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第一个工作日,柳凌按时去上班,单位安排给他的职位是射击教员。
他上午观摩了老教员两节课,下午就正式上岗了,他在射击上天赋超人,在部队又有过多次参加高级别军事技能竞赛的经验,还带过兵,所以面对学生的时候只是提前有些忐忑,但却不至于临场露怯,除了开场白过于简练,有点不像老师,教学的过程十分顺利。
同一天,猫儿这次的血液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和前面两次的数据差别不大,红细胞数还略有增加,林培之教授对结果非常满意,让他以后把每半个月一次的检查改成一个月一次,柳侠对着林教授鞠的那一躬,几乎要一躬到地了。
那一个星期,叔侄四人临时构成的小家庭一片欢声笑语,柳侠连撒尿都带着欢快的口哨伴奏。
柳侠认真地总结了一下,觉得猫儿能有现在的结果,除了祁老先生的药好,他指导下的食疗也功不可没,尤其是虫草炖草龟或甲鱼,柳侠认为是最好的,千年王八万年龟嘛,甲鱼和龟本来就是长寿的动物,和虫草一起炖肯定是最养人的。
不过,柳侠听说,现在有些人工养殖甲鱼和龟的专业户利欲熏心,为了让甲鱼和龟长得快一些,经常给它们喂避孕药或激素,而这些东西对正在生长发育的小孩子有很大的副作用,所以,柳侠已经一个多月都没买过甲鱼或龟了。
星期五晚上,祁越带着祁含嫣来找小萱玩的时候,说现在每周都能休息两天,觉得心里很轻松,他打算星期六带着妻子女儿去京都东边的古运河水库玩,问柳侠他们要不要一起去。
猫儿一直没放弃今年参加高考的念头,出去就不能看书了,所以第一个表示不去。
但猫儿却极力怂恿柳侠去,他想趁着柳侠不在家可以多学习一会儿,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柳侠从去年十一月从栖浪水库回到荣泽,一直到现在,可以说没轻松过一天,猫儿真心想让柳侠暂时忘了自己的病,像从前一样放开心情无所顾忌地出去玩一场。
柳凌从学校图书馆借了好几本犯罪心理学和刑侦方面的书籍,打算恶补一番和警校专业课程有关的知识,所以也不打算去。
祁越说古运河水库那边环境保持的比较好,以前他和朋友去过几次,那附近经常有农民卖从水库里捉到的甲鱼或龟,绝对是野生的,价格也不贵。
猫儿趁机说服柳侠跟着祁越一起去玩,柳凌也心疼柳侠这些日子的煎熬和操劳,帮着猫儿劝柳侠。
柳侠很容易就被说服了,即便没人劝,他知道那里可能有野生的甲鱼后,他也想去一趟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带着小萱和祁越一家三口一起走了,家里只剩下了柳凌和猫儿。
四月的京都春意勃发,谭家大院里的树木已经绿意溶溶,这天又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风。
柳凌和猫儿把被褥都搭好后,两个人就坐在后花园的太阳地里看书学习。
柳侠给猫儿规定的是一次看书不得超过五十分钟,时间一到,柳侠的传呼机就嘀嘀嘀地自动提示。
今天,提示猫儿的是柳凌的传呼机。
猫儿已经养成了习惯,听到铃声,几乎是一秒钟都不敢耽搁地就放下了书,等他站起来伸完了懒腰才想起来,小叔今儿不在家,他可以多看一会儿的。
“条件反射真可怕。”猫儿对着柳凌哀叹了一声,然后又拿起了书:“我再看半个小时再休息,五叔,我小叔回来你可别告诉他啊。”
柳凌也放下了自己的书:“别看了猫儿,五叔正好有点事想跟你说。”
“啥?离婚?”一分钟后,猫儿的眼睛睁得跟个真正的猫那样,圆溜溜的瞪着柳凌。
他受的惊吓有点大。
柳凌微微笑了一下,他已经预见到了猫儿的反应,:“对,离婚。我之前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京都的人结婚普遍比咱们家那边晚,五叔现在的年龄稍微有点大,但基本还在正常范围。
你知道猫儿,五叔是绝对不可能结婚的,可我到单位上班后,肯定会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只要我没结婚,这种事就没法避免,任何借口都只能暂时拖延。
现在这样正好,离过婚,带着小萱,这样的条件为我介绍对象的应该很少,如果第一次有人介绍时,我再表现的对小萱溺爱一点,偏执一点,表示愿意和我结婚的人以后必须对小萱视若己出,不能再要孩子,应该就不会再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
京都的女孩子一个个娇贵着呢,没人愿意嫁个二婚的还被提一大堆要求。”
猫儿心里非常不舒服:“小叔一直帮你说话,可他只是不想奶奶逼你结婚,可他其实心里还是希望你能找个跟娘,还有三婶儿、四婶儿、六婶儿那样好的女的结婚。”
柳凌说:“我知道,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小叔说这件事,只能先告诉你,你找个合适的理由,慢慢跟你小叔解释,好不好?
