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辅。”王廷相轻唤了一声,却又迟疑起来。
王岳含笑,“你说吧,开门见山,直言不讳!”
王廷相能感觉到王岳目光中的鼓励,终于打起了精神。
“下官道现在也不清楚,这一次的内阁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内阁换人,要连六部尚书一起更换?当下的六部尚书,又是什么样的职位?是内阁属吏吗?若是如此,便是以内阁统御六部,这,这是恢复了中书省,可大家伙都知道,太祖爷是有祖训的,不许恢复宰相。既然身为言官,有不合规矩的事情,没法不说,还望大人能够解惑。”
王岳颔首,“我相信不只是王大人,还有其他几位大人,都有这样的疑惑。那我就不妨谈一谈。太祖废除中书省,权分六部,以六部尚书为尊,同时御门听政,处理国事。这才是洪武年间的实情。”
“自从洪武之后,便没有天子能如太祖一般,精力充沛,决断入流,大小事务,毫无拥滞。渐渐的,内阁以票拟之权,渐渐位同宰相,坐拥大权。而与此同时,司礼监执掌批红,分割权力,替天子决断。”
王岳呵呵一笑,“说到这里,我想大家伙也都明白了,所谓祖制,早就面目全非了,我们不必自欺欺人。现在是要谈谈内阁和六部,应该怎么运作的问题。”
吴鹏顿了顿,深深一躬,“元辅所言极是,我附议!”
张经和唐龙也都跟着点头,“的确,是应该谈论实际的东西,不要束缚了手脚。”
王廷相苦笑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咱们要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啊!”
王岳笑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首先,内阁首辅既然实际负责政务,就不能置身事外,总不能我负责拟票,出了事情,要你们背黑锅,或者你们弄出了差错,让我在前面扛着,这都不合适。”
“所以我向陛下要的第一个权力,就是人事任命之权,让我做首辅,六部七卿,我必须亲自挑选,只有我认可了,这七个人弄出了差错,我才会承担,不然乱七八糟,事情就变成了口水官司,这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
几个人一听,全都忍不住点头。
说得的确在理,可这话,也只有你能说啊!
大家伙也都是老油条了,稍微思量就明白了,这其实是王岳和朱厚熜进行的一场交易。
过去首辅是有很大权力不假,但是在关键人事权上面,天子也会安插一些关键的人员,以此牵制首辅,甚至会鼓励下面的臣子,勇敢地斗倒首辅。
总而言之,下面乱起来,天子才能稳坐龙椅。
王岳却说,这种权力的游戏还是别玩了。
人事权要给我,我要当首辅,就要如臂指使,不能乱了。
但是呢,我扛起责任,我不推脱,出了事情,我这个首辅负责,如果真有了大的问题纰漏,我是会下台的,甚至会面临更多的追责。
这就划分好了首辅和皇帝的权力。
“几位大人,陛下授权给我,我也要授权给你们,内阁大学士只负责日常运作,协调百官……譬如说,遇到了战事,需要兵部、户部、工部,通力协作,这时候三部尚书谁为主,谁为从,该如何安排……这时候就需要一位阁老出来,统筹三部……而在平常的时候,各部尚书负责部内事务,内阁大学士,不能干涉。”
“除此之外呢,每隔七天,内阁大学士要召开内阁会议,集中六部七卿,讨论政务,布置新的职责。一旦政务落实下去,阁老有督促监察之权,如果各部尚书有人出现重大纰漏,大学士要具本弹劾。如果大学士疏漏,则要辞职。若是多部出现问题,或者问题严重,内阁就要集体请辞!”
王岳将职权大体介绍了一遍……几个人一听,新鲜的东西不多,大学士布置政务,督促百官,协调各部……这是原本就有的权力。
其实仔细比较,王岳还放弃了许多权力……比如说在以往,除了六部尚书之外,其他的侍郎,郎中,员外郎,这些人也是可以上书的。按照张璁的习惯,不管官职大小,只要出了事情,他都要事必躬亲。
说实话,六部尚书的职权是受到了很大制约的。
到了王岳这里,他们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六部老大,说一不二那种。当然了,这也符合王岳的思路,他从朱厚熜那里,得到了授权,然后又授权给眼前的几个人,让大家伙各负责一摊。
很显然,到了这一步,还想混日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是绝对不行了,必须拿出点真本事,既要镇住部内,又要给首辅一个交代,这肩上的担子还不轻啊!
