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像永恒燃烧的太阳,
不懂那月亮的盈缺
……”
躺在竹椅上,吹着凉爽的穿堂风,耳边是那姐沙哑苍劲动人心弦的歌声,眼前是绿树红花一园子的夏日美景……
柳侠翻了个身,任肚子上的书自由地滑落在地,他却没有动手捡起来。
反正,捡起来也不想看。
啊,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日子居然可以这么这么的空虚,这么这么的无聊,他终于知道电影里那些纨绔们为什么会无事生非满世界的欺男霸女然后被主角们见义勇为揍成猪头扬名立万了,原来没事干的日子是如此的难熬,他都想上街招猫逗狗活动活动筋骨了。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一点没打算付诸行动。
没力气,没心情。
柳侠换成趴的,继续在竹躺椅上对着眼前的景色发呆。
大前天他和猫儿通了电话,听说猫儿搭顺风车到佛蒙特来了个一日游,还拍了好多照片,他有点小兴奋,于是晚上多干了会儿(通宵),把卜鸣那个小工程的后期给完成了。
然后,他就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天该怎么过了。
半月前,他想和猫儿通了电话然后马上回荣泽的计划没有能够实施。
柳川给他打电话说,楚凤河的事急不来,即便法院最终认定他没有责任,无需偿还集资款,楚凤河也必须得熬过目前这个被逼债的过程。
如果楚凤河现在离开荣泽,事情就永远说不清了。
当然,即便他留下也未必说得清,但只要他能把现在最难的时候扛过去,多少还能自证一些清白。
如果他现在走了,胡永凤就可以随便把脏水往他身上泼;即便没有胡永凤,他这么快就离开,也会让人本能地往最坏处想。
等个一年半载后再离开,楚凤河可以说是在荣泽名声坏了,连打工的地方都找不到,被迫外出谋生,也为以后能重回荣泽留下一条退路。
柳侠问柳川,是不是应该给凤河找个律师。
柳川说,柳凌一开始就提过这事,被他否决了。
中国的法律并不完善,尤其是经济纠纷这块,很多都是近几年政策开放后才出现的问题,法律在这方面严重滞后。
而且,即便有明文规定的,执行也是个大问题,尤其是在荣泽这样的小地方。
在荣泽,一个人只要能拉的下脸,比如,上了年纪的人往警车轮子前一躺,或一个女人把自己的衣服撕扯得春光外泄,就可以成功阻止一次执法行动。
如果老人再抱个小孩子一起躺或跪在那里寻死觅活,那效果就更好了。
而一些显而易见的故意伤害,只要造成的后果不是太严重——比如,人死了,或缺胳膊断腿,上告的结果基本都是得不偿失:
轻伤,拖着拖着好了,那就没人管了;
比较重的伤,肇事者及其家人死赖着“我就是没有钱你随便告去我就等着住监狱呢”……最后的结果大多还是不了了之。
所以,通常,像楚凤河现在的情况——集资和被打但却没被打死也没打残,通常得自己解决。
柳川和柳凌已经在搜集和保存证据,为楚凤河万一被告到法院做准备,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打算请律师。
荣泽的律师,用柳川的话来说,那真的是一言难尽,请他们还不如楚凤河自己给自己辩护呢。
而柳凌打算给楚凤河请的律师——
柳川说:“如果现在咱就叫郑律师(王正维的学生,柳凌的大师兄)来,那只有一个结果,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人,包括警察和法官都会说:楚凤河居然能从请京都请律师,那他肯定手里有钱。”
柳侠暴躁:“我靠,那凤河哥就白叫打一顿?要是zf为了安抚民心,拉他做替罪羊叫他还款,他也得认?”
“不一定,这事儿,得慢慢磨。”柳川说,“不过孩儿,你跟您五哥要是一直跟凤河搁一堆,只会叫一些人觉得跟凤河耗着可能会有指望,所以最近你还是安心办自己哩事儿,先别回来看凤河。”
猫儿离开还不到一个月,初到异国他乡的惶恐肯定还没完全过去,柳侠想到一回荣泽就不能和猫儿通电话了,其实心里也不踏实。
他急着回去主要是担心凤河和柳凌的安全,现在知道凤河有了可靠的人照顾,柳凌也已经回柳家岭了,那他回不回去也没什么影响了。
所以他留了下来,解决京都几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同时继续每天等着猫儿的电话。
虽然只给猫儿看过一个多星期的病,柳侠他们始终对心胸宽广没有行业门户之见的钟老先生一家心存感激。
钟老先生的一个曾孙子一周后结婚,柳侠前天过去看望钟老先生,顺带着把礼金提前上了。
最近气温居高不下,十天前,柳侠就强制性地给京都的两个小队放了假。
万建业家的乐乐一放假就来了京都,可万建业和郭丽萍都忙,一个多月了也没陪儿子玩几天,虽然乐乐听话懂事,也会自己搭车去市内的游乐场玩,柳侠心里却总觉得对不住他们。
浩宁家里给说了亲,何大嫂心急火燎地等着他回去见面,说那女孩子上过高中,人也长得漂亮,错过了可惜。
浩宁只比柳侠小三岁,在中原农村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这次听了女方的条件也有点动心,柳侠这时候放假也算成人之美。
其实永宾家里也给说了亲,可永宾说他打光棍也不找柳家岭、石头沟一带的女孩子,为此他在栖浪水库大半年了都不回家。
上次柳侠回家时,柳长顺曾让成宾给柳侠带话,让柳侠劝劝永宾,柳侠很直接地就拒绝了。
他自己经历过那么一次怄心的结婚过程,对婚姻望而生畏,怎么可能劝别人,而且还是在当事人特别抵触的情况下。
成宾求柳侠也是为了应付家人,柳侠不答应,永宾又见不着人,这件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柳侠打发走了众人,又自己跟自己较劲地大干了几天,把卜鸣那个工程的后期全部做完,然后就进入了目前这种不死不活的挺尸状态。
