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东西带上,许明意便带着阿葵去了皇后的住处,由一名仆妇在前引路。
此处也是一座独院,左面临着一处园子,清幽安静,恰适宜休养身心。
堂屋廊下,守着两个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
“这位是咱们表姑娘,还不快行礼?”引路的仆妇笑着提醒。
两个丫头闻言忙是上前行礼,心中皆是讶异。
原来这就是表姑娘啊。
昨夜表姑娘带兵进城的事情早已传开一一一一女子带兵,这样的事情她们只在话本子听过!
距话本子人物这般近,还是头一回。
因着这个缘故,大家都对表姑娘好奇又钦佩,尤其还听说表姑娘左手拄着大刀,右手抓着长弓,身边还带着个俊朗不凡的少年郎
一来二去地,脑子里就有了一个模糊却分外威武的轮廓在。
可现下
可现下面前的表姑娘明眸皓齿,雪腮琼鼻,鸦发如云,珍珠玉扣细绸衫,雪青裙,杏绢鞋
这分明就是个花儿一样的小娘子!
不不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表姑娘走起路来步子跨得要比寻常小娘子大,且分外轻盈,身形也更端直,从背影看,像是一株生长于水中根茎笔直坚韧的的荷。
许明意来至外堂中,放轻了声音同守在帘栊处的婆子问:“娘娘可是在歇息?”
婆子今早见过她一面,是认得的,此时行了礼,正要答话时,却听内间里有带笑的声音传出:“可是昭昭?快进来。”
正是皇后娘娘。
许明意抬脚进去,只见她坐在那台梳妆镜前,正由一位年轻的仆妇梳着一头柔亮乌发,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秋香色绣莲纹缎面褙子,有夕阳透过轩窗洒在其身上,温柔地镀上一层柔软暖意。
这画面恬静中透着寻常岁月的气息,叫许明意一时有些怔住。
她以往见娘娘,不是风袍便是宫装,甚少见过这样“寻常”的娘娘。
这些时日行军赶路,倒也是寻常女眷打扮,可并未给她此时这样的感受。
怎么说呢
就像是,这一刻她突然便觉得,不该再以皇后娘娘来称呼对方了。
“您怎么起身了?风寒可好些了?”许明意回过神,走上前问。
“好多了。”皇后的脸色依旧有些虚弱,然一双眼睛却满含笑意神采:“听说将军午后也到了方才世子夫人使人来传话,问我可是要在院中用晚食,我却觉得躺不住了,便也想去前头凑凑热闹。”
从前在宫中时,一切有人的宴席她皆于心中避之不及,可现下却不一样了,她方才只是听着小丫头们在廊下低声说着话,就觉得一颗心要跟着飞出去了似得
想出去看看,走走,听听。
方才她穿着中衣从榻上起身,见窗外一片金炽夕光,脚下一落地,竟仿佛是踩进了未进宫前的岁月里。
她许久不曾有过如此轻松的步伐了。
这场风寒这场病,来得好像“恰是时候”,家人在侧关怀照料,每日除了吃饭便是睡觉,昭昭送来了话本子与她解闷,太后在她吃药时塞一颗糖到她嘴里
如今,病走了大半,许多痕迹好似也被一并洗去了一一一一许昀说的那些痕迹。
她可以披着发伸伸懒腰,还可以赤着脚在窗前站上一会儿了。
秋阳将西落,她却恍若又活过来了。
“快坐着说话,在外累了一整日了,坐下吃茶歇一歇。那点心是方才世子夫人使人送来的,我方才尝了一块儿,倒与京城的不一样,昭昭也试试。”
听着这些话,许明意依言坐下,脸上有着笑意。
自出宫以来,娘娘日渐不同了。
以往娘娘待她固也亲近,可当下除了亲近,更有一份自在。
看着这样的娘娘,她也很开心。
无论娘娘是否还能同二叔走到一处,她都替娘娘开心。
一则,唯有娘娘真正放下了皇后这个身份,才能有新的开始。
二来,人生不止有情爱,人更多的时候需要面对的是自己,唯有自己真正好了,日子才能过得好。
她想,二叔方才之所以最后有那样一句交待,心意便也在此一一一一二叔最在意的,是娘娘能好好的。
“这处院子同我从前在宁阳时住着的那座倒有些相似,我那院中也有一方莲池,还养了好些鱼儿,叫丫头们喂得一条比一条肥”
“
临元城,我也是来过的贵府的先世子夫人是个妙人儿,领着我满临元逛,还曾偷偷带着我去城外看了走马,我二人下了注,结果把带去买脂粉的钱全输光了那时好像才十二三岁吧?”
