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气”是一个乍听起来很熟悉但难以落到实处因而有些虚浮的词
但切实存在。
齐帝问民的时候姜无邪说:“人气不足元气不足。以国之体制人气更是官气之源流。此列国相争掳掠人口之根本。”
前一句是说人气作为生灵之气对天地元气的影响。后一句说的则是人气与国家体制的联系。
九返侯的灵祠就是一个没有什么人气的地方。
虽然在护国殿中供奉也经常有人前来洒扫但仍然显得很冷清。
姜望走进祠中。
此时仍是早晨。
临淄城里的绝大部分地方都已经喧嚣起来。
唯独这里肃穆安宁。
微冷的晨光不知从何处洒落。
有一个身影背对着姜望沐浴在晨光中。
这是一个熟悉的人。
许是听到脚步声他缓慢地回头看向姜望。
看到姜望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扭头回去把手里的天意香插进香炉然后彻底转过身来与姜望正面相对。
“好久不见姜青羊。”他说。
天意香是青色的如缠青天之幕。
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又切实存在的烟气在其人身后隐约升腾。
烟气跃过他袅袅在初代九返侯那尊高大的塑像前——
这是一个等身的塑像约有八尺高身形倒并不特别强壮。这尊塑像**着上身身上伤痕无数。之所以说是**因为还搭了半截紫色的袍子。
当年九返侯九战九返力竭而死武帝解下衣袍披在他的尸身上。
供奉塑像如此大概便是为了纪念此事。
而能够畅通无阻来到太庙护国殿又在此祭祀九返侯的自然只有凤仙张氏唯一的血脉张咏。
或者说一个很可能并不是张咏的人。
姜望下意识就想起了重玄胜昨天的提醒——“你可能会有麻烦。”
心中警惕面上不显:“是有一段时间。”
自云雾山那一次战斗过后他们就没有再接触过。就算偶然见到了也只是一眼瞥过。
当初同时从天府秘境里出来的几个人他和许象乾、李龙川的交情越来越深倒是与张咏接触几次之后就形同陌路。
“过来祭祀我张氏先祖么?”张咏轻声道:“你有心了。”
说着他侧开了身体给姜望让出祭祀的位置。
九返侯当然是英烈姜望起意进来看看本也是要祭拜一番的。
当下也不多说什么走到供台前取了三根天意香一并点燃规规矩矩地礼敬之后才将天意香插进香炉中。
又复拜了一拜。
张咏就一直站在旁边直等着姜望这一套都做完才问道:“为什么你可以一点敷衍都没有呢?你又不认识他也不是土生土长的齐人现在的凤仙张氏更不可能给你带来什么裨益……怎么你可以这么认真?”
此时的张咏与姜望所见过的任何一次张咏都不相同。
进天府秘境之前的张咏勇敢之中带着点幼稚和怯懦。
出天府秘境之后的张咏拘谨内敛也明显更有自信。
彼时在云雾山跟在十一皇子姜无弃身后的张咏急于出头建功心切眼里都是野心。
这是一套完整的、人物成长的画像。
而那个在道术独木成林和道术花海两层交叠中目露哀求的张咏复杂而神秘。
但无论是哪个张咏都不会像今天这样有这么多话。这么主动地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他又问。
“我不觉得你的问题是一个问题。世间之事都要强求‘为什么’吗?”姜望说道:“九返侯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我尊敬他。就这么简单。”
“你很真诚真的你很真诚。”张咏看着姜望然后扭头看了看那九返侯的塑像。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做不到。”
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梦呓一样的语调说道:“无论我怎么说服自己无论我怎么欺骗自己我都没有办法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个国家的任何人。”
姜望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所以?”
张咏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安慰道:“你不用紧张我们不是敌人。我个人对你没有任何仇恨。而且……”
他笑了笑:“我不是你的对手不是么?”
姜望当然不会因为他的话就放松警惕手搭在剑柄上:“你到底是谁?”
“你这个问题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只有一个答案。”他微垂着眸子说道:“我是九返侯的后人凤仙张氏幸存的唯一血脉张咏。”
“很奇怪。”姜望盯着他道:“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奇怪。在云雾山的那个时候我竟然选择了沉默没有揭露你的疑点。而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再想起这件事。”
张咏呵呵呵地笑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本性善良知道体谅和同情。云雾山的那个你只是屈从了你的本性。”
“那时我中了你的瞳术?”姜望问。
“姜青羊那不重要。”张咏说道:“重要的是你善良。”
姜望想了想慢慢拔出长剑。长相思美丽的剑身在晨光之中比晨光更清澈。
“我想只是因为……”他说道:“那时候我还没有在齐国定居的打算也还不是青牌捕头。”
张咏还在笑他笑着问姜望:“职责所在?”
“那么恻隐之心呢?”他追问:“你的善良你的同情你的怜悯呢?”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我的恻隐之心不会交给杀手刺客不会交给阴谋苟且之徒。”
自云雾山之后张咏每次都是绕着姜望走能不照面绝不照面。
他这样的人之所以今日会暴露自己言语之中不再遮掩。姜望只能想到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已经彻底藏不住了。
他为什么突然就藏不住了?
姜望唯一能够联想到的就是崔杼刺君案。
这个张咏和崔杼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系!
“誒。”张咏笑着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太多了。你露了一根毫毛他们就能把你祖宗十八代扒出来……”
他蓦地昂起头来往前一步:“来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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