昨天,穷极无聊之下,他大中午的开着车,把自己热得跟条狗似的,跑去看了一下那辆已经被陆光明收入囊中的福特皮卡,由着陆光明跟他嘚瑟了一顿,还假惺惺地对他表示了感谢——请他吃了碗烩面。
回来后,他就又继续躺着。
并不是没有一点事,他前天换下的衣服还在那里放着,给沙永和的信也只写了半页,彭文俊打了好几个电话邀他一起吃饭,但他就是不想动弹。
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个程新庭,他不得不起来做顿午饭,估计他一天一个西瓜再来包方便面就过去了。
还好,明天就又可以和猫儿说话了,多增加一次通话的决定真是不能更英明。
柳侠迷迷糊糊地想着,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熬得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海棠树下的桌子上摆着盘盘碟碟,一把放在拍子上小葱绿的格外扎眼。
程新庭端着放馍的小筐走过来:“真准啊,兴/奋剂到了循环的末了了,人就蔫成小白菜了。”
“哪有?”柳侠懒洋洋地侧过身蜷起来,“我这是春困,自然现象,属于不可抗因素的一种。”
“不吃饭会饿死也属于不可抗因素的一种,”程新庭呵呵地笑着说,“能在八月末犯春困也挺不容易的,起来吃饭吧,吃完了接着困。”
“不饿,”柳侠摸摸肚子,“不是说老京都有过午不食的习俗吗?要不咱以后一天两顿得了。”
“成,”程新庭从善如流,“不过,今儿已经做出来了,还是吃了吧,明儿再开始。”
柳侠爬起来,吃饭,小葱卷烙馍吃了三张。
吃完了要求洗碗,被程新庭推到躺椅上:“继续春困吧,没准能做个色彩丰富的春梦呢。”
柳侠还真就又睡着了,不过,没能做彩色的春梦,而是延续了以前的恶俗,又做了个到处找不到厕所的梦,把自己给憋醒了。
程新庭的房间亮着灯,应该是在画画。
柳侠嘴里“嘶嘶”着跑进自己的房间,痛痛快快地放了水。
看看表,十点半,他没精打采地把快放馊的衣服洗了,拿了那本白天当催眠道具的书躺在床上翻。
没翻两页,书房的电话叮铃铃地想起来,他趿拉着拖鞋跑过去接起。
“喂……”
“小叔,是我,猫儿。”
“孩儿,咋啦?你咋这儿打……”
“我好了,小叔,我好了!”
“孩儿,你啥好了,你说啥孩儿?”柳侠的嗓音有点嘶哑,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
他有种本能的预感知道猫儿说的大概是什么,但他怕自己猜错,不敢说出来。
“我哩病啊!嘿嘿哼哼,”猫儿语无伦次地说,声音说不来是在哭还是在笑,“小叔,我哩白血病好了,真好了,化验单现在搁我手里咧,嘿嘿嘿……我真好了,白血病,真好了小叔……”
“猫儿,你再说一遍儿孩儿,”柳侠哆嗦着把话筒换了个耳朵,“你再给小叔说一遍。”
“我哩病好了!”猫儿继续又哭又笑地说,“小叔,我哩病好了,我搁美国检查哩结果跟林教授那儿差不多,医生说哩也跟他跟祁爷爷说哩一样,我哩病好了。”
……
“啊哈哈哈哈,俺孩儿哩病好了,真好了,”柳侠大笑着冲出自己的房间,冲进程新庭的屋子,“程老师,新庭哥,哈哈哈哈,俺猫儿好了,他搁m省总医院挨着给血化验了一遍,他真哩好了。”
程新庭手里拿着画笔,被柳侠抱着肩膀摇晃,吓得一动不敢动。
“啊——,我得去给岳祁打个电话,再给林教授打个电话,啊哈哈哈……”柳侠又跑了出去。
程新庭站在原地楞了一会儿,然后,脸上慢慢浮上了笑容,他轻轻摇了摇头,放下画笔,拿了块白布,把那副尚未完成的画像盖了起来。
当柳侠在半疯状态挨着给家人和朋友打电话的时候,猫儿正坐在一棵白桦树的树荫里,两眼潮红地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四十天,他来美国整四十天了。
初到异国的惶恐不安、连走路都觉得踩不实在的感觉已经慢慢过去,压在他心上最大的那块石头今天也被搬开,虽然医生说他有过那样的病史,以后也要格外小心,最好每半年左右就要进行一次身体检查,但他已经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了。
是的,惶惶不可终日,之前的很多很多天,当他决定到美国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身体的那天开始,他的每一天真的都是在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担忧中度过的。
他申请了美国的大学,因为他除了这个,想不出还有其他能够来美国看病而不让小叔担忧的办法。
他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如果在这里的检查结果预后不好,他不会长期留在这里治疗,他会在这里经过简短的治疗后尽快回国,守着小叔,过一天是一天。
这世界,有什么能比在小叔身边多过一天更好的呢!
现在,结果出来了,他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可能和其他健康的人一样,还会有七八十年的生命,那么……
他吹了声口哨,对着那只在草地上悠闲地溜达的松鼠说:“'ofdollars。(嗨,伙计,咱们一起努力,你多多的找松子,我多多的挣美金)”
松鼠眨巴眨巴眼,不慌不忙地跑向旁边的大松树,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猫儿站起身走到路边,抓起一辆自行车跨上,沿着林荫大道一路口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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