚的经历他几乎没有过……
想来若是有奶奶在也该是李老太君这般慈祥的。
不知不觉宴至尾声。
老太太饮过香茗慈和地看着姜望:“奶奶年纪大了吃饱了就犯迷糊便不拉着你翻来覆去说废话了且让凤尧陪你去园里逛逛……”
“奶奶您不用操心。”李龙川当仁不让站起来:“我带着姜兄去外间……”
他又坐了下去默默给自己再盛了一碗汤。
老太太收回眼神仍是笑吟吟地瞧着姜望。
姜望就算再迟钝这会也看得出来老太太的意思不由得大为窘迫。
倒是李凤尧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走吧青羊。”
“欸好。”姜望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对几位长辈一一行过礼便起身跟着李凤尧离开了。
李老太君自是一口一个好孩子。
李正书、李正言都含笑回应了。
不知是否错觉唯独摧城侯夫人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姜望没有什么计较的资格也不是会计较这些的性格只闷头跟在李凤尧旁边走。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还有一些无所适从的尴尬。
天可怜见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牵这样明显的红线而对象还是冷艳无双的李凤尧……
老太太笑眯眯地瞧着这两个孩子的背影越看越是满意。
待得他们的身形消失她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瞧瞧多有礼貌的孩子。”她不轻不重地道:“可惜有些人一大把年纪了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
摧城侯夫人脸色难看但毕竟不敢说什么。
祖母和母亲之间的暗涌叫李龙川头大万分恨不得把头埋进汤碗里。
李老太君轻哼一声便将茶盏轻轻一推:“老太婆回院里去了免得碍了谁的眼。”
李正书眼里噙着笑意连忙起身搀扶:“娘我送您。”
李正言亦赶紧站了起来:“兄长我来送母亲吧。”
“可别。”老太太轻瞥了他一眼:“侯爷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失礼送老婆子?还请坐下。”
被迁怒的李正言无奈坐下。
老太太则在李正书的搀扶下慢悠悠离开了膳厅。
李老太君一走李韩氏便看向了丈夫:“侯爷你评评理?”
李正言大感头痛火速搬出万用句式:“老太太年纪大了且由着她开心……”
他顿了顿:“再说姜望挺好的……”
“我不是说姜望不好我也不是反对。”李韩氏不满道:“凤尧她总归是我的女儿吧?我都没怎么跟那个姜望接触过老太太就已经这般……多叫人看轻呢?”
默默旁听半天的李龙川翻了个白眼:“谁能看轻我姐啊?”
“有你的事吗?”李韩氏怒视之。
李龙川缩了缩脖子继续喝汤。
“好了好了。”李正言劝道:“这事主要看两个孩子的意思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咱们是谁能做得了凤尧的主?”
“喝完了吗?”李韩氏盯着李龙川穷追猛打:“喝完了赶紧的不知道自己碍眼?”
“喝完了!”李龙川火速把碗放下脚步一抬便已逃遁。
李韩氏这才转回头看着丈夫委屈巴巴地道:“我这不是气不过嘛别的也就罢了尽可依着她。凤尧的大事情她老人家也不跟我商量一声……”
李正言压低了声音道:“这事是老太太不对为夫知晓你的委屈……”
“咳。”他的声音恢复正常:“过两日我要去朱禾巡边夫人可愿随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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