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将手松开。
“阿圆你说的可是真的?!”吴然语气急切且惊异非常,但声音已是压低了下来。
阿圆满眼笃定:“是,小人敢保证。”
“可”吴然紧紧盯着他,万分想信却又万分不敢轻易去信:“可那些尸身,那日你分明也是去看了的,不是也曾下了断言吗?”
他还记得那日阿圆从尸房中出来后,便哭成了泪人儿,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冲,怎么也止不住,好好地一个阿圆俨然都快要哭成阿瘪了——
“那日小人是在做戏呢”阿圆眨了眨眼睛,问道:“旁人兴许不知,四公子难道也忘了小人的看家本领了?”
阿圆的看家本领?
吴然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验尸!
二哥曾同他说过,阿圆的祖传本领便是宁阳城最好的仵作也比不得的
阿圆亮晶晶地眼睛里有着一丝得色。
当初之所以能确定岁山还活着的事实,便是他从尸首上发现的端倪。
“那些尸首虽的确同王爷他们颇为相似,且样貌损毁无从辨认,小人初看时心也凉了半截来着,可待冷静下来仔细察看后,仍是从细微之处发觉了不对”
吴然听得心中升起希望,却又怕落空而拼命压着,顺着阿圆的话问道:“既如此,这般紧要之事,你当时为何不曾言明?”
现如今所有人都已认定祖父c父亲母亲和二哥俱已不在了!
再有两日,尸身便要入土下葬了!
“四公子觉得这些被带回王府的尸身难道会是巧合么?”阿圆未答反问。
吴然思索着摇头。
如此相似,且又有着祖父他们的贴身之物,当然不会是巧合
而既不是巧合,那背后必定有人安排!
会是谁?
几乎只是一瞬,吴然脑海中便有了答案——定是祖父和二哥!
其他人根本没有道理c也没有能力伪造出祖父已死的假象,若这是一场戏,必少不得祖父和二哥他们的配合,否则根本演不下去!
不,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祖父他们会不会在回宁阳的途中被人掳走,于暗中控制起来了?”吴然猜测着道:“所以他们才拿到了贴身之物!”
“现下小人也不敢确定”阿圆道:“但小人暂时想不到谁会有这么做的理由,若王爷和世孙当真落于他人之手,对方拿来做人质同吴氏提要求不是更合算?为何又要大费周章设计假死之事?”
吴然想了想,亦觉得不大能说得通。
他亦只是下意识地这么一想,若这一切当真是祖父自己的安排,当然是再好不过。
“你认为是二哥的安排,所以才没有拆穿这一切。”吴然看着阿圆说道。
“是,小人虽不知王爷和世孙用意何在,但也不想因自己的自作聪明而坏了主子们的计划。”
用意
男孩子眼中满是困惑。
是啊,若当真是祖父和二哥的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是想以此来蒙蔽朝廷,从而达到什么目的吗?
可若是如此,为何要连他和祖母,及二叔三叔都一并瞒着?难道祖父就不担心他们会因不知情,无法配合行事,再打乱了原本的计划吗?
还是说,祖父和二哥是有着其它他猜不到的打算
吴然想了很多,也猜了很多。
但这一刻于他而言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突然又不是没爹没娘没二哥的孩子了!
“阿圆”男孩子的眼睛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真的没骗我吧?”
他断然经不起这失而复得,得而再失的酷刑!
黑暗中,阿圆的眼睛里带上了笑意:“您即便是信不过小人,却也该信得过世孙才是。”
吴然闻言又有眼泪砸下来,边咧嘴无声一笑——没错,他向来是最信得过二哥的!
“我就知道”男孩子又哭又笑地道:“二哥连媳妇都还没娶呢,岂会舍得这般轻易就死掉!”
四公子这话说的,好像公子娶了媳妇就舍得死了一样?
——那必须得是更舍不得了啊!
