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无弃的一生是短暂的。
从元凤三十八年的那个冬夜到元凤五十五年的这个早晨。
拖着病体走了十七年。
齐天子遍请天下名医许以重利没人觉得姜无弃可以活过十岁。
而他今年已经十七。
多出来的这七年是他独自与死亡相争一天一天地抢回来的
寒毒入命自胎中始修为愈高寒毒愈烈。
修行即是赴死。不修行则是等死。
姜无弃很早就知道命运并没有给他更多的选择。
往前往后两条路都是绝路。
他活着的每一天每一时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喝的每一碗药都苦不堪言接受的每一次治疗都是在受刑受罪。
而他倔强地活着。
温太医说内府已是极限往前一步立即寒毒发作身死。
他只问若我一步神临又如何?
温太医说进外楼亦死进神临亦死唯洞真可自斩入命寒毒然而一步洞真几无可能。
他只说那我就一步洞真。
他拖着寒毒入命之躯要创造无限的可能。
他忍受着每时每刻的痛苦要开拓属于他姜无弃的传说。
一个人想要活着是多么简单的想法。
可是对姜无弃来说是多么艰难的愿望。
可惜他的脚步永远停在了元凤五十五年的这个秋天。
他凝固在这威严雄阔的紫极殿中在这个大齐帝国的权力中心静默地化成了一座冰雕。
要如何评价他呢?
就像他在长生宫里那个孤独的问题——
“孤何人也?”
大齐天子是沉默的。
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触碰姜无弃的脸颊但是悬停在半空就那么静止了许久。
华贵威仪的天子冕服和结成冰塑的雪白狐裘就那么沉默相对。
而那一只翻掌间可以改天换地的手终于寂寞地放下。
从今往后再不能触碰。
早先姜无弃裸身衔玉跪在紫极殿前等待审判天子拿走了他嘴里的玉宽恕了他却也疏远了他。
而今日姜无弃最后向他讨还那块白玉是表示他自己的清白他自己寻回来了。
天子冕服威仪华贵自然高高在上令人见之匍匐。平天冠垂下的旒珠也深蕴时光藏住了东域至尊所有的情绪。
天子不可以不疑。
天子之心不可以叫人揣度清楚。
天恩如海天威难测。
他姜述毫无疑问是一个合格的天子。
可姜无弃最后自称……儿子。
他怎么回应他的儿子?
这位大齐帝国的至尊就这么在紫极殿中站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韩令忍着悲痛轻声开口:“陛下十一殿下擒住的那两人……如何处置?”
齐天子这才像是醒了过来。
他转身往丹陛上走。
旒珠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像是最后一次告别。
而他的声音如从九天之上落下来那么淡漠、遥远——
“剐了他们。”
这位君临东域、威服天下的雄主直到此时才终于见了一点情绪。
不需要试探不需要情报不需要谈条件不需要追究线索。
只要他们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
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祭奠。
高高的丹陛终于走到尽头身着冕服的齐天子转过身在那张贵不可言的龙椅上坐了下来。
赤日珠的光芒无法穿透旒珠在天子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这座紫极殿太高大太空阔也让殿中人显得太孤独了。
……
……
姜望是在归齐路上得到的消息——
大齐十一皇子、长生宫主姜无弃寒毒发作薨于紫极殿享年一十七。
与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是姜无弃以身为饵将齐国境内平等国奸细一网打尽。
从都城巡检府到皇城卫军再到轮值京畿的斩雨军……
共计揪出平等国奸细二十三人!
要知道上一次夏国捆好了平等国的神临境高层送到齐国来都没能挖出什么重要角色。
而这一次的二十三人俨然在齐国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暗网。他们互不相识只在必要的时候因为同一个目标行动。
其中不乏高官。有主持大典的礼部大夫有出身于四大青牌世家的三品青牌捕头厉有疚……甚至于还有斩雨军统帅阎途!
九卒统帅这种级别的人竟然是平等国高层!
