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看了几行,辨出了是《妙法莲华经》,便随口问道:“二叔怎想起看经书了?”
“近几日心有些不静。”许昀顿了顿,低声道:“有些放心不下你祖父。”
他近来总梦到父亲。
且以往在他的梦里,父亲总是抡着大耳刮子追着他打,而在最近这几场梦中,父亲竟然不打他了,只是坐下同他静静说着话。
他很不习惯。
也很不安。
许明意磨墨的动作微微一顿,道:“二叔别担心,祖父一定会平安回家的,很快。”
许昀点了点头,方才侄女同他说了不少关于父亲此番前往东元城的安排,侄女很细心,也很操心,做了许多他甚至都不知道的事情。
有侄女在,他的的确确放心了不少。
但他先前要随父亲前往东元,也并非是随口之言,他当真想陪父亲一起。
可谁让他不争气。
但凡他这些年来稍争气些,也不会惹得父亲这般嫌弃了。
而看不起他的,定然也不止是父亲吧。
这世间每个人仿佛都有正事要办,唯独他浑浑噩噩。
许昀压下心中少有的涌动,他这些年拿来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倒忽然觉得许久不曾如此时这般清醒过了。
见自家二叔提笔写起了信,许明意的视线落在了他笔下。
“二叔的字写得当真漂亮得紧。”
许昀笑叹了口气:“有什么用,也不能拿来帮父亲杀敌。”
许明意不赞同地道:“用处多着呢。”
墨迹很快干了,看着二叔将信纸折起,塞入信封的动作,察觉到他此时似乎十分复杂的心绪,许明意轻声问道:“二叔还是放不下吗?”
二叔今日看起来尤为清醒。
她想和这样的二叔说一说话。
许昀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侄女。
什么?
许明意:“皇后娘娘——”
二叔还是放不下皇后娘娘吗?
许昀这次听明白了,愣神了一瞬后,立时问道:“你这丫头是从哪里听来的?!”
许明意下意识地将嘴巴抿起——方才瞧着二叔那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不禁有些上头了,竟是忘了自己‘应当’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的。
许昀皱眉道:“可是听你父亲瞎说的?”
这段旧事是父亲最不愿提起的,是认为他丢了许家的人,所以绝不会是父亲。
定就是大哥了!
可大哥说他的事情干什么?
不必想了,必然是昭昭问了几句,大哥便全说了——拿他的八卦来讨好闺女,这样的大哥不拎出去扔了还等什么!
然而,拎似乎是拎不动的
许昀气得不行,脑子里的声音乱作了一团。
许明意赶忙道:“不是父亲说的,是我自己猜到的。”
“?”许昀真实地迷惑了。
侄女这张口就来的谎话,是否有些敷衍的过头了呢?
还猜到的,她怎么就猜得那般精准呢?
然而转念一想,他若是有侄女这般身份地位,他又何愁不能将府中大小事“猜”它个底朝天?
“二叔,您别生气。”许明意从一旁的茶案上捧了只茶盏过来,道:“我就是想同二叔谈谈心而已。”
看着那端到面前的茶水,许昀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之感。
不接是不可能的,毕竟没那个胆子,只能边接过边拿长辈的口吻说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打听”
许明意语气里有一丝无奈:“二叔,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看着干脆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的侄女,许昀语结了一下。
怎么说呢
侄女如今于正事之上已可独当一面,于感情之事上,又有了情投意合之人,真论起来,他似乎除了年纪长了侄女十多岁之外,其它的都被侄女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怀着复杂的心情沉默了片刻之后,许昀闷闷地喝了口茶,道:“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这叫敢爱敢恨,咱们许家人骨子里祖传的。”
他已有整整十七年不曾提过这件糟心事了。
这也就是侄女了。
换作其他人,他断不可能开这个口。
许明意听得很认真。
敢爱敢恨?
“那您恨了吗?”她看着自家二
叔问道。
总觉得二叔这模样,不像是在恨人的样子。
“”许昀莫名一噎。
恨了吗?
“怎会不恨。”他又喝了一口闷茶,将茶盏“嘭”地一声搁下。
许明意看着那茶盏,只觉得这杯茶的宿命也是奇妙,本只是一盏寻常的茶,却平白被人喝出了酒的滋味来。
“我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那等出尔反尔的食言之人!”许昀的语气也果真有几分恨恨的意味。
这样的人,他当然是想恨的!
可从一开始,他便总忍不住想,万一她是有苦衷的呢?——他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太了解她的性格了!
是以总在想,若她的事情做完之后,回过头来,却发现他不在了,还不得偷偷哭鼻子?
他不是不能等!
但偏偏她从始至终却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让人是走是留根本拿不定主意。
是怕真话说了他会死缠着她不放,谎话又说不圆满?
越是如此,他越是偏要这么跟她耗下去,非要叫她一直这么良心难安才好!
但耗着只管耗着,他如今可没闲工夫去琢磨这些事情了。
她有正事要办,他现在也一样!
有了这个念头在,许昀下意识地就想做点什么,然而却觉两手空空,不知能做什么,遂看向如今身为一家之主的女孩子:“昭昭,日后家中大大小小之事,有二叔能搭得上手的,只管同二叔说,二叔再也不偷懒了。”
他有这个想法,并非是同谁赌气。
近几日他一直都在审视自己。
无论是在梦里同父亲对话时,还是清醒着独处时。
以往家中一切都好,外面有父亲撑着,家里有兄长和嫂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没他能插得上手的地方,他躺着便躺着了,自认只要不惹祸即可。
但现在他察觉出不同了。
如今家中的局面不比从前,他身为许家人,不说撑起这个家,却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话题转得有些突然,许明意还想着就皇后娘娘之事说些什么,然而对上了那双“快给二叔派些活干”的眼睛,她不由露出笑意。
真好,二叔长大了。
“现下有没有什么是二叔能做的事情?”许昀又问道。
侄女笑微微的看着他,很欣慰的样子。
然后摇头:“没有。”
许昀顿觉挫败:“是怕二叔帮倒忙吗?”
