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确认了不曾看到定南王世子吴景明的身影,庆明帝试图紧攥的手指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定南王世子为何也不在?!
定南王世子
皇后
太后
想到一种可能,庆明帝仿佛能察觉到自心底最深处涌现出寒意,四肢百骸皆被浸在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中,那冰冷的潭水一点点没过他的头顶,灌入四肢百骸,冷得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住。
若果真如此,便不仅仅是人不见了,不仅仅是他手中最紧要的人质悉数逃脱,而是意味着许家,燕王府,吴家这是要一同公然造反了!
许家与燕王府公然勾结,他尚且无太多意外
可吴家怎么也会?!
是,吴家偏向燕王,是他心中从未曾拔出的巨刺,可他防得乃是吴家表面中立c实则暗中相助燕王
但现下此事
皇后和吴景明若当真逃脱,那吴家便等同是将造反之心摆在了明面上,又哪里还仅止于暗中相助!
按说这并非是吴家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也非是吴竣一贯的行事作风
局势尚未明朗,便公然助燕王造反,等同自认乱臣贼子之名,堂堂宁阳吴氏难道连世家颜面都不顾了吗!
世家虚伪清高,愿意叫人看的,皆是所谓光鲜体面世家风骨,用以维持在世人心中的威望与高高在上,如此怎会舍下脸面将送入宫中为后的嫡女掳出,怎会让受恩赏入京为官的世子以此等使人耻笑的方式逃出京?!
是了
出京!
眼下变故频出,未必不是借夏廷贞之名来混淆他的视线!
这一切若当真是许吴两家的安排,张罗出这样一出大戏,为的定就是逃出京城!
“韩岩!”庆明帝蓦地抬眼,煞白的脸色里透出阴冷的铁青,每一根青筋血管都几乎要清晰可见。
“臣在。”韩岩上前一步。
“传朕口谕,立即封锁各处城门出口!务必使人严加防守,绝不可放走一人!若有丝毫差池,尔等便皆提头来见朕!”
韩岩心中一凛:“是!”
“除了那些刺客之外,另需尽快镇国公寻回,国公身负重伤,朕——不愿见他有丝毫闪失!”
皇帝语气森冷,近乎失态,大臣们听到此处,心口处皆是往下重重一坠。
皇上竟是在怀疑今日这一切与镇国公有关?!
镇国公岂会做出此等事!
要谈忠义正直,上至朝廷上下,下到黎明百姓,谁头一个想到的不是这位许将军?
年轻时随先帝打下大庆江山,这些年来又助陛下平定无数隐患,相较于那位摆弄权术,不择手段排除异己者,在皇上身边搬弄是非的夏首辅,镇国公才是大庆真正的脊骨!
夏廷贞倒且倒了,反且反了——
可镇国公不同!
这等关头镇国公若反,宛若支撑社稷的最后的一座大山倒塌,民心势必分崩离析,甚至于军心士气亦是一记重击!
许家军威名,震慑内外,更遑论是有镇国公亲自坐镇!
不能想,不能想,再想便觉得天都要塌了!
大臣们脸色发白,四下一时反倒寂静了下来。
这寂静像极了一口深渊,漆黑不见底,处于其边缘,给人的只有恐惧。
“大哥,夫人会回来吗?那些人为何要抓夫人?”敬容长公主哽咽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玉风郡主默默看了一眼皇帝那宛若死人般的脸色。
无知则无畏,她家谢定宁果然是个头铁的
片刻后,庆明帝看向胞妹。
“放心,一定会回来的——”
这语气与其说是安抚胞妹,更像是同自己保证。
“陛下,刺客等人的踪迹自有各处追缉查办,陛下龙体不适,这太庙中并非可久留之处,不如由臣等护送陛下先行回宫,再做余下安排。”有大臣出声提议道。
哎,摊子再烂,也不能不管。
皇帝再不中用,总也不能就这么扔了。
庆明帝抿了抿微颤的唇,点了头。
李吉便抬手去扶。
本是做着规矩去扶的,而此时这般一扶,才惊觉皇帝竟全然使不上什么力气了,身体全部的重量几乎都要压在了他的手臂上。
意识到这一点,李吉心中快跳了几下。
皇上的身体
此时,皇帝平静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要忘了贵妃尚在中侧殿内——”
今日之事,无论荣氏是遭人胁迫还是另有它因,但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这贱人不会不知!