“不好,”猫儿忽然想到,档案是多么严肃的东西,柳凌以前又是军人,他的档案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改的,能这么大能来,手眼通天,从柳凌办转业手续到去警大报到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修改他的档案的,肯定是陈震北,所以他心里气鼓鼓的,“找理由跟我小叔说没问题,反正我说什么小叔都会信,就是不信,只要你过得可好,小叔就高兴。
可是你呢,你怎么办?别人肯定会觉得你陈世美,考上军校提干,成了商品粮就不要农村的媳妇了,那你成什么人了?
就算现在城里离婚的人多了,人家不这么想,离婚头的名声有多难听谁不知道?他找人改你档案的时候,就没替你想想这些吗?”
柳凌很平静地微笑着:”我不介意别人怎么说,咱们家离京都这么远,说也就是说我一个人,对咱们家的人没什么影响。
比起以后没完没了地应付相亲或被别人背后揣测,我更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然后安安心心过日子。
在这件事上,我很感激他。”
关于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的最深的那个秘密,柳凌面对猫儿额时候,心情乱了很长时间,猫儿把陈震北的一些话隐晦地转换成自己的话给他写第一封信劝慰他时,他甚至没有回信。
后来,猫儿又给他写过好几封信,每封信都不长,里面总是有陈震北的一点点消息和他信里的一点点话,还会有几句猫儿自己的话,孩子式的直率和英勇无畏,肯定他的感情和世上所有干净高尚的爱情一样美好,鼓励他不要放弃;替陈震北说好话,用尚显幼稚的思维分析陈震北目前处境的艰难,论证陈震北对他的坚持多么不容易多么可贵多么值得珍惜。
柳凌的回信虽然从来没有回应过这一部分,看起来好像是否认了那个秘密,但他却在不知不觉中和猫儿形成了一种默契——不用提陈震北的名字,甚至不用给出任何的暗示,有时候甚至不必用语言,而只是一个表情,只要是和陈震北有关的,他们俩都能准确地接收对方的信息。
而在猫儿把陈震北的信直接夹进他的书里后,柳凌还是没有就那件事和陈震北这个人明明白白地和猫儿说过一个字,但两个人之间的感觉却像是过了明路一样,柳凌用清晰的态度默认了猫儿所知道的秘密,并且不再抵触逃避和猫儿说这个话题,当然,依然是用非常隐晦的、近乎于土匪说黑话的方式。
今天,是柳凌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主动说到陈震北,虽然,他依然不可说出这个名字。
猫儿只用了非常短的一两秒就明白了柳凌的意思。
他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我跟小叔解释。”不再跟柳凌赌气。
他其实还是不能接受柳凌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个离婚头,但他忽然想起,柳凌现在在所有新认识的人面前好像都有意无意地默认小萱是自己亲儿子,并且用非常明显的态度表示不愿意多说小萱的母亲,猫儿现在想想,祁越和谭家兄弟俩好像都已经自动理解成了柳凌的婚姻不幸福或离婚了。
也就是说,柳凌早已经开始对身边新形成的人际圈制造出他是离婚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印象了,陈震北是在帮柳凌创造出一个他所希望的、无懈可击的、新的生活背景。
猫儿想问柳凌,是他让陈震北帮他修改的档案,还是陈震北自己做的。
