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女孩子声音微微一顿,才道:“只是最终如何决定,陛下只需听从内心。”
此事单论对错,固然再简单不过,无非是做错事承担后果而已。
可她和吴恙谁也没料到,在一件惊马之事的背后,竟会牵扯出如此之多的隐情与秘密——
海氏本非真正的海氏,永嘉公主也非真正的公主,而从始至终知晓着这一切的申氏从未将真相告知过女儿
这一条条线交错着,早就了不同的性情,也改变了太多人的人生轨迹。
因此,陛下扮演的角色也愈发复杂。
关于此事要如何处置,或比亲生女儿还要更难把握权衡。
昭真帝听懂了女孩子的言下之意,这其中有劝慰,有设身处地的共情,亦有自身强大无惧琐屑手段之下的坦然。
这个孩子的目光,早就看向了更广阔之处,并有着足以与眼界相匹配的能力。
这是他一早便看到的。
也因此,他早已认定了这个女孩子的天地不该只拘于后宅。
转瞬之间,昭真帝所思良多,他眼底含了些笑意看着女孩子,点头道:“昭昭的意思,朕明白了。”
太后在旁也微微弯起嘴角。
越是好孩子,越需要被善待——这一条同样也是要明白的。
“所幸你还不算太糊涂。”太后看一眼儿子,感叹道:“明白自己脑子不够用,且知道不能瞒着哀家。”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着眼战场与朝堂,于后宅之事上有所忽略便成了常态,但常态不意味着就是对的——人心历来最难把控,稍有不慎便足以酿成大祸。
内宅与后宫的争乱之祸,自古以来,多少先例摆在这里。
她已然瞧出了申氏的心思,故才提醒定辰早日将此事了结,以免日后伤人伤己。
可她还是没看透,这申氏非但起了心思,心中更是早已疯魔了。
今次是下药,养蛊,无论是否得手,一旦有了不顾他人性命之举,待来日求而不得,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便是迟早之事。
今日误打误撞,彻底揭发了对方的手段,倒也算是一桩好事,总好过留有余地之下,日后再闹出更大的祸端来。
既已现了形,那便不可能再留给对方生事的机会。
做母亲的如此,当女儿的亦是。
这一点,无需她多言,她相信定辰心中自有分寸在,她这儿子有时虽木了些,但该决断时一贯也不会拖泥带水。
昭真帝笑着点头:“是,母后说得极是,这个家还须有您坐镇才行。”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管你几年?”太后拉起一旁女孩子的手,道:“日后还得看昭昭的——”
说着,同未来孙媳交待道:“他们谢家的男人,多少都有些傻的!没法子,祖上的根儿便是如此往后可得辛苦你多教着些了。”
昭真帝很认真地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听着了吧?傻些不当紧,只需听媳妇儿的话。”
少年人很从容地点了头。
纵然没觉得自己傻,但听媳妇的话这一点他是十分赞成的。
一家人边走着,边说着或正经或玩笑的话。
“回京之后,宫中里里外外还需仔细查一查,今日瞧见的且是带了出来的,你又有心疾在身,可不能马虎大意了去”
“母后提醒得是,儿子定会详查。”
“”
相互交待罢一切,几人在前方分道而行,谢无恙陪着许明意往住处而去。
“手可还疼了?”谢无恙握起许明意的手腕,她双手掌心被缰绳磨破,此时缠着伤布在。
“小伤而已,你不提我倒忘了。”许明意转而问他:“你呢?背上的伤可要紧吗?”
今日自狩猎场回来之后,她便没能见得着他的人影。
他忙着亲自带人追查惊马之事,想必也无暇顾及身上的伤。
“郑太医看罢了,只是皮外伤罢了,我无妨,只是叫你受惊了。”他握着她手腕的力气微重了些许,想到今日山中的情形,他仍有些后怕自责。
本可以更谨慎一些的,此类可避免之事,今后再不会发生第二次——少年在心底保证着。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女孩子道:“受惊谈不上,我才没怕呢。”
不过,百密一疏是难免,吃一堑长一智也是应当的。
记下这个教训就是。
她看着前方小径上的月色,忽而有些感慨道:“陛
下待元献皇后当真长情”
在此之前,她当真没想到,海氏是假的,连唯一的公主也是假的。
若说之前是因防备心重,不愿让不明用心者近身,可前不久有大臣提议充实后宫,也被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
真论起来,陛下如今尚值壮年,余生还有很久的路要走。
但这是陛下的选择,人能够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总还是好的。
只是,长情之人永失所爱,长坠孤寂,又难免总叫人觉得这份遗憾实在太过沉重。
尤其元献皇后又是为人所害
正如上一世,她失去了家人之后,心中无一日不在煎熬,甚至是自责,自责为何只自己还活着却未能救下他们——
但她是幸运的,她莫名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所以,她忍不住想——若陛下也能重回元献皇后出事之前,他定也会竭尽全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吧?
