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伸手摸了个空,柳侠有短暂的迷糊。
闭着眼睛又摸了几下,还是什么都没摸到,他忽然睁开了眼。
虽然挂着深色的窗帘,窗户还是明晃晃的,看起来至少得有□□点了,柳侠有点茫然。
将近一年了,他经常这样醒来后不知身在何处,他记得如果他在家——柳家岭、三大队和老杨树胡同——的每一个家,他醒来的时候,猫儿总是就在他旁边的。
迷茫的时间很短暂,大约只有几秒钟,周围熟悉的一切就迅速唤回了他的神智,他知道自己是在柳家岭的家里。
不过,虽然清醒了,他却不大想起床。
柳家岭的早晨有一种让他熟悉到骨子里的特殊味道,但这种味道却不是每天都有的,而总是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忽然从他心脏的最深处忽然涌现,然后迅速氤氲开来,渗进他的每一个细胞,让他舒服得想哭,甚至害怕发生改变,会让这个味道消失。
他曾经说起过自己这种感觉,他以为不会有人理解,但猫儿和柳凌说,他们和他有一模一样的体验。
猫儿在美国,在那么远的地方,还能闻到这种味道吗?看着窑洞顶上一个小小的蜘蛛慌慌张张爬向墙角,柳侠心里想。
他也喜欢这种感觉,如果能把我现在的感觉渡给孩儿就好了……
……
“呀,小叔咋还没睡醒咧?”
“都跟你说了,小侠叔夜儿黑睡哩老晚,你就是不信。”
“小叔再不醒,老古龙就没了。”
门口挤着三个小脑袋,压着嗓子悄悄地讨论。
“嗨嗨,柳若虹,我要是不醒,我哩老古龙会去哪儿?”柳侠忽然转过了头,半点没有长辈风度地质问柳若虹。
“呀,小叔你醒啦?”
“小叔小叔你快起,再不起虹虹就给你哩老古龙吃完了。”
“小侠叔,你居然是装睡咧?”
柳若虹、小萱、胖虫儿大叫着跑了进来,然后麻利地爬上床,瞬间就把柳侠压在了下面。
“小萱你个小胖子,别趴小叔心口上,老压慌;柳若虹,你快爬出去,给我哩老古龙端过来,我老饥;胖虫儿,不敢压肚子,小叔快尿出来了。”柳侠七手八脚地把几个小家伙往下拉扯。
小萱乐呵呵地挪了一点点:“小叔我可想你,哎,小叔你咋又黑了咧?快成包公了。”
柳若虹手脚麻利地跳下了炕:“我去给你端老古龙,小叔你再叫我吃俩呗。”
胖虫儿拍着柳侠的肚子怀疑:“这么瘪,哪儿有尿?”
柳侠一只胳膊抱着小萱坐起来,要不然他真得尿出来:“小萱,您爸爸回来没?您爸爸跟六叔他们咧?”
柳侠的前一个爸爸是指柳钰,后一个指柳凌,虽然是一样的称呼,不过家里人和小萱都不会搞错。
柳钰一周前去苏州送货了,大概这两天回来。
“吃饭哩时候俺爸爸回来了,奶奶跟大爷爷、大伯领着俺爸爸、六叔、六婶儿还有莱莱跟小葳哥他们去看太爷爷,俺爸爸老想俺爸爸跟六叔,就跟着一起去了;天老热,奶奶不叫俺几个跟着去。”小萱说话虽然还是有点慢,不过叙述的却非常清楚。
“您俩孬货哥哥咧?”居然没听到俩小阎王闹腾,柳侠有点不习惯。
“小雲哥跟小雷哥差点给柳花花板(摔)死,柳川叔叔正搁那儿修理他俩咧,怕给你聒醒,俺柳川叔给他俩弄到俺小葳哥那个窑洞那边了。”胖虫儿说。
“柳花花咋他俩了?”柳侠着实吓了一跳,可他也觉得不相信,俩小阎王平时可待见柳小猪和柳花花了。
小萱正想说话,柳若虹端着个小瓯进来了,窗外同时传来俩小阎王的声音:“小叔,小叔你醒啦?啊——,小叔救命啊,俺爸想打死俺咧呀!”
柳侠抱着柳若虹,就挂了条大裤衩就跑了出来,结果看到俩小阎王笑得跟刚刚偷吃了鸡的狐狸一般,旁边的柳川被秀梅拉着,手里拎着个笤帚,正满脸不甘地冲俩小阎王瞪眼。
看到柳侠,俩小阎王欢呼着扑上来:“小叔,我快想死你了。”
俩小阎王早就摸准了柳川的脉:只要小叔在家,他俩铁定挨不了打,爸爸偶尔还会跟爷爷辩解一两句,可只要小叔说了,爸爸肯定舍不得反驳。
柳侠从小瓯里捏了只老古龙扔自己嘴里,又捏出一个喂给柳若虹,拿白眼珠斜着俩小阎王说:“柳花花咧?”