想着自家公子对人姑娘的上心程度,阿圆很是认真地推断着。
“小人选择将此事告知四公子,是恐族中或有人会趁机对四公子不利,想叫您心中有些分辨,多些留意与提防。但为谨慎起见,
您切勿同其他任何人说起”阿圆交待着:“更不可表露出太过反常之态。”
就如同眼下这满脸写着“我又可以了”,俨然比过年还要乐呵的模样,就万万要不得!
“你放心,我都明白!”吴然应下来:“我绝不会拖二哥后腿的。”
听他这么说,阿圆便放心下来。
四公子年纪虽小,但自幼所学与所见使然,知分寸和懂大局均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若不然,他也不敢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就这般随随便便地告诉一个不过才九岁的孩子。
而世孙先前离开宁阳时,便曾交待过他,让他一定要守好四公子——确切来说,公子每次出门,都会这么交待他。
“小人这儿有一册名单”阿圆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其上之人,皆是世孙生前”咳,演得太沉浸了
阿圆舌头打了个结,忙改口:“皆是世孙一直以来信任重用者,四公子若不敢尽信身边人,或私下想做些什么,皆可放心差使他们。”
吴然接过来:“这些都是二哥的人?”
“是,有族人,也有府中管事近随。”阿圆道:“您放心,他们既效忠世孙,便也会同样效忠四公子您。”
就像他一样。
吴然郑重点头:“我也会尽力护住他们。”
在二哥回来之前,他定会守好二哥的一切,守住吴家。
男孩子将册子收入怀中,站起身时,只觉得身体里似被注满了力量。
近日来,在意识到并逐渐接受从今后身后再无人相护之后,他逼着自己务必要撑下来,并要尽快长大才能站得更稳——
而此时,他突然得知身后的家人一直都还在,虽无比庆幸,但却不曾有松懈轻松之感,再看向坎坷前路,反倒觉得更有勇气了。
所以,未必就只有磨难才能帮人成长吧?
于他而言,亲人尚在的安心,才是最能叫他坚定向前的底气。
吴然离开了吴恙的居院后,便又恢复了黯然模样。
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却是遇到了寻来的贴身小厮。
小厮见到他,微松了口气,轻声道:“时辰太晚了,小人着实放心不下公子,这才出来找一找”
他先是去了世子院,没找见公子,便直接往世孙居院的方向来了。
果然
小厮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我没事,随意走一走而已。”男孩子声音微哑,显是哭过:“回去吧。”
“是。”小厮安静地跟在他身侧,未敢多说什么。
吴然回到院中后,并未有立即歇下,而是去了书房。
小厮想劝一劝,然而瞧着眉眼尚且稚幼的男孩子坐于书案后身形端正,似有撑起一切决心的模样,到底未曾多嘴,只默默上前研墨。
他什么都不懂,嘴也笨,就这么静静陪着公子吧。
“我出去之后,可是有人进过书房?”吴然突然问。
他的手边是一只乌木匣子,匣内盛放着的是整个吴家有分量的东西——家主印。
近来他每日皆要打开来看上许久。
故而,他方才几乎一眼就看出了此印隐隐有被挪动过的痕迹
虽细微,落在他眼中却醒目。
“回公子,约两刻钟前,二老爷和三老爷曾来过,小人正要同公子说呢。”
“二叔三叔?”吴然眼神微动。
也是,除了二叔和三叔之外,其他人也断不可能进得了他的书房。
可这家主印
“二老爷和三老爷是特来看公子的,见公子不在,将这几本册子留下,便都先后离去了。”
若不然,他也不能知道公子说去三老爷处是假话,继而便赶忙出去寻人了。
吴然循着小厮的视线看向书案上的几本册子。
二叔三叔近来皆在帮他细理族中诸事,十分用心。
“你方才说先后离去二叔和三叔不是一同离开的?”
