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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服国内的卿大夫们叛晋侯后,卫侯元的精力便集中到了晋军的动向上。
他对晋国内部的局势也有所了解,知道如今范氏与中行氏关系亲密,如同一家,中行氏的夷仪被围困,范氏在集中兵力后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而邯郸氏,虽然名为赵氏小宗,但早已出了五服之外,有太行山隔阂,对赵鞅的命令听调不听宣,反倒和自家的姻亲中行走得近,邯郸氏的族长邯郸午本就是中行寅的表亲侄儿。
即便只有一卿一大夫,晋人依旧是强大的,范氏能出兵六百乘,邯郸则是四百乘,是卫国的两倍之多。
于是卫侯自我安慰道:“我有王孙贾统帅右军,又有弥子瑕统帅左军,此二人都有治千乘之才,足以拖住晋国东去的援军,为齐人赢得时间,一定能!”
濮阳现在已经军旅云集,卫侯仿佛孤注一掷般,将全卫国的力量征集了起来,因为一旦这场博戏获胜,嬴取的好处是极大的。
“齐侯密使说,只要卫国叛晋,再拖住太行以东的晋人驰援夷仪,待城邑攻下后,便可以与我城郭分地。等到鲁国也屈从于齐侯,吾等在去岁失去的甄地也会还回来,甚至有机会得到高鱼、郓城!”
但卫侯元的渴望不仅限于此,他对一百多年前永远失去的漳水、淇、澳之地,也就是膏腴富庶的殷墟朝歌一带依旧耿耿于怀。
那时候卫懿公因为出身问题本就不受国内士大夫待见,加上他好鹤如命,荒废武备,对国人苛刻。于是当北狄人南下时,国人竟不愿参军,导致卫国几乎灭亡。被齐桓公解救时,只剩下五千余人,战车三十乘迁都到了楚丘以避戎狄之患。
虽然卫国在卫文公时期缓了过来,他紧抱齐桓公大腿,与中原各诸侯国结交会盟。同时发展军事势力。使战车从三十辆增至三百辆战车,并出兵灭亡邢国,实现了复兴。可随着晋国在太行以西的崛起,朝歌一带就成了晋国的县邑。再也收不回来了。
所以当卫侯元接到侄儿公孙驱从濮南发来的消息时,很不以为然。
“只是一群小盗无衣无褐,出湖劫掠而已,随意派遣一旅去驱散即可。”
濮南不能说不重要,但巨野却是卫国最偏东的一角。比起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来说,所谓的盗患不过是癣疥之疾。
站在卫侯跟前的是美男子弥牟,字子瑕,他虽然年过四旬,但依旧发泽黝黑如墨,虽然刻意剃掉了胡须,却掩不住脸上棱角分明,少了几分年轻时的柔美。
年老色衰,这便是以色事君者必须面对的事情,男女皆同。难怪他近年来恩宠日减。
他是卫侯年轻时频繁通奸的男宠,所谓“分桃断袖”,断袖指的是战国时龙阳君,分桃则是他和卫侯发生的基情故事。不过他虽然被卿大夫蔑视地称之为“卫之嬖大夫”,却并非单纯靠色相混到了如今的卫上大夫、左军司马之职,他号称智慧足治千乘之国,其信誉足以守土。
对于濮南,弥子瑕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王孙大夫之所以请君上让公孙去濮南驻防,为的就是防备濮北的鲁大夫赵无恤。此人乃是晋国赵卿之子,去岁反齐攻卫的前驱。这一年半来,他在西鲁的举动和行政举措我也有注意。政通人和,兵甲雄壮,近来更是纠合了西鲁几位大夫联防齐军。若他在濮阳左军、右军进攻晋国时给吾等捣背一击,后果不堪设想。”
卫侯对弥子瑕早已不再言听计从,此刻他不高兴地说:“齐侯不是说,有两位乡良人率军数千监视鲁国了么?等到夷仪攻下,甚至还可以直接挥师直下廪丘,为齐国收复失地。赵无恤虽然看似可怖。实则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何惧之有。”
弥子瑕垂首继续劝道:“话虽如此,但濮南不能乱,一旦盗患向西蔓延,定然会削弱防务,给赵无恤可乘之机。不若让公孙驱东进剿寇,扫清巨野后再回师历山,也可以给濮水北岸的赵无恤一些震慑,使其不敢造次!”
自从公子朝重新归来,说起宋国公女南子的绝世容貌后,卫侯遍对那位二八少女垂涎三尺,对弥子瑕的那张老脸已经全无兴趣。
想当年,他和弥子瑕恋奸情热的时候是何等的优容,卫国法令规定,私自驾驭国君戎车者,论罪要处以刖刑。有一天弥子瑕的母亲病了,有人抄近路连夜通知弥子瑕,弥子瑕心急火燎,便假托君命驾驭卫侯驷马戎车飞驰而出。卫侯听说后,非但不问罪,反而认为他德行好,赞道:“孝哉!因为母亲之故而忘其刖罪。”
另一天,弥子瑕和卫侯元在濮上的果园游览,当时正值蜜桃成熟的时节,满园的桃树结满了白里透红的硕果。轻风徐徐送来蜜桃醉人的芳香,让人垂涎欲滴,弥子瑕伸手摘了一个又大又熟透的蜜桃,不洗不擦就大口咬着吃了起来,觉得新鲜爽口,于是就把这个啃了一半的桃子亲昵地递给卫侯,请他品尝。这本是极其无礼的行为,但卫侯不以为忤,还拦着爱人的手自作多情地说:“子瑕爱我哉!忘了他已经吃过这桃,还想让寡人尝一尝。”
可现如今,当弥子瑕色衰爱弛,卫侯也不像过去那样去迁就于他,心里还常常历数其不是:“此人当年曾假托君命,私自动用我战车,又曾经把吃剩沾了口水的桃子给我吃!”