许昀不知怎么就得知了她输了银子的事情,一日晚间,将从她那里借来的书还给了她。
她接过来,就见书中鼓囊囊的不能再显眼。
正要打开时,他人已经转身快步走了。
书中盖着的,是一盒敬芳楼的胭脂。
敬芳楼
她到现在还记得这个名儿。
有些人就是这样,她分明在说其它往事,可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里,或多或少地,都有着他的影子在。
片刻的出神后,皇后转而说起了当下之事。
“昨晚听说父亲和国公有些争执,我家这老爷子说话冷硬了些,有些不中听,且叫国公不要放在心上才好,回头待我好全了做些点心给国公送去,好好赔个不是。”
许明意听得笑了:“祖父若能吃着您送的点心,定是什么气都能消了的。”
又道:“这些时日,祖父和王爷吵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回了,吵归吵,正事却还是商议得很顺利的。”
前日里,她听裘神医用着了一个极诡异的词儿一一一一床头吵床尾和。
词虽是用得不大恰当,但大意不差多少就是了。
到底是延续了数十年的相处方式,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吃茶说话间,那仆妇已替皇后挽好了发髻。
“巧娘的手真巧,这才是人如其名。”皇后对镜笑着称赞道。
仆妇笑着道:“是您生得好看,这才怎么挽都好看的。”
皇后笑意更浓了:“原只当是手巧,没成想嘴也是巧的。”
巧娘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位的身份她清楚,原以为未必好侍奉,没想到竟是这般温柔和气,平易近人的性子,叫人一靠近,像是触到了一团云,相处起来实在是再舒服不过了。
“您看看想用哪一副”巧娘打开首饰匣子,叫皇后挑选。
“这对珊瑚珠钗倒是好看这錾花簪子的花样儿倒也精致新鲜”皇后认认真真地选看着,以往她并不会将心思放在这等琐事上,任宫女挑了戴用,什么都是一个“可”字。
而如今不选则已,一选方知倒也不是那么容易选择的。
在鬓边比了又比,到底还是向小姑娘求了助:“昭昭,快来帮我选一选,看看哪个更合适。”
许明意笑着走过去。
往常没看出来,娘娘竟还有着选择困难的症结在。
“您看看这个呢?”
许明意取出袖中锦盒,打开了放在皇后面前的梳妆桌上。
皇后看得微微一怔。
那是一对簪子。
白玉梅花作簪头,花下是一对儿翠蓝蝴蝶。
“怎还带过来了?”皇后看着簪子,笑着问许明意。
“想着您或许还用得上,出门时便带着了。”
皇后笑着,眼神若有所思:“年轻时的小玩意儿了,怕是早已不衬了”
“岂会?”许明意道:“您先前在宫中,多着宫装,首饰自然便要选那些压得住的。可当下您既是出来了,便只管戴用自己真正喜欢的就是一一一一”
又道:“您若当真是不喜欢了,自也不能勉强,可到底是真的不喜欢了,还是碍于您口中的‘不衬’,您还须思量清楚。”
听着这些话,皇后看向那对静静躺在那里的簪子。
片刻后,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晚辈看来,女为己容,自己喜欢的便是适合的,用在自己身上的,首先便得自己喜欢。”
簪子要用自己喜欢的。
同样,郎君也要选自己喜欢的。
女为己容
皇后在心中重复着这四字。
静默片刻后,她眼里重新有了笑意,透过镜中看向自己身侧的小姑娘,温声道:“昭昭,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娘娘不必谢我,只管从心即可。”
这是二叔的交待。
皇后将那锦盒捧起,取出一支簪子,递给巧娘,笑着道一一一一
“就用这个罢。”
巧娘接过,替她簪上。
眼看着簪子没入发间的这一瞬,许明意心中一只靴子落了地。
娘娘既戴上了这对簪子,那便有一半是他们许家的人啦。
至于另一半,就看二叔的了!
