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4 愿赌服输

小说:如意事 作者:非10
    吴恙看向远处红山。

    明,清。

    此乃二叔一生所求,他愿天地间清明再无不公,然自己又可曾做到了真正的清明二字?

    而二叔今后于此处长眠,不是吴家庶子,不是宝庆帝姬之子,就只是明清居士,或也可真正沉下心来,静思这清明之道了。

    此处距宁阳城不过数十里,若二叔哪日想通了,明朗了,也能回家看一看。

    吴安将一壶清酒缓缓倾倒于墓前。

    耳边山空鸟鸣,水声清幽。

    置身其间,使人心神安宁,仿佛远离了尘世喧嚣。

    再有些时日,冬日雪白山头,应是一番好景。

    春来复苏,万物催醒青山。

    夏日有绿竹成荫,彩蝶漫山,或还有山中的野花猫守在浅溪边等着捞一尾鱼上来。

    吴恙眼前仿佛闪过四季景色,脑子里也蹦出了一个想法来——的确是个好地方,待何时得了空,他也要替自己和昭昭好好挑一处,作为百年之后所用。

    当然,主要还得是昭昭喜欢。

    得寻个机会问一问昭昭的意见。

    他这厢合计得甚好,然而转念一想,突然就记起了昭昭曾同他说过,许家二叔因为给自己挑墓地而被许老爷子训斥的事情

    须得知道,那且还是许二叔,挑且挑了。

    若叫老爷子知晓了他竟要给昭昭挑墓地,估摸着是要被打死的

    如此一想,无论是从哪方面看,的确都多少沾了些不吉利

    是以,这念头只在少年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掐灭了。

    回府之后,吴恙进了书房,坐下便提笔写信。

    这封信一写便是半个时辰余。

    “交给岁江,使人尽快送出去。”亲手封上蜡油后,吴恙将信交给了阿圆。

    阿圆应声“是”,接过来这么一捏——

    还是这熟悉地话本子般的厚度

    无需多问,这必然就是给许姑娘的了。

    信很快送了出去,抵达临元时,已是十日后。

    如今局面混乱,路上难免要多费些功夫。

    临元城中,许明意刚从府衙回到宅内,阿葵便将信捧到了她跟前:“姑娘,自宁阳送来的书信。”

    许明意接过来,还未曾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她边将信纸展开,边在窗边的梳背椅中坐了下来。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女孩子手指间与信纸之上。

    信中,吴恙提及了宁阳城那一战。

    此战他赢得很漂亮,山中送劝降书的事迹也传开了,早在这封信送来之前她就已有耳闻。

    但听来的多少与实情有些出入,远不及他信中所述这般细致。

    除此之外,他还细说了吴氏族中内贼之事。

    这也是她最关心的事情——事实上,定南王与吴恙假死的计划,在动身离开临元之前便定下了,她也是知晓的。

    因着这个缘故,当时吴恙他们出事的消息传开之后,因她的反应不够悲痛,明时还曾痛斥她太过薄情来着最终还是她将内情提前与男孩子悄悄说明,这才得以洗脱了薄情郎与天下女子皆薄幸的污名。

    做下了这场假死的局,便是为了引出内奸,肃清吴家内里。

    吴恙当初曾怀疑内奸就在两人之中,而当下得出的结论,却是这两人皆不干净

    其中一人,是他的二叔。

    吴家二老爷吴景令

    纵然她前世在定南王府并未待上太久,又兼终日昏昏沉沉,却也知晓吴恙同他的这位二叔感情甚好,真真正正情同父子。

    可就是这个被他当作父亲一般敬爱的人,却先后密谋要杀他两次

    在知晓真相之时,他是怎样的一番心情?

    纵然在信中只字未提,他向来又思路开阔通透,并非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可是

    看着那一行行赏心悦目的字迹,仿佛透过这字迹便可得见那端坐着持笔写信,平静而从容的少年身影——

    可她还是很想抱一抱他。

    等见了面,一定要好好抱一抱他。

    而更叫她不曾想到的是,这吴景令,竟是前朝宝庆帝姬之子,屡屡在京师作乱的紫星教背后的主人。

    这一查,查出的竟不单只是吴家的内奸。

    吴景令

    那名在族中颇有些威望的吴氏族人

    所以,上一世背叛吴家的究竟是谁?