答案是肯定的,但终究谁也无法参透前世今生轮回的奥秘。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着眼与眼前与日后,过好每一日,不辜负身边之人,尽可能地保护好他们。
少年少女在月色下挽手低语,带着满心感慨与所悟,慢慢向前走着。
星月隐去,夜色渐浅。
窗棂外满目雾蓝,天光将开未开之际,有仆从叩响了东阳王的房门。
东阳王本就正准备起身,听得这声叩门,随口应道:“进来。”
说话间,下了床披衣。
那仆从快步走了进来,却是禀道:“王爷,陛下到了。”
陛下?
天还没亮呢。
老爷子有些意外,却也大致猜到了来意,边穿衣边往迎了出去。
“特意算着时辰来的,想着将军应当是要起身了。”等在廊下的昭真帝走上前,却是抬手便朝东阳王长施一礼:“定辰此行,是为向将军赔罪而来。”
东阳王忙扶住他一只手臂,低叹了口气,道:“陛下不必如此,且进来说话吧。”
昨晚之事,他已经听孙女说了。
孙女来时,太子也跟来了,头一句话亦是同他赔罪。
昭真帝听闻此事有些感慨——他天不亮便过来,只当够早的了,不料还是被自家臭小子抢了先。
不过转念一想,娶媳妇么,在积极诚恳这件事上,务必是得冲在最前头的。
昭真帝与东阳王于房中长谈许久。
昭真帝的想法一直很明确,事情既发生了,有失察不足之处便要认,一则有过认过是乃情理之中,二则他不想因此与将军之间生出隔阂来。
于他而言,将军是国之脊梁,亦是知己老师,乃至家人。
故而,此事当如此,日后诸事亦如是。
同一刻,永嘉公主的住处内,正有一道冷怒的声音响起。
“让开,我要去见父皇!”
彻夜未眠的永嘉公主双眸通红,唇色发白,正满眼怒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婢女。
“陛下交待了,要婢子们务必要看好公主。”
“我自会去同父皇说明,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拦着本宫!快滚开!”
永嘉公主厉声呵斥着,却见那婢女依旧面无表情地挡在那里,胸中怒气翻涌,抬手便要一记耳光甩过去。
然而手掌尚未来到那侍女面前,便被对方扼住了手腕。
“你!”永嘉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反抗的侍女,偏生手腕竟被对方制得死死地。
她第一次真正知道,原来这些随手便可捻死的蝼蚁,竟也有足以同她反抗的力气。
那侍女第一次如此直视着她,眼里再不见了往日的瑟缩恐惧:“‘公主’还是消停些吧,若再这般闹下去,只怕是要将陛下最好的一丝心软也给磨没了。”
昨晚是她陪着“公主”去的皇后娘娘那里,是以都发生了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至于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怕是只有这位公主殿下还不肯看清吧。
“本宫看你是找死!”永嘉公主大力地抽回手腕,当即就沉声朝外面喊道:“来人,将这犯上僭越的贱婢拖下去杖死!”
听到了昨晚之事又如何,杀了灭口便是!
这个蠢货难道当真以为父皇会为了一个许明意而动她吗?
至于那件事
皇室颜面何其重要,这些上蹿下跳的蠢东西怎么可能明白!
然而当下无论她如何喊,都已无人回应她。
直到一名内监脚步匆匆而来,却是道:“陛下口谕,即刻启程回京。”
永嘉公主浑身一僵。
回京?
狩猎还
有两日,父皇竟要直接启程回京?