不过猫儿没问出来,他看到了柳凌看向窗外的清冷坚定的眼神,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蠢。
现在震北叔是别人的丈夫,五叔怎么可能要求他做任何事?别说做事,在震北叔离婚之前,五叔恐怕依然是连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可能给震北叔叔。
那也就是说,这件事是震北叔自己决定的。
猫儿心里有点鼓包包地生气:震北叔虽然和五叔离那么远,快两年了连句话都不能说,可他却知道五叔最需要的是什么,还能帮五叔实现。自己天天守着小叔,却是除了让他操心受累,什么都不会,自己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柳凌看着猫儿忽然间变得无精打采的脸,问:“怎么了?不算数觉得不好跟你小叔解释?要不,还是我自己找机会跟他说吧。”
猫儿打起精神:“不用,我跟小叔说,我说什么小叔都会信。”
柳凌忽然有点担心:万一猫儿编的理由太牵强小侠不信,猫儿不会什么都跟他说吧?
事实证明,柳凌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晚上睡觉前,猫儿把柳凌的情况三言两语就跟柳侠说清楚了,然后还编了个自认为能够维护柳凌品德形象的离婚原因让柳侠记着,以后用来应付好事者:柳凌温柔贤惠的妻子其实是被自己嫌贫爱富的母亲寻死觅活逼着嫁给柳凌的,人家之前有情投意合的男朋友,柳凌在有了小萱之后因为极其偶然的原因知道了这事,为成人之美,柳凌马上主动提出了离婚。
柳侠一点都没有怀疑是柳凌自己让部队的朋友帮忙修改档案中婚姻状况的说法,但他觉得猫儿编的故事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说出去压根儿就没人会相信。
猫儿却理直气壮地说:“世上的事,如果你非要找碴子怀疑,没有一件是经得起推敲的,同一件事,一百个人一百个心思去看,这个人觉得合情合理,那个人可能就觉得一派胡言。
相信五叔的,咱根本用不着编理由,不相信的,咱说啥他都不会信。
咱编这个就是图个安心,别人问起来的时候有个话说,不至于跟咱做了坏良心的事似的连个说法都没有,我根本就没想让谁相信。”
柳侠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样,就好像他被分到省级单位,分到独立的宿舍,分到买房的名额,他没给任何人送过礼,可丁红亮和后来分到单位的一些人却认定他是走后门进的单位,是行贿了马千里和单位其他领导才分到了房子,并且能罗列出一大堆他走后门和行贿的必然性条件和证据,如果柳侠不是当事人,他都要相信了,因为丁红亮他们的推论听听起来真的很符合常情。
柳侠也为柳凌成了个离婚的身份而难受,但他自己受过被挟持着相亲的苦头,而且他自己对婚姻没有什么期待,所以在猫儿拿着自己和他类比,描绘了一下柳凌独自带着小萱生活的幸福画面后,柳侠就不再纠结柳凌离异者的身份了。
可柳侠都不知道,猫儿自己却陷入了对这个事的纠结,半夜醒来,他还在想这个事。
猫儿过去十四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他,离婚头是个非常不好的名声,所以当初柳侠为了换取暂时的平静,想借着曾经和周晓云领过结婚证,把自己以后的婚姻状况说成是已婚的时候,猫儿才那么大反应。
下午的时候他觉得是陈震北察觉到了柳凌的心思,所以主动为柳凌排忧解难,可猫儿先走越想越不对。
这三个月,他们和柳凌可以说是朝夕相处,都没觉察到柳凌这种心思,陈震北根本就没机会和柳凌近距离接触,他怎么会知道柳凌这么细密的小心思呢?