    若细细推来,她还是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居大。

    吴景令想做的事是光复前朝,而上一世朝廷拿到了她许家的兵权后,燕王一度看似是处于劣势之下,吴景令想要天下大乱,而在他的目的达到之前,他还要利用吴家来成事,想来没有理由会将吴家早早推向毁灭的深渊。

    但这亦只是她的猜测,人心与局面一样每日都会有变化,上一世定南王决定焚去定南王府的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取舍,非当时在场亲历之人不会知晓。

    重要的是,藏在吴家的隐患已被拔除,那场悲剧不必再重演了。

    思及此,许明意的心情适才轻松了些。

    再往下看,便多是些琐碎之事了。

    字里行间,却也叫她看得嘴角弯起。

    待读完了信,便叫阿葵铺了纸,提笔回信。

    刚搁下笔,见天目晃晃悠悠地从外面回来,想着瞧都瞧见了,便伸手在大鸟身上撸了一把,顺下了两根毛来。

    照旧塞进了信封里。

    阿葵瞧得暗暗有些不安。

    这眼看就要入冬了,天目本就没几根毛

    吴世孙的信若再来得勤些,天目该不会要光着身子过冬吧?

    还是公子有先见之明!

    先前给天目的毯子织成了,大约是练熟手了,公子近来白日里跟着姑娘在各处办事,晚间还不忘点灯熬油地琢磨着给天目织坎肩儿

    她昨日得了姑娘吩咐,去给公子送兵书时,就有幸得见了公子坐在书桌后认真织作的情形。

    那感觉怎么说呢?

    就还,挺像一位慈母的

    叫人觉得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位母亲,实在是一件很安心的事情。

    说慈母慈母便到——

    许明时是来报信的,一路走得很急,道是军营里出事了。

    许明意听了,片刻没有耽搁,随手扯下挂在紫檀屏风上的披风,当即便叫人备马,带着许明时出城往军营的方向赶去。

    “祖父可在帐中?”

    她在主帅帐前下马,边问道。

    “姑娘。”几名士兵连忙行礼,道:“将军不在帐内,此时应是在练武场。”

    许明意立刻道:“带我过去。”

    “是。”士兵应下,在前带路。

    许明时的马慢了些,晚一步赶到,匆匆追上前去。

    去练武场的路上,许明意已经问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三百里开外的青云江畔,有一名为青云寨的山寨,山寨中人乃是悍匪出身,自前朝时便生了根,后因乱世聚集各路人马而壮大——

    当今大庆朝建国后,这些人倒还算安分守己,颇有了几分自给自足的自觉,轻易已不再生事,但一直也仍是朝廷的一块心病。

    可青云寨有青云江作为屏障,那吊桥说砍随时便能砍,其内据闻又收留了许多各路高手在,官府数次出手都未能讨得了丝毫便宜。

    可就在约十日前,青云寨中人突然倾巢而出,跨过青云江,扬言要取她祖父性命,替当今寨主报当年杀父之仇!

    这仇据说是当年她祖父征战时结下的,眼下眼看她祖父反了,没了朝廷‘庇护’,便要找上门寻仇来了

    真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典范。

    且这些人一路而来,沿途还不忘大放厥词,扬言定要取回她祖父项上人头,带回青云寨以祭先老寨主亡魂。

    哦,还说了,还说要把她祖父的孙女——也就是她,一并抢回去,给少寨主做压寨少夫人。

    日前明时气愤难当地将此事告知她时,她不由微微吃了一惊——她长相貌美这件事,竟已传扬到青云寨这等地界去了吗?