在此关头,这显然意味着不妙——
取消狩猎,必然会引起诸多猜测父皇这么做,莫非是根本不打算遮下此事吗?!
此举的确引发了诸多猜想议论。
昨晚得知了具体之人,纵然未敢声张,却也因皇后住处与永嘉公主闹出的动静,而多少也有些风声传了出去。
回京的途中,于异样的气氛中,大多数人皆已隐隐意识到,这怕是已经不仅仅只是许家姑娘惊马之事那般简单
回到宫中便被下令禁足的永嘉公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想到最坏的可能,女孩子自榻中猛然起身,自顾摇头喃喃自语:“不,不会的”
怎也不至于的!
还是那句话,天家颜面不可有损,无论是母后沾染巫蛊之术,还是她的身世,或是她策划惊马之事这随便哪一件,都不可能宣扬出去!
况且,父皇待她不可能没有一丝父女之情的!
只要她表现得懂事些,听话些,可怜些,安静一段时日父皇便不可能舍得重罚她!
但她这一想法尚未来得及一一实施,便有一道圣旨送到了玉粹宫内
比这道圣旨更早些的,是送到玉坤宫的那一道。
这两道发落的圣旨,来得极快,也传开得极快。
皇后海氏暗中以巫蛊禁忌之术密谋对皇上不利,此事败露,人证物证俱在,被废去后位;
永嘉公主于秋狩之际设计惊马之事,险些伤及许家姑娘性命,实乃用心险恶,品行不端,性情乖戾,且屡伤宫人,今贬为县主,送往密州思过;
且还有一条——
那道贬其为县主的圣旨之上,尚有一言为:“永嘉非朕亲生,实乃当年于密州认下之义女,念其尚且年幼,仍准食县主禄,赐地密州齐郧县,日后长居于此,永不得归京。”
所以这位公主殿下,竟不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此事在京中激起了千层浪。
策划惊马之事
义女
巫蛊厌胜之术
简直处处都是值得细思深究的重点!
随便扯一条,都能单独写出一部话本子的那种!
上至官宦权贵,下到黎民百姓,一时间只觉得仿佛置身瓜田之内,眼花缭乱之下,完全不知从何吃起。
但朝堂之上,却是异样的安静,并无人多嘴过问此事。
皇上尚是燕王之时,于密州之地的处境如何不必多言,这所谓的义女之说,无论是拿来迷惑废帝的权宜之计,还是陛下爱惜颜面不肯承认头上带绿的事实总之皆是不宜多提的。
总归只是位县主而已。
玉粹宫中,永嘉公主,现下当称其为齐郧县主——手中攥着一把红绳剪刀,正于寝殿之内焦灼无比地来回走着。
直到一道内监的高唱声传入殿中。
“陛下驾到——”
齐郧县主猛地抬头。
父皇来了!
父皇果然还是来了!
女孩子快步迎上前去,哽咽着道:“桑儿就知道父皇一定会来!”
果然,只要她以死相要挟,父皇便还是会来见她的!
父皇舍不得她死,父皇还是在意她的那她就还有机会留下!
“莫要做傻事了,朕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三日之后,便会有人送你与你母亲回密州。”昭真帝看着面前满眼泪水的女孩子,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还年轻,回到密州之后,好生思过,便还有改正回头的机会。”
“不我不要回密州,我还要留在父皇身边尽孝!”齐郧县主哭着跪了下去:“父皇,桑儿真的知错了现如今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再不会有那些妄想了!我只想留在父皇身边,报答父皇的养育之恩!”
反正她还是父皇的“义女”!
纵然父皇选择说破了她的身份,可只要还能留在京中,那她便还有翻身的机会
不能再做公主也并非就只能屈居于人下,兄长不再是兄长,而往后的路还那么长,她不可能一直输,只要她有足够的耐心,说不定
说不定有朝一日她能站在最高处!
总而言之,她一定要留下来!
一旦离开京城,她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她不管母亲会不会被送回密州,但她绝不要回去!
昭真帝看着女孩子那双翻涌不止的眼睛,缓声道:“桑儿,圣旨已下,此乃你我父女最后一次相见,今日朕言尽于此,日后你且好自为之吧。”
在已知对方毫无悔改之心的前提之下,心软放纵,同样是在作恶。&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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