“表姑娘这对簪子选得真好。”看着镜中之人,巧娘叹道:“单瞧着还不觉着,这般一用上
,才知竟是这般相衬。”
许明意不置可否地笑着道:“的确是与娘娘的气质十分契合。”
东西不是她选的一一一一
但当年选这对簪子的人,定是用了十分心思的。
皇后对镜笑了笑,像是在冲自己笑,又像是冲女孩子和仆妇。
簪子固然相衬,但也太简单了些,许明意另又挑了金莲步摇,一对儿耳珰,亲自替皇后佩戴上。
每是戴上一样儿,巧娘便要夸出花儿来。
屋内气氛融洽愉悦,时有笑声传出。
待收拾完罢,屋外天色已经暗下。
许明意便陪着皇后往饭厅的方向去,一路不紧不慢,边赏看着宅中陈设景致。
二人到饭厅不久,人便到齐了。
镇国公坐在主座之上,定南王和太后上座。
余下之人,分坐厅中两侧,二人一张席几。
徐氏和崔氏坐于一处,倒已很有几分亲家姿态。近日,徐氏跟着崔氏学着打马吊,很大程度地抚慰了思猫之情一一一一出城之前天椒便被送去了雪声茶楼,由莫先生亲自照料。
两位世子也坐在一起,经过这一路的相处,二人莫名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裘神医和无人邀请却主动前来的国师同坐,元德志和元氏族长也来了。
许昀本想和侄子坐在一处的,可走到侄子身边一瞧一一一一好么,侄子也并不是一个人,旁边软垫上蹲着只大鸟呢。
被鸟挤走的许昀只能独坐。
酒菜很快摆上,众人一同举杯,以贺入城之喜。
皇后也端起了酒杯,只是杯中换作了桂花蜜茶。
她端着酒杯,带笑的视线由主座到下首,来至对面的许昀身上时,恰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没有回避,而是笑着向他抬了抬酒杯,而后将蜜茶饮尽。
“?!”许昀整个人都傻了。
她想干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为何要对他笑?
是在哄他吗?
他是立刻原谅她,还是再观望观望?
不行,他还没弄清楚!
一个小小举动神情,在许昀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实在是像极了一位面对负心丈夫归来时,自顾患得患失的弃妇。
而下一刻,待看清她发间玉簪时,脑子里更是轰隆一声,一瞬间空白了。
这
这摆明了就是要和他重归于好吧?!
但这种事情,不是得大家先说清楚吗?
他这还没答应呢,她怎就先把簪子给戴上了!
觉得直接失去了一个被哄环节的许昀,不知滋味地将酒吃下,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了扬,又恐被对方瞧见,死命压制住。
这一顿饭,是他吃过最长的一顿饭。
偏偏总也吃不完一般一一一一
菜吃得差不多了,却又有侍女端来一碗汤圆。
白瓷碗内,外皮细腻光滑的汤圆分一红一绿两色。
心急的许昀想要皱眉了。
不年不节的,吃什么汤圆?
裘神医笑着开始了他的解说:“这双色汤圆名为鸳鸯汤圆,其内馅料也不相同,王爷和国公,及诸位且尝一尝看”
鸳鸯汤圆?
汤圆为团圆,鸳鸯有成双之意。
许昀拿起了调羹。
好寓意。
他可以。
许昀一口一个,将两颗汤圆送入腹中。
镇国公和定南王的脸色却莫名有些古怪,一时皆没有尝。
偏生裘神医投来的视线饱含期待一一一一
镇国公难以忍受这种目光,念及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脸色略显僵硬地将碗端起,连汤圆带汤水一并吞下了。
定南王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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