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慧高考结束回家的第二天,柳侠和猫儿动身回京都。
小雲和小雷计划中浩浩荡荡的送行大军没能成行,让柳长青给否决了,原因很简单,七八个人来回好几百的路费,这个钱给猫儿带在身上比花在路上更合适。
家里人虽然都非常想去京都送猫儿,但他们也都觉得柳长青的话有道理,千里万里的,他们就是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猫儿带着,也还是觉得不踏实。
猫儿看着一直黏在他身边的小莘和俩小阎王,心里十分内疚。
实际上,是他偷偷跟柳长青说,不想让家里人去京都给他送行:他离开前家里越热闹开心,他走后柳侠就越孤单难受,猫儿简直不能想象他走了后柳侠一个人呆在京都大院子里的情形。
小莘反过来安慰猫儿:“哥哥,没事,等你回来哩时候咱家肯定能再挣可多钱,到时候俺都去京都接你。”
小雷有点忐忑地问一句:“哥哥,要是美国可美,你不会就不回来了吧?”
他看过柳川拿回来的杂志,里边有可多出国前信誓旦旦、出国后变陈世美的故事。
小雲拍了小雷一下,眉毛挑得老高:“哎,美国再美,还能比咱家美?你说是不是柳岸哥?”他转向猫儿,眼睛里满是期待。
其实他也有点担心。
猫儿看了眼远处,凤戏河边,秀梅、晓慧和玉芳在洗衣裳,妯娌仨边洗边说,不时发出叽叽呱呱的笑声。
他又看了看院子里,大柿树下,一大堆刚剪下的柳枝,柳长春和柳茂相对而坐,挑选着粗细长短都相近的柳枝在刮;
孙嫦娥头上顶着个花毛巾坐在矮石墙上,柳长青带着老花镜坐在她脚边,抱着她的左脚在小心翼翼地给她刮脚垫。
孙嫦娥年轻时就长了个脚垫,各种办法都试了也没能治好,半个月左右就得刮一次,要不就嘶嘶地疼,脚不敢沾地,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柳长青给她刮,柳长青眼睛花了后,柳魁和秀梅也试过想接过这个活儿,可俩人对着那小小的硬茧子,横竖无从下手,最后还是得柳长青来。
大栎树下。
柳侠和柳葳抵着头在说悄悄话,俩人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可疑;
柳川脖子里围了件柳魁的旧布衫,舒服地坐在个柳条圈椅里,手里举着本理发店里才有的发型画册;
柳魁一手木梳、一手锃亮的专业理发剪刀站在柳川身后,看一眼画册,再对着柳川的头比划比划;
柳钰坐在他俩旁边,边砸杏核边聊天:“三哥,我看画上那些男哩烫发也怪好看咧,你说,要是咱也烫个叨树毛(啄木鸟)发型,俺大伯会修理咱不会?”