“柳花花没事儿,就飞起来这么高……”小雲踮着脚比划了个大约到柳侠肩膀的位置,“就叫俺爸发现了,他就给柳花花拽下来了,哼,真是没有一点勇敢探索哩精神。”
柳川用笤帚的把点了点小雲跟小雷的额头:“您俩拿死物折腾也就算了,以后敢拿有命哩东西瞎捣蛋,我腿给您俩打折。”
柳侠回来时穿的运动大裤头秀梅就顺手给他洗了,山风吹了几个钟头,现在已经干了,秀梅过去拿了来给柳侠穿,回来正看到柳川用笤帚指两个小阎王,秀梅跑上来就把笤帚给夺了过去:“川儿,以后不能拿笤帚疙瘩吓孩儿哦,吓多了,孩儿哩胆儿就缩没了。”
柳川呼了小雷的后脑勺一巴掌:“他哩胆儿比凤戏山还大,会吓没?”
原来,俩小阎王在书上看了热气球带人上天的故事,非常动心,但苦于没有制作热气球的条件,就分别央着柳魁和柳川、晓慧、柳茂、柳钰,给他们买了城里节日卖的充了氢气的气球。
因为几个人并不是同时买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买的那几个没问题,却不知道,俩小阎王攒了二十多个。
今儿早上,晓慧从荣泽回来,又买回来了五个,俩小阎王觉得差不多了,就偷偷把柳花花喊到了给小蕤结婚预备的窑洞里,用条枕巾裹着柳花花的肚子,然后把氢气球系在枕巾上。
在窑洞里的时候,因为俩小阎王和小萱、胖虫儿、萌萌一起帮忙拽着气球,俩小阎王还以为气球不够,带不起柳花花呢,结果出了窑洞,几个人一撒手,柳花花就忽忽悠悠顺着风飘起来了。
要不是柳花花给吓得汪汪大叫,正好让从河里担水上来的柳川和柳茂看到,柳花花最后不被摔死,也得被吓死。
柳侠扯着嗓子让玉芳帮忙拿点好东西安慰安慰现在还吓得哼哼唧唧的柳花花,然后给了俩小阎王一人一个脑瓜崩:“敢再欺负柳花花,腿打折。”
小雲一犟鼻子:“哼,我知啦,我知柳小猪是俺柳岸哥您俩哩孩儿,柳花花是您哩儿媳妇,以后再也不拿它做实验啦。”
柳侠吃了一小瓯油煎老古龙,饭也吃完了,柳长青他们还没回来。
柳侠有点急。
他昨晚上就抱了柳莱一会会儿,小家伙还睡着着,他根本就没看清楚小家伙的模样,那是六哥的孩子,他还想多看看呢,而且,他还想跟六哥商量商量,让六嫂多生几个,给他俩,这样,家里人就不会逼着他结婚了。
昨晚上,不,应该说是今天早上,当时天都差不多亮了,他想跟柳海商量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柳侠看柳川这会儿有空,就想先征求一下柳川的意见,他怕丹秋不舍得把孩子过继给他。
可他都快走到柳川跟前了,突然福至心灵,觉得跟柳川商量这事,几乎等于讨打,柳川巴望着他结婚的心,好像一点都不必父母和大哥大嫂弱啊。
柳侠背着小萱,坐在秋千上,一边晃荡一边纠结。
柳茂牵了驴走过来,驴背上搭着几条编织袋:“幺儿,要是没事,跟我去地里摘瓜吧?”
柳侠跳起来:“中。”
小萱、柳若虹、胖虫儿一起叫:“我也去我也去。”
柳茂扒拉着柳若虹的小鬏鬏,笑着说:“孩儿,老热,回来哩时候,二狗还得驮瓜咧,没法驮你,俺乖妮儿今儿先搁家耍,下回二伯带你去。”
坐在柿树下和晓慧一起择菜的萌萌跑过来,抱起柳若虹:“日头老毒,咱不去乖。”
柳若虹不去,胖虫儿也就不去了,俩小阎王也不让小萱去,怕晒坏了乖弟弟。
柳侠和柳茂跟着柳二狗出了门。
给驴子起名二狗,是小雲干的,他还给家里尚且不存在的羊起了名,叫柳大牛,说这样才和柳小猪的名字般配,而且五行平衡。
看着柳茂沉静温和的脸,柳侠忽然想问一问他关于自己过继柳海的孩子的事情。
虽然因为猫儿小时候的事曾经和柳茂僵冷了十年,但现在柳侠心里对柳茂却没有一点疙瘩。
柳茂肯定不会再结婚,更不可能再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这样的情况下,柳茂从没要求过让猫儿回到自己身边,甚至为数不多的和猫儿在一起的时间,他一直在告诉猫儿,小叔才是对猫儿最好、最重要的人,这让柳侠非常高兴和感动。
柳侠觉得,柳茂是真心疼爱猫儿的,他把猫儿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和中国很多家长一样,用孝道和所谓的“为你好”,而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孩子。
要知道,在中国,孝道是可以压死人的,哪怕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王八蛋,只要他熬成了父母,在孩子面前便拥有封神入圣的资格,可以对孩子为所欲为,孩子如若反抗,无需他开口,自有无数围观者代他口诛笔伐,非逼得做子女的乖乖就范不可。
而柳茂似乎从未考虑过使用自己做父亲的特权,他只想看着猫儿快快乐乐地生活。
所以柳侠觉得,二哥在某些方面好像还挺年轻的,如果这样的话,那,二哥应该也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吧?
于是,柳侠就真的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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