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早晨七点。
在京都一处闹中取静之地,一条干净规整的胡同深处一家宽敞庄重的四合院内,一个头发花白还穿着军装的老人站在堂屋的台阶上,沉着脸对站在院子中间同样穿着军装的人说:“京都离你们部队也就是三百多公里,一路都是高速,你需要现在就走吗?”
院子中间的人面无表情:“我们回来一个多星期了,总得提前一晌回去把家收拾一下吧?”
老人显然对这个借口不满意,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说:“你最好是真的要回去打扫,如果让我知道你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东厢房跑出来的人打断了他:“爸,冬天风沙大,震北和卓雅回来七八天了,家里肯定一层灰,早点回去打扫完了,还能多少休息一会儿,明天就要上班了,”他说着已经走到老人跟前,推着他:“走,回屋去吧,正正都半岁多了,您别再这么胡思乱想了。”
陈仲年跟着陈震东转身往屋里走:“胡思乱想?哼,就冲他对建义和建国那样,我就知道他还没死心,他还在惦记着那个兔崽子呢。”
陈震北不急不缓,感觉却冷如钢刀的声音说:“对,我还惦记着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不可能忘了他。”
陈仲年霍地转过身,用锐利如鹰隼盯视猎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陈震北:“你听说跟吴培元鬼混的那个二尾子现在什么样了吗?
别以为他申请了转业,以后你们就有机会暗度陈仓了,我告诉你,在部队里有点什么事,可能还需要费心找个理由,离开部队,哼哼……”他没再往下说,他觉得他所说的已经足够了。
陈震北直视着他的眼睛:“请您记着:我,不是吴培元,所以,您,最好不要学吴庆军。”
陈震东死死抱住了气得浑身发抖的陈仲年,冲陈震北吼:“卓雅和正正都在外边等着你,你还不快走!”
陈震北没动,依然用刚才那种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除非您先让我死,否则,就像我不能承受因为和他在一起您会让我付出的代价一样,您也承受不起我因为他失去哪怕一根毫毛而让您付出的代价。
我对鲁建义已经很客气了,如果他再有任何一点意外,鲁建义,还有所有侮辱排挤他的人……都得死。”他看着陈仲年的眼睛,慢慢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
黑色的轿车像离弦的箭,失控般的带着呼啸冲出了胡同,却在冲上主干道的瞬间戛然而停。
陈震北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瞪视着大街上汹涌人潮的眼睛却没有焦点。
卓雅拍着怀里的孩子,想不让她发出任何声音,小丫头却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去够陈震北的脸。
卓雅轻轻叹了口气:“震北,叔叔,叔叔他和吴庆军不是一样的人,他只是,只是想威胁你彻底放下柳凌,如果你让他感觉到放心了,他应该不会像吴庆军对培元那个……爱人……一样,对待柳凌的。”
陈震北梦游一般说:“你还不够了解他,他会。”
他坚持和柳凌在一起,陈仲年会对柳凌下杀手;他做出彻底放下柳凌的姿态,陈仲年也会。
他不能强硬地坚持,也不能假装已经忘记,他必须把握住那个关乎柳凌生死的平衡点。
卓雅抱紧了女儿,她知道陈震北的话可能是对的,她的爱人,一个优秀的飞行员,现在正在一个小县城的汽修站,做着一份最低级的工作。
还好,她的爱人是个男人,她只要妥协,就能换取他的平安,他们只是门不当户不对,让家里人觉得脸上无光,有一天让别人知道,最多说她年轻时幼稚无知,做了一次傻事,不会像同性之爱那样,被天下人视为最肮脏见不得人的罪恶,人人得而诛之。
陈震北看着西北方向发了一会儿呆,就重新启动车子,汇入茫茫的车流中。
初七,祁清源老先生恢复看诊。
七点半,柳凌、柳侠、猫儿、小萱和马鹏程就出来了,打的来到老杨树胡同。
猫儿看完病从祁家出来,还不到九点半,他们一起跟着祁越到去五十二号看房子。
老杨树胡同是东西方向的,因为最初这里差不多算是荒郊野外,当初盖房子也不可能有什么严格的规划,只是同期在这里安家的人大致商议着抱团聚集,增加点安全度,所以胡同并没有多规整,中间宽宽窄窄,两旁各家的院落布局也不尽相同,倒座门楼也是各有特色。
双号是路北,52号的谭家基本处在胡同中间地段,谭家的倒座比别家更显眼一点:它特别长,别家一般都是三间,谭家是五大间,并且旁边还有大约十米宽的地方,从外面看是一片摇曳生姿的青翠竹林,整个加起来,谭家的院子看起来比邻居家宽差不多一倍。
柳侠没有惊讶于谭家的宽敞,他更多的是被那片竹林吸引,在此刻万木萧瑟的北方,乍然看到蓝色砖墙内那一片翠绿,由不得人不兴奋,那绿色的竹叶簌簌作响,在风中裹挟着勃勃生机,生生沁透到了柳侠的心窝里。
祁越不是外人,所以柳侠不加掩饰自己的满意,对柳凌说:“五哥,我决定租了,哪怕贵点也租。”
猫儿也十分喜欢那一片竹林,但他听了柳侠的话,马上不愿意了:“说好了五百,多一分也不行,如果里边不好,咱还要跟他们砍下来点呢。”
柳凌说:“倒座都这么漂亮,里面应该不会太差吧?”