这在其它霸主国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唯独是齐国作为天下六强中“最年轻”的霸主国它崛起得太快扩张得太急在这个过程中埋下了很多隐患。
齐国铁蹄踏遍东域不知征伐了多少国家吸收了多少人才在急速膨胀的同时也制造了太多仇恨埋下了太多痛楚。
这是任何一个霸主国都有过的经历需要足够的历史厚度去消化它们。
现在的齐国显然还太“年轻”。
像阎途这种在姜述还是太子之时就已经为齐国征战的将领若不是这一次露出马脚谁能辨析其心?
但是这些埋在齐国躯体里的陈年暗疮在这一次被姜无弃以身为饵剜了个干净。
就算还有一些漏网之鱼也都只是些小角色难以构成什么威胁了。
“怎么十一殿下的消息好像对你触动很大?”行驶的马车中重玄胜问道。
大军已经陆续撤离星月原旭国的军队还归旭国人手中。除却旭国李书文之外他们这些领军厮杀的天骄也都可以撒手休憩了。
当然虽都是载誉而归的天骄大家同行归齐却并不都能同路自有个亲疏远近。
比如重玄胜就第一时间把姜望拉到自己的马车里来种种盘问天外世界的故事。
除了事先没打算参战的姜望齐国各天骄都是带了自己的随从或族兵的在战场上都有亲卫。现在带回齐国的也是这些人手。当时分营重玄胜、晏抚、李龙川还给姜望凑了一队亲兵可惜姜望星夜离场也没用得上。
这次归齐众天骄自己的随行队伍就组成了车队。
以本心而论姜某人当然想跟晏贤兄同坐倒也不是贪图顶级豪华马车的享受就是单纯“敏而好学”喜欢跟有学问的人聊天!
再者说重玄胜的马车虽然也不差但右边一个大胖子、对面一个铁疙瘩再怎么宽敞也有些拥挤。
姜爵爷享多了富贵能不吃苦的时候已经不愿吃苦了……
在车轮辚辚的声音中重玄胜继续道:“我记得他在云雾山还针对过你。”
“倒也不算是针对我他那时维护的是皇室的体面。再者说……”姜望扭头看向车窗外。
十一皇子薨逝的消息重玄胜也是通过紧急渠道知晓现在并没有传得人尽皆知。归齐的队伍这会还沉浸在星月原大胜的喜悦之中人们大都在憧憬归国后的封赏。
他叹了一口气:“如十一殿下这样的人物即使是站在对立面也很难让人生起厌恶之心。”
重玄胜想了想点头道:“这一点倒是没法不承认。”
“说起来……”姜望道:“黄河之会归来太庙献礼后十一殿下曾经单独召见过我。”
“这事我知道。”重玄胜随口道:“那几位殿下不都招揽过你么?”
姜望摇了摇头:“十一皇子召见我不是招揽而是要与我切磋。”
重玄胜往十四那边歪歪扭扭的坐姿一下子板直过来虽然板直了也是肥肉一滩毕竟显出了几分认真的姿态:“与你切磋?”
“是。”姜望道:“他说他想看看谁才是天下内府第一。”
“这可不像他会说的话……”重玄胜道:“看来是你赢了。”
姜望看了他一眼:“对我这么有信心?”
重玄胜道:“以你的性格如果输了想必是不好意思担起青史第一内府之名的。”
“断魂峡之后我当然自信在内府境古今无对。可在当时……”姜望有些遗憾地说道:“在不能分生死的情况下我虽不败却也不能胜他。”
重玄胜动容道:“他真能在内府境与魁首争锋?”
“他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强大。”姜望道。
重玄胜有些理解了:“十一殿下的确是一个会让人觉得遗憾的人。他的格局常常让人忽视他的年龄我着实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样不着调的时候……嘿还专程找你去交手问谁是天下内府第一。”
向同境天骄发起挑战求证一夫之勇的确不像是姜无弃会做的事情。
以他的格局、心胸着眼的都应该是天下大势才对。
就连姜望自己当时去长生宫其实也是做好了拒绝招揽的准备想跟姜无弃说个清楚。没想到迎来的是一场巅峰对决。
姜无弃翻掌间左右乾坤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姜无弃庖丁解牛般的破开火界也为他后来进一步完善火界之术开拓了思路。
现在想起来……
是不是那个时候那位年轻的十一皇子就已经决定以身为饵?