柳川说:“打折腿倒不会,剃个光头是肯定哩。”
柳萌萌嘴里含着跟棒棒糖,趴在小桌子上专心致志写作业。
在这件事上,小姑娘和俩小阎王不到屎憋屁股不挖茅坑的作风相反,她总是一口气把作业都完成,然后痛痛快快地玩。
柳萌萌身边,柳若虹坐在大木盆里,手里拿着个会喷水的小黄鸭,自得其乐地转着圈唱着歌在洗澡,被喷得顺着脑袋乱滴水的柳小猪屁颠屁颠地跟着柳若虹在转圈。
猫儿说:“嗯,美国肯定没咱家美,哪儿都没咱家美。”
小雷放心了:“嘿嘿,那哥哥你早点回来哦。”
翌日清晨,柳侠和猫儿回到了京都。
顺着人流往外走,远远看到出站口一个写着“七儿和猫儿”的大牌子,俩人都挺惊奇,柳凌和怀琛从没玩过这种花样,等再走近一点,看清楚了牌子下笑得满脸大白牙的人和他旁边一脸无奈的柳凌,柳侠惊喜地大叫了一声:“假六哥,詹伟。”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想象中再见面时可能因为时光横亘而起的生疏感并没有发生,三个好朋友抱在一起开怀大笑,笑完了互相指着彼此的脸抱怨时光不公,怎么在对方脸上留下的痕迹就是浅尝辄止,而到了自己脸上就锲而不舍了呢。
猫儿抱着小萱,静静地看着柳侠和黒德清、詹伟笑闹,透过他此时孩子般肆无忌惮的开心,他仿佛看到了柳侠在江城四年欢乐的大学生活,那是他不曾参与过的、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柳侠笑着笑着,顺手拉过了猫儿:“来,见过伯伯们。”
猫儿笑:“黑伯伯好,詹伯伯好。”
黒德清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啧啧,怪不得你小叔做梦都把你挂在心尖尖上呢,小神童变大帅哥了嘿。”
詹伟摇头:“我/操,只是相差千把里地,老天爷这地域歧视也太严重了。”他指的是身高,猫儿还不满十七,比他高了小半个头。
猫儿难得的对伯伯们面慈心软了一回:“詹伯伯您这属于精华型的,伟人特别定制款。”
“是这样吗?”詹伟模仿了一下当代伟人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同志们好!”
众人集体笑:“对,就是这感觉。”
猫儿和黒德清、詹伟可以说是神交已久,又经常通电话,现在几句话下来已经俨然是老熟人了,上车的时候黒德清把猫儿拉到他的副驾位上,说要和猫儿交流一下长得帅的经验。
黒/德清一家开车,昨天起了个大早,中午到的;詹伟是昨天傍晚到的,张福生和沙永和明天到,毛建勇最近一段都在京都,这是219寝室推迟了两年的五年之约。
黒德清来的除了他一家三口,还有堂弟黑云清,也就是两年前便打算考警官大学的那个,他今年刚参加完高考,跟着黒德清出来游玩放松,顺便看黒德清新买的别墅和自己的大学——他坚信自己一定考得上。
詹伟则只有一个人,他妻子卢明霞单位忙,请不下假,女儿詹君妍还没断奶。
几个人暂时都住在柳家,所以柳家现在非常热闹。
回到老杨树胡同,老规矩,柳侠和猫儿先去祁清源老先生家。
老先生已经习惯了柳侠每次回来都带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礼物,也不再客气推辞,专心给猫儿诊脉。
虽然知道从祁老先生脸上不可能看出什么,柳侠还是紧张地一直盯着他。
祁老先生两侧脉搏都摸了之后,说:“好着呢,药吃不吃都行,你们要是不踏实,走的时候我再给开俩月的带着。”老先生知道猫儿留学的事。
柳侠毫不犹豫地说:“您开吧,多开几个月,几年也行。”
猫儿不忍心打击柳侠,可不说又不行,他嗫嚅地说:“小叔,出国带药有很多规定,一个月的药恐怕都够呛。”
柳侠还没表态,祁老爷子就麻利地说:“那就算了,反正小猫儿的病也好了,我说开药纯粹是给你这个当叔叔的找个安心。”
柳侠知道这事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但还是控制不住地郁闷。
他其实心里明白,祁老先生不可能为了宽慰他而隐瞒猫儿的情况,可他就是觉得猫儿吃着药的时候心里比较踏实,断了药,好像猫儿就被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没人管了似的。
小萱却十分高兴,抱着猫儿的腿大叫:“哦——,老美老美,俺哥哥好喽——,俺哥哥不用吃药喽——”
猫儿把小萱拎起来背着往家跑:“不吃药了不吃药了,省下哩钱都给俺小萱买烤鸭吃。”
柳侠看着猫儿矫捷的背影,心里压着的石头有了一点松动:孩儿可能是真哩好了,老天爷,你可保佑俺猫儿是真好了啊!