祁越笑着抓了下头:“房子肯定不差,只是……,咱们进去看了再说吧,反正我的感觉,你们也许不满意,但最终会愿意租下来。”
门是虚掩着的,祁越也没喊门,直接就推开让他们进了。
猫儿拉着柳侠的手第一个进去,看到眼前的景致,他脱口而出:“我靠!”
紧跟着进来的马鹏程更是直着嗓子叫:“喔,这这这,这拍聊斋呢?我操,这里头不会住着狐狸精吧?
小柳叔,你跟柳岸要是住在这儿,不会半夜让狐狸精把阳气给吸干吧?”
柳凌兜手给了马鹏程后脑勺一巴掌:“臭小子你再胡说。”
马鹏程摸着脑袋跳到快要给竹子淹没的砖铺路上:“不是胡说啊柳凌叔,电视上都这么演的,你看看,这儿跟《聊斋》里那些书生住的地方是不是特像?乱草从中一个大破屋,屋子里一盏煤油灯,书生在煤油灯底下看书,狐狸精在乱草稞子里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大美女,公子……”
马鹏程捏着嗓子学女人万福,被猫儿很踹一脚:“那你还不赶紧回去准备给狐狸精大美女的情书,在这儿瞎诈呼什么?”
马鹏程蹦了起来:“那怎么能行?我妈还等着我给他生五男二女呢,我可不想被狐狸精给吸干。”
祁越和柳凌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马鹏程这小子可真不靠谱啊!
小萱却欣喜异常地挣扎着从柳凌怀里下来,往小竹林奔去:“啊——,老美老美,土,里头,有,虫虫,剜,出来,奶奶炒,哥哥吃。”
柳雲和柳雷两个小阎王无所不吃,没有老古龙的季节,看见别的白胖虫子也想试一下,小萱跟着他们俩学成了个野大胆,看着软软糯糯的小胖子,其实什么虫子野物都不怕。
祁含嫣看到小萱下去了,也挣着想下去,祁越吓唬她:“那里边有蛇,嗷——,咬人,咬小孩儿。”
祁含嫣一下就老实了。
柳侠看着眼前杂草丛生的院子,有点被惊呆了:居然有人能把自己家给住成这个样子?
在外面看上去翠绿可人的小竹林,里面扔满了乌七八糟的东西,横七竖八的树枝糟木头,还有一辆旧自行车吗,几个破提包、破花盆、破篮子、破凳子、破碗、破盘子、旧鞋子、烂酒瓶……,还有两个……破尿罐子。
竹林里靠界墙的那个小屋顶几乎整个被荒草覆盖,一扇门已经腐朽变形,就那么斜着靠在门框上;窗户的玻璃没有了,窗口黑黢黢的瘆人,窗台上的灰尘枯叶能有半寸厚。
但因为小屋当初真材实料的大青砖一砖到顶,蓝瓦也是上好的质量,所以并没有坍塌凹陷的地方,隔着竹林乍一看,小屋还蛮有点浪漫情调。
马鹏程说:“这一看当初就是小骚、狐狸住的地方嘛!”