    这倒是她未曾想到的。

    她有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却叫明时气得头顶冒烟。

    而当下,这群青云寨的人已经抵达了宁阳城外。

    据说原本寨中有近八千人余,沿途一路来,一路又现收了难民之流用以壮大队伍,今人数已近过万。

    那姓聂的寨主,领着他这一万寨众,就这么到了。

    不过倒也没有直接就打过来,而是先送了封战书。

    不得不说,这战书下的很有些江湖气息,说既是报杀父之仇,便要同她祖父单挑,刀剑之下,各凭本事,生死勿论。

    大约是为了表必胜决心,还有一句,若他输了,甘愿携寨中之人归顺于许家军——

    看罢这战书,镇国公冷笑一声,表示对方的这点小花招确实成功地吸引到了他,遂大手一挥,就这么应了。

    当下双方已在练武场上碰了面。

    许明意有些担心。

    若换作从前,谁敢说要同她祖父单挑,她只会觉得必是存心送上门来找打的。

    可自东元城中毒之后,祖父的身子便大不如前了,当下才算刚刚调养恢复好,却就要急着与人拼命,她能不担心吗?

    再者,这青云寨中高手辈出,这寨主又是为报杀父之仇——谁知会不会是话本子上的那种,自幼苦练数十年,只为今朝这一日?

    待匆匆赶至练武场,得见了那青云寨寨主的真面目后,许明意的担忧不减反增。

    三四十岁正当壮年的男人身披虎皮袄,身形健壮高大,手提偃月刀,满脸胡子面色赤黑,说是关二爷转世她也信得!

    整个练武场已被围得密密实实。

    祖父身后是许家军众人,那关二那聂寨主身后则围了一群寨中之人,看起来个个匪气十足,凶神恶煞,是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吓哭一窝孩子的水平。

    此时,二人皆已提刀上马。

    见许家姐弟二人过来,许家军众人纷纷行礼让出了一条道来。

    大鸟摇摇晃晃地跟在姐弟二人后头,伸长了脖子一副要看热闹的模样。

    “姑娘,公子。”围在最前面的秦五抬手行礼。

    “怎能叫祖父答应此等冒险之事?”看着场中情形,许明意皱了眉。

    “姑娘放心,将军自有分寸在。”秦五说话间,大手按在腰侧刀鞘上——纵然将军没分寸,那不是还有他呢吗?

    能赢,单挑就单挑。

    如果赢不了——他们说单挑就单挑?也不看看谁的地盘!

    看着秦五摸刀的动作,许明意了然了。

    明白了。

    那她也突然有“分寸”了。

    她从腰封中摸出了两根钢针。

    她能保证不伤对方性命,但对方也休想伤她祖父分毫。

    将秦五和自家姐姐的动作看在眼中,许明时安心之余,灵魂深处又突然有些困惑——到底谁才是土匪?谁家才是土匪窝?

    “刀剑无眼,许将军一把年纪可得当心了!”聂寨主生得一把粗哑嗓音,竟还懂得动手之前言语激怒对手的战术,说话间已纵马挥刀,朝镇国公掠去。

    马背上的镇国公往后侧方仰去,避开这一击,喝了一声“驾”,那跟了他数年的战马蹄下如踏闪电,向对方疾冲而去。

    镇国公手中长刀带起一阵劲风,扬起黄土沙尘。

    “噗通!”

    一声巨响,聂寨主自马背上重重摔落在地。

    “唉哟我的娘欸!疼死我了!”

    听得这声哀嚎,镇国公眼睛一瞪。

    他这刀刻意收着速度呢,分明都还没挨着对方,怎人就倒下了!

    该不是要讹他!

    老爷子一手收刀,一手勒马。

    “别打了,别打了!”聂寨主双手抱头,连声道:“我聂某人认输!”

    而后,也不待镇国公反应过来,人已经跪得很是端正:“今日聂某输得心服口服,愿赌服输,今后愿誓死追随效忠许将军!”

    “?!”镇国公紧紧皱眉——凭自己的本领摔了一跤,怎么还他娘的摔出心服口服来了!

    愿赌服输不假,可倒是上赌桌啊!

    这还没在赌桌跟前坐下呢,怎说输就输了?!

    许家军一众人也无不是惊诧困惑。

    青云寨大当家?

    就这?

    许明意一怔之后,不禁笑了一声。

    合着是这么一回事啊

    大当家的带头跪了,余下那百余名围观的寨中之人,也都很痛快地跟着跪了下去,高呼“誓死追随许将军”。

    “”老爷子坐在马上,被喊得脑子都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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