“多谢元辅提点,我等清楚了。”
王岳笑道:“很好,既然如此,那就进宫吧!”
王岳带着几个人直奔宫里,出乎预料,原本的内阁诸臣,六部尚书,竟然悉数都在。包括张璁,他是被人抬着的。
“恩师您接手内阁,焕然一新,弟子总算能含笑九泉了。”
王岳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倒是轻松了,把一堆事情推给我,说你谋害师父,一点都不冤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收的徒弟,就没有一个省心的!”
张璁憨笑,浑不在意。
说实话,他突然病倒,最担心的就是人亡政息,变法能不能维持下去……他死不死没什么,若是因此坏了大局,他就死不瞑目了。
如今王岳不但接了首辅,而且一上来就别开生面,张璁是很惊喜的……他相信以老师的本事,真的放手去做,未来的大明,不可限量。
别说他心心念念的变法,甚至会创造前所未有的盛世,到了这一步,他是真的放心了。
“师父,弟子等着看你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王岳呵呵一笑,“你还是别等了,我这个首辅啊,可不会像你那么累的……你要学会放权啊!”
张璁咧嘴苦笑,也不多言……也就是您老人家敢说这话,我要是敢随便放权,还不天塌地陷啊!
正在这时候,朱厚熜来了,他看了看两边的臣子,微笑道:“朕以内阁政务,托付王岳,是要让他放开手脚,大刀阔斧,锐意革新。这也是朕南巡归来的心得。朕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也不是刻薄寡恩的君父……翟銮,霍韬,李时,你们三位依旧留在京中,以备咨询。至于桂萼,方献夫,你们几位也有重任……大明疆域越发辽阔,政务众多,朕也要你们分担……总而言之,这次是朕的一项变法尝试。”
“既然是尝试,就有出现纰漏的可能……王岳,你可要小心着,不要辜负了朕的信任!”
王岳只能躬身,“臣拜谢天子信任,臣必定统领内阁,尽职尽责,以苍生为念,以江山社稷为念。如果有违承诺,情愿承受一切后果,绝不推诿逃避!”
一番对话下来,标志着权力交接的完成……很多重要的历史瞬间,往往是后人拔高渲染出来的,对于当事人来说,还真就挺平常的。
对于朱厚熜来说,他将国政托付王岳,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了。
毕竟张璁之后,威望能力足够,又能得到他完全信任,几乎没有。偏偏这一次南巡,让朱厚熜意识到,变法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江南世家的力量依旧庞大,行宫起火的事情,朱厚熜并没有忘记。
既然敢弑君,就没有什么不敢做的,将内阁托付给王岳,继续向前推动政务,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至于那些重臣,他们不想反对吗?
貌似也是想的,可问题是怎么反对啊?
再来一次左顺门吗?
或者最好的选择就是冷眼旁观,等王岳出了纰漏,惹出了麻烦,变得无法收拾,朱厚熜就会认识到错误了。
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王岳轻松成为了大明朝有史以来,权力最重的首辅。
扣除王莽曹操那一类猛人不讲,在宰相堆里,比王岳权柄大的,怕是也不多。
奈何王岳这家伙竟然没有多少开创历史的自觉,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规定内阁在午时之后,再开始办公。
当然了,这只是阁老,六部尚书就没有这个待遇了,该起早还是要起早。
“陛下啊,也是昏了头,怎么就让你当首辅!张璁不病死也要气死,他可是成天待在内阁,你就不能给徒弟们做个榜样?”孙毓给丈夫收拾衣物,准备送他去内阁正式上班。
对于这种午后才晃晃悠悠去办公室的极品打工人,连孙毓都看不下去了。
王岳却不以为意,“我这正是给张璁做表率呢!你瞧着吧,今天内阁就有好戏了。”
王岳提着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一大把枸杞,等他赶到的时候,几位新任的尚书都在这里,其中工部尚书欧阳必进第一个站出来。
“元辅,我有个建议,日后工部所有的工程,钱款必须走官银号,专款专用。另外,我打算换掉这十几小吏,请元辅过目。”
王岳连看都没看,直接提笔写了俩字:如拟!
这回轮到欧阳必进发傻了,“元辅,你不仔细斟酌?”
王岳笑着摇头,“我相信你的决断,这是你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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