重玄胜所说姜无弃身上难得一见的“不着调”正是他最后的少年意气……
“听说他在云雾山一步神临翻掌制服两位神临修士。我很想知道若他无病在他全盛之时能否与我内府境的巅峰状态相争……”
姜望摇了摇头:“可惜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观衍若是未能成就星君那个悬空寺五百年悟性第一的僧侣也只是一段失落的故事。
姜无弃凋零于如今也没有多少人能知道他也曾有机会争夺内府无敌。
古来多少豪杰都是历史的尘埃!
叫人遗憾叫人缅怀。
马车外传来一阵杂音姜望看了看才发现队伍不知不觉已经快要离开旭国了旭国的军队正在不断散去。
不多时一个眉眼温和的高瘦年轻人走近这辆马车脸上带着诚恳拱手礼道:“前面就是界碑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战场上并肩之谊书文此生难忘。惟愿姜兄、重玄兄此去青云直上、一展宏图!”
来人正是旭国天骄李书文。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一辆马车一辆马车拜会过来的。
在他身后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冷面女子则是旭国的神临境强者西渡夫人。
“同在东域终有后会之期。”姜望很认真地还礼:“也愿李兄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西渡夫人停马在不远处其实也是对李书文的一种支持。大概是担心李书文一个人前来拜访不被尊重理会。
但她身为神临强者、旭国高层又不可能亲自挨个敲马车跟齐国年轻天骄们道别。所以形成了这样的一个局面很有些小国谨小慎微的心酸。
他们既要表达对齐国的尊重又要尽可能地保留自尊这其中的分寸并不容易拿捏。
姜望与李书文寒暄过后也只是远远对西渡夫人拱手一礼并未多说什么。
西渡夫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便算是还礼。
这一战旭国取得了名义上的胜利齐国的资源扶持绝不会少。但那些死在战场上的战士是真正死去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无法补充。
是胜亦败。丢失了未来。
这旭国天骄和旭国高层的背影瞧来难免唏嘘。
待得李书文走远重玄胜才慢慢说道:“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在星月原战争中为了限制战争的尺度我们杀死景国天骄的数量最好不要超过三个。”
姜望看向他。
他继续道:“在景国而言这个名额是五个。”
重玄胜什么都没有再说但已经什么都说了。
世界的真相有时候是异常残酷的。
相较于齐国景国更强所以景国有更大的杀人空间。
今日旭国军队死伤惨重李书文还要在西渡夫人的看顾下挨个与齐国天骄道别、问候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原因?
如《势论》所言——“所以然者何?强弱之势异也!”
姜望一时沉默。
但他想到的却不是这个世界有多残酷。
而是此时此刻与他同坐这一辆马车的重玄胜。
重玄胜总是在跟他强调这个世界有多残酷总是让他认清楚所谓“现实”。但是遇到危险的时候这个胖子总是站在他身边。
“行了。”姜望拍拍屁股便起身:“我去找晏贤兄聊聊天!”
“聊什么?”重玄胜随口问道。
姜望乜了他一眼很有些矜傲:“读书人之间的话题。”
在重玄胜努力瞪大的眼睛里姜望一掀轿帘骄傲地扬长而去。
这胖子不满地嗤了一声。
扭头对十四道:“看着没?这趾高气昂的德性真是叫许高额给带坏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十四这边倒:“终于走了!我跟你说他就多余碍眼!”
十四默不作声只把那柄黑色重剑放在了她和重玄胜中间。
重玄胜非常自然地一扭身躺向了车厢的另一边。
“真挺无聊的哈这路上。”
他干巴巴的道。
十四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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