全部的真相是怎样的,他现下无法下定论,事实也未必就是如他所猜测,但有一点他绝不能让任何人逃出城去。
一旦让那些人就此出了城,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切,必须要在京城之内有个了结!
就在诸人的注意力皆被大理寺起火,有人欲趁机劫狱之事吸引时,一群浑身是血的人躲进了一条无人的窄巷里。
窄巷往前,出了这片民居,便是魏汤河。
太庙紧邻皇宫,而此处是离开皇宫返回镇国公府的必经之路。
选在此处,一则是出其不意,二则因此时大多禁军官差皆分去了大理寺附近,再者便是这处地段最方便接应,最省时间——
于此次计划而言,时间便等同性命!
马蹄声与车轮碾动之声响起,很快在巷口处停下。
车内迅速跳下了三个人。
“祖父!”
“国公——”
许明意与吴恙快步走进巷中,一眼便见得老人肩上血流不止唇色发白。
“无碍,皮肉伤而已!”镇国公截断了孩子们要出口的话,催促道:“快!莫要耽搁!”
十余名伤势轻重不一的黑衣人当即让开,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几人便出现在了许明意的视线中。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父亲,吴伯父快上车!”
什么行礼寒暄皆没功夫了。
阿珠快步上前扶过太后,将其与皇后送进了崔氏和徐氏所在的马车内。
“吴世孙!是贫道啊!”最角落里挤出了一位道士,见到少年出现,感动得险些就要哭了:“贫道就知道您没忘了小人!”
吴恙意外地动了一下眉。
国师大人心底一慌,吴世孙这种“这货为何会在此处”的神情是何故?
无妨,无妨,机会是自己创造的!
在抱大腿这种事情上,他从来不是那种被动的人!
“贫道明白,这等关头绝不能耽搁世孙和将军的正事!”国师大人未再多说,选了另一辆马车连忙钻进去了。
“是个意外,不欲节外生枝,便带上了,回头再细说。”镇国公被儿子扶着,看一眼身后之人:“至于这两个,昭昭和阿渊来拿主意便是。”
许明意看过去,点了头:“祖父快进马车歇息,车内备有伤药。”
许吴两位世子一左一右扶着镇国公上了马车。
“今日多谢诸位了——”
吴恙冲那十余名黑衣人抱拳。
众人皆扯下面巾还礼,面巾之下,是一张张寻常的脸,并非是刀枪不入的物件。
这些人大多还年轻,一场血战未见异色,少年这句谢却叫其中几人红了眼。
少年的目光依次落在那些面孔上。
这些皆是他吴家隐藏在京城多年的暗卫,他们多是自幼便被养在暗处,说得残酷些,为的正是这一日。
但纵是如此,他依旧做不到毫无触动,是人皆是血肉之躯,拼杀时有痛意有恐惧。
有些事必须要做,总要有人去牺牲,他能做的只有尽量避免减少伤亡,不叫这些牺牲c这些鲜血变得毫无意义。
祖父说,他所行之事不聪明,聪明者不有如此选择,没有人会那么做——
没有那样的人,他便去做那个人。
“公子,都办妥了!”
又一道黑影闪身进了巷中,是小七。
各处刻意混淆朝廷视线,助兄弟们脱身的假线索都已布置妥当。
吴恙交待道:“将他们带回茶楼密室养伤,近日无论发生何事c听到任何消息都不得离开茶楼,若有急事,由莫先生与平清馆的九先生来拿主意。”
“是,属下谨记!”
按照计划,茶楼里负责采买的骡车很快就会赶到。
另一边,那抱着孩子的嬷嬷正跪在许明意面前哭求着:“我家小皇子好歹可做人质来用,求姑娘您高抬贵手!”