隔开前后院的那道矮墙几乎被杂草淹没,只依稀还能看到上半部的花墙做得很漂亮,墙上放着几个豁豁牙牙的陶土花盆,造型优美雕花漂亮的月亮门上,枯败的杂草随风摇摆。
矮墙后三所比一般房子都高大阔长庄重气派的蓝瓦房,房顶上是一样的枯草摇曳,窗台上是一样的灰尘落叶蛛网纵横,和竹林里那个小杂物间比,这几所像是被比较有点档次的妖魔鬼怪弃住多年的府邸。
柳侠租下了谭家的房子。
谭建伟老师和蒋安珍老师这对夫妻搭档比柳侠和猫儿这对叔侄搭档对钱的执念好像还深,柳侠和猫儿你吹笛我捏眼,花样百出默契十足,也没能砍下一分钱。
但是,他们多加了一间房子,西厢房正中间的客厅被租二送一了。
谭家的院子之所以比邻居都要宽出那么多,除了他们借鉴了欧洲人营造院落的习惯,房屋后面都留有足够宽敞的地方保证室内的采光和空气流通,还因为他们的每一所房子都是五间,而不是中国人习惯性的三间,而且从正面看,厢房和北屋平面上只重叠了很少一部分,北屋的采光基本不受厢房的影响。
而且,他们家房子的进深也比较大,柳侠用脚步量了一下,房间内部的净深是四米半,宽度五米,房子的挑高也很高,至少要比一般的房子高一米,所以,最近一直住在狭小的套房里的柳家几个人,进到房子里后竟然觉得有点空旷。
北屋比厢房还要深,还要高。
两个厢房都是分三部分,南北分别是两个套间,中间做客厅用的堂屋是独立的。
也正是因为这种相对特殊的结构,柳侠他们才能把中间的客厅磨过来用。
柳侠内心窃喜,如果五哥转业到京都,他还想和五哥住在一起,可总不能让五哥一直在他的屋子里打地铺吧?
但作为客厅使用的那一间,经常有人出来进去的,五哥住着肯定难受,多出的这一间虽然也是打开门一眼便能看到底,但关起门就是一个独立的空间。
猫儿和五哥之间有一个秘密,这也就是说五哥的心里有一个秘密,秘密总是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去存放,偶尔再拿出来想一下的吧?所以多加这一间实在太划算了。
不过,同样是资深财迷,谭老师夫妇绝对不会平白让柳侠占那么大的便宜,他们要求柳侠把后花园——对,谭家有个后花园,就在北屋的后面,没前边的院子大,但也不算小,他们要求柳侠以后保持庭院卫生的时候,后花园也要算在内,和前院一样。
也就是说,他们把柳侠当成了看门的,负责给他们洒扫庭院看护着家,还得每月给他们钱。
柳侠没工夫管谭老师两口子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只要够划算就可以了。
他粗略估计了一下,把后花园那一院子野生野长至少十年的构树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灌木杂草清理干净,恐怕比收拾干净前院的竹林和正院的各种垃圾加起来还要费劲,并且他以后每天要打扫的面积,和柳家岭自己家差不多,但谭家肯定要难打扫的多,这里弯弯绕绕的地方太多,不像柳家,一整个阔朗的大院,一把大扫帚就搞定了,这里得一点一点慢慢抠着干。
柳侠心甘情愿地认了,他有的是力气,多费点功夫而已,谭家这么好的地方,在京都可是随便就能找到的。
柳侠觉得像谭家这种荒草野地似的环境非常好,最适合猫儿以后练习五禽戏和太极拳之类的健身运动,没看到电影电视剧小说里武林高手练内功吸取天地精华都是在深山野岭万木葱茏的地方吗?