黒/德清和詹伟也非常高兴,和柳侠在一起听了四年猫儿的故事,被猫儿喊了快十年“伯伯”,这几年又经常和猫儿电话聊天,猫儿给他们的感觉早就不仅仅只是“同学的侄子”。
黒/德清揽着柳侠的肩:“七儿,猫儿好了,咱庆祝一下,今儿中午我请客,咱们吃烤鸭去。”
黒/德清再有钱,到了京都,柳凌和柳侠也不可能让他掏钱请客吃饭。
曾广同和怀琛招待外地朋友最经常请的就是烤鸭,所以烤鸭店的名片家里有很多,柳凌一到家就打电话订了台,然后又通知了在那辉家里献殷勤的毛建勇。
柳侠和猫儿一进大门,就看到了坐在东厢房走廊下的杨柳、黑阳阳和黑云清。
他们俩听柳魁说过,黒德清的媳妇很漂亮,真见了面,发现杨柳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漂亮些,个子也很高,跟黒德清站一起非常般配。
不用柳侠和猫儿开口,杨柳就指着他们说:“柳侠,柳岸,啊,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大帅哥和小神童了。”219一帮兄弟说猫儿是小神童有两个意思,一是猫儿小小年纪就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二是猫儿那神出鬼没的作文水平。
饶是柳侠和猫儿脸皮够厚,被第一次见面的年轻女性这么夸也有点脸红。
黑阳阳穿着白色的公主裙,漂亮得真跟个小公主似的,小丫头在家里也是被宠出来的,一点不知道怕生,看到猫儿脚腕上的金镯子就下手去拽:“呀呀呀,这是啥?给我玩玩呗。”
黒/德清知道那金镯子是怎么回事,忙把闺女抱起来:“一会儿爸爸给你买,哥哥那个不能玩。”
小丫头踢腾脚大叫:“我不我不我不,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
胖虫儿对着黑阳阳翻白眼:“唏!”
小萱过来拉着猫儿的手,软软乎乎地开口:“阳阳,这是俺小叔给哥哥买的,圈着他不让他生病的,咱不能玩。”
小丫头立马消停了,眼巴巴地看着猫儿的金镯子说:“哦。”
柳侠揉揉小萱的头:“我们小萱独家秘方,专治厉害妮儿。”
黑云清笑着说:“还真是,我们阳阳在家可厉害呢,谁都管不了。”
柳侠和猫儿坐了一晚上的硬座,浑身都是汗味,见过了黒德清一家,俩人抓紧时间冲了个澡。
胖虫儿看柳侠和猫儿忙活完了,就过来拉着俩人去看他们在老杨树胡同买的新家,胖虫儿天天惦记着住在柳家,却大部分时间都不能如愿,现在他们家也要搬过来了,小家伙特开心。
黒德清一家和詹伟也都跟着一起来了。
黒德清这次来京都除了赴五年之约,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确定柳侠和猫儿在盛世京华给他选的别墅。
一周前,京都市正式出台了对外地户籍人员开放京都住房市场的规定,规定在电视上公布的当天,柳凌就给黒德清打了电话。
买房子前总要多看看别人的房子,这几乎是定律了,黒德清和杨柳也不例外,俩人昨天到了京都之后,柳凌先带他们去盛世京华看房子,然后又带他们看了另外两个别墅区。
知道曾广同一下在老杨树胡同买了好几个院子,黒德清对这里产生了好奇,他觉得,以曾广同的身份,他愿意花大价钱买房的地方,肯定不会差,黒德清对老杨树胡同有点动心。
老杨树胡同最初是从东边开始,慢慢向西边发展的,最初的那些家,因为原籍的建筑习惯不同,各家房屋和院子在建造时在细节上也都不尽相同,但总体来说,面积、形制、样式都差不多,谭家因为祖上留洋多年的关系,是个例外,但房屋的结构也依然是中国北方房屋的基本样式,只是借鉴了西方庄园的特点,圈了特别宽敞通透的大院子。
而人是有攀比之心的,并且攀比的通常都是身边的人,谭家的东邻居早于谭家建成,没什么好比较的了,西邻居就不同了,王德邻现在的院落虽比不上谭家,却比其他人家宽敞多了,估计这家当初虽然心气很足,但经济上有点力不从心。