“二老爷先走的,三老爷又坐在堂中等了片刻,后有下人寻来,似是有事须去处理,三老爷这才离去。”小厮细致地作答了。
吴然看着那方大印,一时有些走神。
单凭此,并说明不了什么。
真要论起来,三叔亦是家中嫡子,且是他的长辈,更能撑起大局——
可这枚家主印,是三叔当众交到他手中的。
三叔虽少言且不苟言笑,不似二叔那般性情洒脱随意,更得小辈亲近,可近来一应棘手之事,却也是三叔替他挡下了大半。
另一半便是靠得二叔,短短时日,二叔给予他诸多提醒,使他保持清醒敏锐,也教会了他许多
道理与手段。
他知道族中上下不乏怀有异心者,但他最不该怀疑的似乎便是二叔和三叔
“公子是有什么不对吗?”见他神态,小厮轻声问:“若公子不喜有人踏足书房,自明日起小的便吩咐下去——”
想想也是,公子也要慢慢开始掌管大事了,书房自然而然便也要成为重地了呢。
“嗯。”吴然点了头。
旋即,却又道:“但二叔三叔若要进,则不必相拦。”
小厮笑着应下来。
公子最亲近的果然还是二老爷和三老爷。
然而他却未曾留意到男孩子将那枚家主印于匣中微微转动了些许,停留在了一个方便辨认的位置上。
而后才将匣子合上。
下次,他应当就不会再“记错”了。
吴然垂下眼睛,看向那几本册子。
他那日才同二叔说过,二叔和三叔是最值得他信任的人。
可二哥曾说过,这世间的信任并非是没有任何条件的,更不该是盲目的。
而越是信任之人,一旦起了疑心,便是再如何细微,也要去及时证实。无论结果如何,是被证实还是消除,至少会得一个明朗,而不必一直心存无端猜忌,伤人亦伤己。
他希望是消除。
他暂时沉下心来料理手边的族中之事。
遇到不懂的,便拿纸笔记下,以便明日请教长辈与族人。
在小厮退下换茶水的间隙,他适才取出了怀中的那本名册,一页页翻看着。
其上的名字有他熟悉的,亦有全然陌生的。
但每个名字之后都缀有其身份与所负责之事,使人一目了然。
一应丧事准备妥当之后,便到了出殡之日。
当日丧仪之上,有驻扎在宁阳城外的钦差遣使者送来了吊唁书信,惹得族中人等愤慨不已。
“家主便是为他们所害,他们竟还敢登门惺惺作态!”
“杀人凶手于此时前来吊唁试问居心何在!”
“家主在天有灵,我等于此起誓,必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一时间,附和声震耳。
站在吴然身侧的男人微微垂下了眼睛,掩去了其内冷戾之色。
竟皆是一群不识时务的老东西
既如此,便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了。
这主意,到底还是少不得要由他来拿。
定南王府这场浩大的丧仪毕后,宁阳城中便下起了雨。
这场雨绵延数日未止,已叫宁阳城提早察觉到了冬日的冷意。
吴然坐在书房中拆看着一封密信,捏着信纸边缘的指腹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
关于那份疑心,他等来的似乎不是消除——
而是被证实。
他将那信纸焚尽后,便离开了书房。
每日这个时辰,他都要去同族人议事。
纵然心底翻江倒海,越不可露出异样分毫。
议事厅内,分歧声非但不曾因为丧仪结束而有减弱之势,反倒越来越混杂。
或是真真正正接受了家主已死的事实,如今这些声音里藏着的各色私心,便也愈发不遮掩了。
吴然看着那一张张脸庞,听着耳边的诸多论调,心中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或者,这才是祖父的用意所在吗?
现如今,周围似铺上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都已笼罩其中,真真假假,各路意图,待到大网收起筛落之日,或都将无所遁形。
成大事前,务先真真正正扫清内里,坚固己防,以绝内患,方能从容对外
他似乎又学会并亲历了一课,在他九岁生辰这一日。
于这一片混乱局面中,并没有几个人还记着他的生辰,便是从未落下过他的生辰礼的二叔似都忘了。
二叔近来很忙,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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