谭家当然比不上名山大川,可和周围其他人家不管多少进院落全部都盖成严严实实的房子相比,谭家已经是最返璞归真最接地气的地方了。
柳侠原本打算三个月付一次房租,谭老师希望他们一次能付一年的。
柳侠和柳凌商量了一下,觉得一年也可以,现在谭家这破败到让人联想到鬼的样子,五百块钱三大间带厨卫,谭老师已经租得很勉强了,如果他们把院子收拾得干净漂亮,谭老师没准就会提价,付一年的比较踏实。
一年要六千,柳侠带的钱不够,他们说好,三天后猫儿来看病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
初五那天下了一场小雪,今天才晴开,所以天气非常冷,竹林里还残留着些雪,可小萱和祁含嫣却满院子跑,玩得非常高兴;猫儿虽然为了砍价努力做出很不满意的模样,柳侠却能看得出来他甚至想钻进后花园的灌木丛里去玩一把。
柳侠决定,拿到钥匙就过来收拾,早点让小家伙们离开那个憋气的小套房。
荣泽高中一年级初九报到,马鹏程让他二姑给买了初八晚上的车票,今天已经初七了,却还赖在柳侠他们这里不肯走。
柳凌、柳侠他们是成年人了,知道这事不能由着小孩子的性子来,祁越送他们回来的时候,直接把马鹏程送到了他二姑家楼下。
马鹏程这小子看着任性,其实大事上挺靠谱,他发现路线不对,也没闹腾,难得的揽着猫儿的肩膀沉默了一路,该下车了,他才对猫儿说:“柳岸,你说什么都得好啊,要不,我就把小柳叔抢过来当我亲叔叔了。”
猫儿用肘捣马鹏程的肚子:“想得美,我还要考上最好的大学,挣最多的钱让我小叔花呢,你赶紧滚回去上学吧,趁着我有病,追上我,没准儿咱大学还能在一起呢。”
马鹏程跳下车,指着猫儿的鼻子:“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说话不算数,咱一起上大学。”
初九,柳侠和猫儿一起到医院,猫儿抽血化验。
初十,柳侠、柳凌、猫儿和小萱一起来到老杨树,付了钱,拿到钥匙,柳侠带着猫儿和小萱去祁家,柳凌开始动手收拾即将成为他们临时的家的地方。
给猫儿看过病之后,柳侠也过来和柳凌一起干活,不过因为猫儿中午还要吃药,柳侠干了一个多小时,就和猫儿先回去了。
柳凌天黑才回到家,终于把小竹林里的垃圾给清理得差不多了。
阴历十二早上,猫儿的化验结果出来了,红细胞依然维持原来的数量,白细胞数上升,但没突破林培之给出的危险临界点,不用住院输液,林培之让他们半个月以后再来抽血化验。
猫儿不用再每天被扎针,柳侠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抱着砍下来的灌木枝往将军路上的垃圾站扔的时候,都是一路吹着口哨。
十三早上,长年给祁家送煤球的人给柳侠送来了三千块煤球,并保证他的煤球火旺耐烧煤渣少。
下午,怀琛给拉来了一个大肚子铁炉子,一次能烧十多块蜂窝煤,柳侠当时就在燃气灶上烧了两块煤把炉子给生起来了。
十五,元宵节,谭家从大门外的路到后花园的墙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十六一大早,怀琛开着车跑了两趟,就把包括一盆饺子馅儿和一盆发面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拉完了。
曾广同和胖虫要到阴历二十才回来,柳侠就把冬燕也叫过来,晌午大家一起吃了顿饺子,就算是正式搬好家了。
太阳暖洋洋的,洒满整个大院,猫儿躺在铺了厚厚的花褥子的竹躺椅上,身上盖着条毛毯,睡得很熟。
他早上六点半到祁家,跟祁老先生学习五禽戏一个小时,回来吃完饭,又带着小萱比划了一会儿,然后看了四十分钟的书,就觉得有点累。
柳侠能准确地感觉到猫儿几乎所有细小的动作反映出的问题,马上就让他休息,自己坐在他身边看书。
柳侠看的是猫儿的课本,柳茂收拾好,让柳钰带来的。
猫儿坚信自己会好,他不愿放弃考大学,柳钰把书带来的时候,猫儿和柳侠认真地谈了一次话,让柳侠同意,允许他每天看四个小时左右的书。
柳侠答应让他试试看,但时间由柳侠掌握,如果柳侠觉得他的状况不合适,一分钟也不能看。
荣泽高中的惯例,高一、高二两年学完三年的课程,高三全年都是复习,猫儿已经学完了全部的功课,但柳侠还是决定自己把课本认真地再学习一遍,以便在猫儿需要的时候能辅导他。
柳凌站在矮墙边,面前放着个小案板,左手边是个小簸箩,他在切萝卜,准备晒萝卜干。
小竹林现在不仅没有了垃圾,叶子发黄发暗的老竹子也被砍了,只剩下去年的新竹,所以虽然看上去竹林稀疏了点,却更加翠绿宜人。
小萱拎着个小铲子在小竹林里转悠,这里挖两下,那里挖两下,说是要给哥哥挖香香虫虫吃,半晌了什么也没挖到,小家伙还兴致盎然。
柳凌的萝卜切完了,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喊小胖子:“小萱,回来了孩儿,鸡蛋蒸好了。”
小胖子正撅着小屁股挖的起劲,听到蒸鸡蛋,马上扔下小铲子跑了过来:“吃蛋蛋,爸爸,洗洗。”小家伙满手都是泥,兜兜和鞋子上也都脏得不行。
柳凌先帮他把兜兜给脱了,又把鞋子脱了,磕掉上面的泥后又穿上,然后牵着他的小手,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就传来小胖子欢乐的叫声:“香香蛋蛋,香香蛋蛋,爸爸,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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