“岂会,现下是没有,日后却说不定需要二叔来办一件大事呢。”许明意笑着道:“现如今,二叔只需要尽量想开些,叫自己心中自在些。”
家这个地方,一贯是没有什么强弱之分的。
只需取长补短,相互照料即可。
而若说什么最可贵,在她看来,一家人完完整整,开开心心的才是最好。
她想,祖父有时之所以怪责二叔不争气,也并非就是想让二叔去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祖父口中的不争气,只是不想见二叔浑浑噩噩自我厌弃罢了。
就如二叔娶妻之事,祖父若当真有心强逼,岂有办不成的道理?
说到底,娶妻只是次要,想让二叔从伤心事中走出来才是真。
许明意心中想着,便也就说了出来。
“二叔都知道”许昀声音微哑,鼻子都酸了。
他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生做了许家人,成了父亲的儿子。
换作寻常人家,他成日这幅模样,只怕早被连人带床一起抬出去扔了。
叔侄二人长谈许久。
直到许明时寻了过来。
许明时进了书房中,见得自家二叔眼眶红红的模样,不禁下意识地看向许明意——怎么把二叔欺负成这样?
乔添是次日一早过来的。
进了镇国公府,被请进了许昀院中,见好友好整以暇地坐在堂内,且已摆好了茶,乔添不禁暗暗吃惊:“晴湖那信还真是你所写?”
晴湖怎么可能主动邀他,且还约他一大早前来相见?
“你既怀疑非我所写,还过来作甚?”许昀玩笑着反问。
“想着你的笔迹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冒充的,便过来看看。”
还有一句他没敢说。
确定了那是好友的笔迹无误之后,他甚至一度怀疑好友是否被人挟持了。
好在是他多想了。
看着坐在那里喝着茶,似乎还修剪了胡须的好友,乔添不禁觉得十分稀奇,但还是正事要紧:“这么着急找我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许昀直言道:“是我家中侄女想要见你,特托我写信邀你前来一
叙。”
许家姑娘?
乔添疑惑地动了动眉。
许家姑娘见他作何?
以及——
这的确也与他所想没差多少,晴湖果然是被挟持了。
再看向坐在那里的好友,乔添不由就觉得好友脖子上似乎悬了一把无形的刀。
他在京中备考那几年,也曾指点过许家公子功课,故而许家的这位姑娘,在府中是何等威慑力,他且是知道的。
这倒不是说谁在他耳边说过什么话,譬如家中姑娘刁蛮霸道之类。
正因是无人敢说,且府中上下将一切不寻常皆视作寻常,才叫他愈发深刻地意识到了许家姑娘的地位。
“不知许姑娘因何事要见我?”见好友直接叫人去请了侄女,乔添不由问道。
许昀闻言斟酌了一下,才道:“这个还是等我侄女到了再说吧,你先坐。”
对上好友那双“侄女没让我说,你体谅一下”的眼神,乔添心情复杂地坐了下去。
他觉得身后这把椅子略有些扎人。
毕竟就凭好友这怂包蛋的模样来看,即便许家姑娘待会儿要对他不利,好友恐怕都得赶紧替侄女递刀。
此番前来似乎是有些草率了
许明意很快便过来了。
随着身穿千岁绿马面裙的少女走了进来之后,堂内守着的小厮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紧接着,两扇堂门便在少女身后被合上了。
乔添眼皮一跳。
这是要干什么?
这般时辰,便是闭着门,堂中依然是亮堂堂的,可这般动作仍是让乔添心中一阵打鼓。
思来想去,似乎都不曾做过得罪这位许姑娘的事情
“乔先生。”
女孩子来至他面前,向他施了一礼。
乔添起身回礼罢,坐了回去之际,便问道:“不知许姑娘因何事要见乔某?”
许明意直言道:“是为了令尊之事。”
乔添微微一愣,断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话。
遂目露疑惑地道:“家父已故去多年乔某有些不明白许姑娘的意思。”
见他不露声色,许明意接着说道:“近来在查十八年前的一桩旧事,恰巧得了些关于令尊的线索,由此疑心令尊之死多半是有蹊跷在——因知乔先生亦对此心存疑问,故而才邀先生来此一叙。”
乔添神色微怔。
许姑娘疑心他父亲的死?
且知道此事是他的一桩心结?
“不知许姑娘口中的这桩旧事,是为何事?”乔添试探着问道。
他有此防备并非是针对许家人,而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无法贸然相信任何人。
“此乃我一位好友的家事,且如今真相未明,故而我无法代他做主,直接将其中牵扯告知乔先生。”
许明意未透露前燕王妃之事,只道:“而我之所以欲查明令尊之死,是因疑心令尊或还活着,倘若是暗中受人胁迫,令尊的那些本领手段,恐会被拿来对付我家中祖父。”
初听前半部分,乔添尚称得上平静,且顾得上在心中暗道一句这位许姑娘倒是颇有底线,或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然而这一切的所有思绪,都在听到那句“令尊或还活着”的那一刻,倏地被掩埋了个干干净净。
他父亲或许还活着?!
乔添震惊不已:“这怎么可能!”
莫非这位许姑娘竟是在拿这样不切实际的谎话,想套他入局,从他口中打探其它线索吗?
可视线中女孩子的那双眼睛却坦荡至极:“现下亦只是猜测而已,且即便活着的不是令尊,定也是与令尊牵连颇深之人,而这其中,必然就有令尊当年身死的真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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