总之,卫侯乃是薄情之人,一有新欢便忘却旧爱,若非看在弥子瑕还有几分能力的份上,早已把他驱逐出朝堂了。
如今他见弥子瑕极力劝说,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那便允了你罢,派人传公孙驱,进军巨野,剿灭零星的盗寇。”
弥子瑕大喜,此时,因为赵无恤封锁消息的缘故,发生在郓城湖岸边的那场战役,还有近来大野泽里的波峰云诡,卫国人还一无所知。而等过几日后这消息传到濮阳时。卫侯、弥子瑕已经不在了!
因为他们得知消息,朝歌范氏之兵已经动了。
卫侯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再也无法等下去,王孙贾统帅的右军已经打着帮助晋人的旗号。在黄河渡口虎待命,卫侯则和弥子瑕带着左军出发前去汇合。
一同发往朝歌的,还有一份仿照当年晋国行人吕相《绝秦》体例而写的《绝晋》。
“昔逮我康叔及唐叔虞叔侄相好,戮力同心,共辅佐武王伐商。封之于卫、晋,申之以盟誓……”
卫侯那位口才极其出色的大夫祝鮀,在濮阳新近流行起来的楮皮纸上大笔一挥,将晋卫关系从康叔、唐叔分封时地位孰高孰低,卫武公、晋文侯在护送平王东迁中谁立下的功劳更大说起,历数了晋国的种种“恶行”,简直是罄竹难。
如晋国曲沃之乱自相残杀;晋献公时灭亡了无数同姓宗姬邦国,晋文公行事诡而不正,毒杀卫成公;晋平公强纳卫国姬姓公女为侧室;晋国六卿对卫苛刻至极,割让卫国城邑给鲁国等事。
卫侯恨不能朝全天下疾呼:卫国再次叛晋。全然是被晋国逼迫的!
攻朝歌,拖延范氏那六百乘战车去支援夷仪,卫侯的计划便是如此,若齐国赢得了此次争霸的胜利,能把晋人赶回太行以西也并非不可能。到时候他就能打着收复故土的旗号占领朝歌,成为自卫文公后卫国再度复兴的明君!
只是等又过了几日,当统帅右师的王孙贾偶然听闻弥子瑕建议卫侯,让驻守濮南的公孙驱之师东去驱逐巨野盗寇时,不由连连跺脚,大骂弥子瑕见识不足。坏了国事!
可这时候再派传车去追,已经来不及了……
……
十月中旬,就在赵无恤的老仇家范氏被卫国叛晋的剧变拖住脚步时,清泠寒冷的濮水北岸。有一座不起眼的小丘,两人正垂钓于濮水之畔。
张孟谈白衣胜雪,头上简单裹着一黑色幘巾,他披羊裘,持杆的手上未戴手套,虽然冻得通红却不动一下。竹竿仿佛黏在手上定住了一般。
他的右首位置,赵无恤穿着黑底描红的皮甲,披着保暖的熊皮大氅,眼睛愣愣地盯着水波,貂皮手套里握着一根竹制的鱼竿,随着心绪微微晃动。
过去半个月里,他费尽心机招降了部分盗寇,又以驱虎吞狼之计让盗跖进攻巨野邑。而骑从和亭卒则打扮成群盗肆虐濮南,将部分地区的交通切断,只放赵无恤希望传达的消息出入。
比如巨野闹盗患的消息……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若是不能将驻扎在历山的那两千余卫师诱出,以无恤手头上的兵力,想要逆着地势强攻恐怕不易,攻略卫国濮南地的计划必然会多出几分变数来。
就在他心绪不定的时候,却听旁边的张孟谈缓缓说道:“司寇已经将鱼饵投下,可鱼儿咬不咬钩,何时咬钩却无法全部料就,如今只能静下心来等待,好在传闻说卫国已经公然叛晋了……”
“你说的对,从西鲁互保开始,到驱虎吞狼,再到如今的下饵诱敌,吾等的连环计已经走到了今日地步,现在只能静下心等。”
他微微闭眼,甚至将保暖的貂皮手套甩到一边,让手上的皮肤感受着微微的寒意,以及鱼竿上传来细致入微的动静……
半响后,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声,是邢敖小心翼翼地膝行过来,在无恤耳边轻声说了如此这般。
无恤微微颔首,却并不为之动摇,张孟谈也专心看着自己的钓钩,对此不闻不问。
邢敖说完消息后,本来很期待地看着赵无恤和张孟谈的反应,结果却是这番光景,不由急得抓耳挠腮。
片刻后,赵无恤猛地抬手,收杆,一条银色的鱼儿吊在钩线上,眼珠因惊恐而瞪圆,尾巴拼命甩动不已!
他口中露出了笑容:“孟谈说的没错,钓鱼就得耐住性子,濮水南边的那条鱼儿,终于上钩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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