想到这里,猫儿马上就发现自己白天时候思考这件事的逻辑出了问题,不是陈震北配合柳凌改善他以后的处境,而是陈震北瞒天过海改了柳凌的档案,柳凌到单位报到后才知道,木已成舟,柳凌没办法,所以不得不配合陈震北,回来后和他们统一口径,以免有一天他们和柳凌的新同事碰到时露陷。
猫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现在的推断才是正确的,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想不明白了,以震北叔叔对五叔的好,怎么舍得让根本就是单身的五叔担着个离婚头的名声呢?这真的不是个小事啊!震北叔你在干什么啊?
猫儿不敢乱动,只转了下眼珠去看柳侠。
老杨树这边虽然比不了柳家岭,却也和一般的农村差不多,没有路灯,所以黑夜是真正的黑夜,屋子里一点光亮都没有,但猫儿却能看清楚柳侠脸上的每一点细节。
你要是有一天知道了五叔和震北叔的关系,知道我一直偷偷帮震北叔传消息,会不会生气揍我一顿啊?
你要是知道了我说的咱们守着过一辈子是什么样的,还会像现在这样一口答应我吗?
一辈子,两辈子,不管多少辈子,都守着你……不管谁逼……都不……娶别人……不再当傻子……叫你……娶别人……也不叫你……二婚头……
当猫儿枕在柳侠的手臂上,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的时候,距离京都四百公里的京都军区**集团军军部家属院一套平常的房子里,有一个人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无法入眠。
中午罗樱来电话说,重新修改的档案已经全部弄好,小萱的事已经按照柳凌的意思修改过了,现在,柳凌档案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合法的,除了婚姻状况栏里的“离异”和子女关系栏里的小萱。
这种改动,即便有一天有人想拿着做文章,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而不像之前,如果有人真要拿着柳凌要挟他,小萱的户口会成为一个可大可小、可以随时借题发挥的非常合适的借口。
他知道那个乖巧可爱的小胖子给柳凌带来多少安慰和快乐,他想成全柳凌对小家伙的疼爱。
可是,现在他连这个都不能替他做。
“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累,我不想成为套在他脖子上的一根绳索,告诉他,京都户口确实能带来很多便利,但小萱不需要,小萱哪怕将来考不上大学,一辈子都是农村户口,我们也会让他快快乐乐地过一生。”
陈震北猛然坐起来,拿起了手机:0:52,他开始拨号。
很快,话筒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震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睡?”
“睡不着,姐,怎么样了?”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姐,我今儿想了一天,再多找一个人行不行?我真的……”
“震北,这事跟别的事不一样,如果是其他的,你心里不踏实,别说想多要一个备用的,就是十个八个,只要二姐能办到的,都不会眨一下眼睛,这个,真不能随意。”
“我不是随意,我只是怕这次又失败。”
“前天是你文远哥亲自检查的,他说这次肯定没问题。
震北,别太着急,相信二姐,二姐和你文远哥比你经历过的事还要多,比你更懂得人性,相信我们的安排对你们才是最好的……”
……
放下电话,陈震北恢复了原来的姿势,继续看着窗外,他眼瞳中映射的是满天星辰,而脑海中如蝶舞般翩跹而过的一帧帧一幅幅画面,却全是那个人。
尘土飞扬的乡下小镇里青涩若春竹的那个人,新兵连里拿到枪后兴奋得像个第一次得到礼物的孩子似的那个人,桑北河边手捧书本忘却了身后整个世界的那个人,对着百般耍赖的他无奈而纵容地微笑着的那个人,被强行亲吻后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去的那个人,拂去他双肩的落雪主动伸出双臂与他相拥并许诺他一生一世的那个人,羞耻到事过一周都不好意思和他视线相交但却依然自己去完成了第二次采集的那个人……
陈震北站起来,把手里不曾点燃过的香烟扔进垃圾筐里,转身上床。
即便是能够一生相守,他和小凌最多也只有百十年的时间,他不能把这短暂的人生蹉跎于对往事的沉缅,想要给小凌一个圆满的人生,他就得打起精神,前面需要他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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