王德邻的西邻居,想必当初也是同样的心思,所以,曾广同买的连在一起的三家,院落的大小几乎是以匀速递减的,48号比50号稍微窄一些,最宽敞,46号次之,44号基本上已经和其他大多数住户一样了。
46号正在装修,有五六个工人在干活,主要是油漆和院子的地面,这家虽然院子不是最大的,但房子细节上特别讲究,处处都透着精致,大梁和椽子一看就都是好木头,当院还有一棵非常大的老榆树,枝叶繁茂,柳侠他们估计树龄得有二百年左右,曾广同打算以后就住这里了。
三个院子看完,胖虫儿说:“我最待见48,院子大,夏天老古龙多,您咧?”可能根儿里是中原人的缘故,小家伙只在柳家岭呆过大半年,而在离开了一年之后,他的中原话依然说的纯正又流利。
詹伟说:“我都待见,可我一个也买不起。”
胖虫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大学教授吗?咋会买不起咧?”
詹伟摊了下手。
黒德清问杨柳:“你喜欢哪个院?”
杨柳大概看出了黒德清的心思,非常坚决地说:“都喜欢,但我不想住在离城太远的地方,我喜欢繁华热闹。”
黒德清说:“要不,咱给爸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咱买两个?”
詹伟扭头问柳侠:“柳老板,给个建议,我是不是应该考虑辞职组个测绘队或去山西挖煤?”
柳侠拍了拍他:“詹教授,咱知识分子的风骨呢?怎么能把铜臭气表现得这么明显?”
詹伟做悲痛欲绝状:“在我为一套顶层小两居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住进了庄园,这煤黑子在对着别墅挑肥拣瘦,这种情况下你跟我讲风骨?”
“各有各的好吧,”一直牵着小萱安静跟随的柳凌忽然笑着说,“你每天能准时下班回家陪父母和爱人孩子,小侠那么疼猫儿,却经常一走就是一个月。”
詹伟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也对哈,我昨天才出来,现在就想我女儿想得不行了。”
“所以呢,”黒德清拍拍詹伟的肩说,“你就安心当你的教授,有个当教授的朋友,我觉得自己的脸有这么大。”他两只手比划了个比柳侠家洗澡盆还大的圆。
詹伟恶狠狠地给了他一肘子:“天杀的暴发户,滚。”
一群人从44号出来,正好看到一个小男孩吃着根冰棍跑过,小萱马上要求吃冰棍,黑阳阳也跟着起哄,猫儿二话不说就带着仨小家伙去买。
柳侠回到家将近二十分钟,猫儿他们几个还没回来,他莫名地觉得心里不踏实,就跑出来找,一出大门就看到胖虫儿坐在门墩儿上晃荡着腿吃冰棍儿,小萱和黑阳阳吃着冰棍围着大门东边的一棵银杏树在转圈,嘴里还都念念有词;猫儿站在大门西边的银杏树下,背对着他,正看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离开。
“谁啊孩儿?”柳侠问。
“小叔?”猫儿转过身,“是王叔叔啊。”
“哦,你咋没叫他来咱家耍一会儿咧?”一个多月不见,柳侠想到王德邻还挺亲热的。
“绿豆糕。”猫儿跳上台阶,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根冰棍儿递给柳侠,“他有事,一群朋友搁饭店等着他咧,他说这两天有空就来咱家耍。”
“哦,”柳侠撕开袋子,先让猫儿咬了一大口,然后自己又咬了一口,转身冲小萱和黑阳阳一摆手:“走,回家,准备开路去吃烤鸭。”
几个小家伙小家伙大叫着:“吃烤鸭啦——”跑回了家。
猫儿往胡同口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使劲挠了两把头,跟在柳侠身后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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