当时是她误打误撞,撞到了镇国公面前,她心想着,镇国公靠谱啊,有镇国公护着,那些刺客岂能伤得了她?
跟到一半,她突然觉得不对劲了——
刚才还和那些黑衣人拼杀的镇国公,怎么突然不打了呢?
待反过来杀了那些侍卫后,竟带上她和小皇子就跑了!
她整个人都傻了!
对方显然是要拿小皇子做人质,以防不测,用以应对
路上有可能出现的追兵,但追兵没有及时出现,她便一路被带到这儿来了!
先是送上门做人质,现下又是求着当人质,她这命运未免也太过波折了些!
“一并带上吧。”许明意交待阿珠。
现下叫她一刀杀了这一老一小,她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塞进马车里而已,左右不多这一个两个的。
阿珠一时有些迟疑:“姑娘,大人好说,小的怕是会哭闹——”
“这还不简单?”许明意看她一眼。
阿珠点头:“婢子明白了。”
这叫人似懂非懂的对话让嬷嬷听得心惊胆战。
而阿珠话音刚落,便揪着她起了身,将她连同小皇子一并塞进了马车里去。
“咱们该走了。”许明意看向吴恙,又看向小七:“在城中一切当心。”
“许姑娘尽管放心!”小七扯出一个笑来。
吴恙难得没有觉得不顺耳,也叮嘱了一句:“凡事自保为上,安心等消息。”
小七应下来:“公子和许姑娘也要一路当心!”
吴恙和许明意点了头。
二人未再耽搁,转身走向马车。
“放心,国公的伤由我来照看。”快步间,吴恙不忘安身边女孩子的心。
他上了镇国公那辆马车。
许明意则回了原来的那辆,她前脚踏上马车,口中交待车夫:“快走——”
马车立即驶动。
许明意坐进车内时,只见那名嬷嬷倒着靠在角落里,紧闭双眼显然没了意识。
而车里坐着的另外四人,从崔氏到徐氏,再到皇后和太后,面上均无异色。
“姑娘,这孩子要如何处置?”阿珠僵硬地抱着那惊醒了正哭着的孩子,大人一掌劈昏即可,这么小这么软的一个娃娃,她怕自己手上没个轻重,再给劈没了。
“给我吧。”皇后正要开口时,却听女孩子赶在她前头说了她想说的话。
见许明意接过那孩子,太后徐氏等人皆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
未来孙(儿)媳妇还会哄孩子呢?
视线中,女孩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从腰间摸出了一只细长的小瓷瓶。
瓷瓶的木塞被拔去,女孩子将瓶口对准了孩子的口鼻上方。
孩子的哭声慢慢弱了下来。
再然后,眼睛也闭上了。
许明意将孩子还给了阿珠。
迎着众人的视线,女孩子平静地笑了笑:“这样就安静了。”
算不上什么厉害的迷药,孩子小,轻轻嗅一会儿便能睡一场大觉了。
特殊时候,特殊手段,一声哭声传出去,赔上的便是一群人的性命。她既做主带上这孩子,就有责任应对妥当,否则便是害人害己。
太后也露出笑意:“是个稳妥的好法子”
她家孙媳妇办事,就是如此地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不过这应只是应急之用,往后想来并不会用在自家娃娃身上吧?娃娃闹得慌,闻一闻,娃娃不睡觉,再闻一闻?
皇后和徐氏回过神来,也都附和点头。
相较之下,崔氏从头到尾就很平静了,没有期待,没有意外,在她看来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真要说点什么的话,就还挺自豪的——这车里有她家昭昭在,多叫人安心啊。
马车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出于谨慎,车内无人再开口说话,气氛在这安静中逐渐无声紧绷起来。
没人敢撩开车帘往外看,却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车外的动静,于心中算着路程。
城门应该就快要到了
今日的计划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而这个计划中最要紧的一步便是出城。
所有的准备,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混淆视线之举皆是为了能够离开这囚笼般的京城。
许明意的十指一直无意识地在紧攥着——只要这一步走成了,余下便是同朝廷正面相搏,却也再不必束手束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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