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可柳侠不用想就知道,这人肯定是曾怀珏。
柳侠年龄比曾怀珏小得多,按道理他应该马上跟曾怀珏打招呼的,可曾怀珏的眼神让柳侠张不开嘴:曾怀珏打量他的样子,冷漠到让人觉得充满敌意。
柳侠脑子里忽然闪过柳魁曾经对曾怀珏和曾广同相处时的描述,他心里一下释然了,像平时和其他人说话时一样,笑着说:“你是怀珏哥吧?我是柳侠。”
曾怀珏还是那副表情又打量了柳侠一边,然后垂下眼皮,架着拐从柳侠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北边他住的屋子,把身后的门摔的很响。
柳侠耸了下肩,掀开帘子也进了屋。
他来京都八天了,和曾怀珏住着同一所房子,却一次也没见过他,因为曾怀珏的一天三顿饭都是由曾怀琛或曾广同端到他的屋子里,柳侠听柳凌说,天气转凉之后,除了去钟先生家治疗和上厕所,曾怀珏从不出屋子,柳凌也只见过他三四次,和柳侠一样,他的主动交谈也被曾怀珏无视。
柳侠没受过这样的冷眼,说心里没一点感觉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也确实没有太介怀,曾怀珏对对他尽心尽力的父亲都不爱搭理,他一个借住在人家家里的外人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只是有点好奇,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每天坚持不懈地冷着一张脸对身边包括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亲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表示不满?
猫儿已经在被窝儿里了,把自己包得跟个蚕蛹一样,只露出个脑袋看着柳侠。
柳侠马上脱了外套也钻进被窝儿,发现猫儿居然只穿了个裤头。
柳侠问:“怎么回事乖?”平时他们睡午觉时,都是只脱外套的,最多会再多脱一件毛衣。
猫儿右腿搭在他腰上,把他背后的被子掖紧,整个人都紧紧地贴着他:“你浑身都是凉的,这样能快点给你暖热。”
柳侠用力在小宝贝脑门儿上蹭了两下,看着猫儿的眼睛夸张地叹了口气:“喔,屋里有暖气,怀里再抱个大乖猫,这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猫儿嘿嘿地笑。
柳侠拍着他的背:“快三点了,你云伯父快来了,你先睡吧乖猫,我等他一会儿。”
柳侠话音未落,桌子上的传呼机响了,他伸手摸过来,是云健:有事,晚上再过去找你。
猫儿也看到了云健的留言,他在柳侠胸前蹭了蹭:“不能来正好,你正好能多睡会儿。”病的是他,可是夜不能寐变得憔悴的却是小叔,他觉得小叔现在比自己更需要多睡觉多吃补血汤,同学叙旧什么时候不都可以吗?
柳侠心里有点失落,但他也不想耽误猫儿的睡觉时间,所以他很配合地闭上眼睛:“嗯,后天的飞机,明天还有时间,现在,咱们什么都不想,睡觉。”
柳凌买了黑米回来,想问一下猫儿晚上想吃什么,进门看到的是相拥而卧交颈而眠的两个人,他楞了一会儿,才关上门轻轻退出去。
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天空想了半天,柳凌摇摇头:不可能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不是……自己以前甚至都没听说过。
小侠肯定不可能是,如果不是周家人嫌弃猫儿,他现在都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
猫儿也不会,他才十四岁,他喜欢小侠是因为小侠对他好,见过小侠的人几乎都喜欢他……
*
晚饭时间,除了柳侠他们几个,就只有冬燕和胖虫儿回来了,曾广同、柳魁在店里忙装修的扫尾工作,曾怀琛去接一批今天应该到的货。
晚饭是柳凌和冬燕一起做的,柳凌把曾怀珏的饭盛好准备送过去的时候,正在给胖虫儿单独盛菜的冬燕跑了几步赶过来,把托盘接了过去:“小凌,我去送,你们开始吃吧。”
这个平常的举动柳侠当时并没有在意,但冬燕回来的时候,柳侠觉得有点不对,冬燕并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表现,但柳侠就是觉得,冬燕笑得有点勉强,原因不是他们,应该是因为曾怀珏。
柳侠问了一句:“冬燕姐,怎么了?”
冬燕笑着摇摇头:“嗯?好好的,什么怎么了?”
柳侠就没再说话,他对于人情世故不算精明,但经过猫儿小时候的事,他也懂得了,每一个大家庭里都有着那种不可避免的微妙的事情,曾怀珏应该是和冬燕,也可能是和怀琛的小家庭之间有点矛盾。
只有五个人的进餐时间依然热闹愉快,柳魁不在让胖虫儿有点不高兴,不过和柳魁通了个电话后,小家伙马上就好了,柳魁答应回来后带他去买几个二踢脚放放。
就这么一个孩子,不光冬燕的母亲娇惯,曾怀琛和冬燕虽然理智上知道过于娇惯对孩子不好,可行动上却不由得就娇惯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大人替胖虫儿做,预见到可能有一点点危险的事情都被提前扼杀,马上就四周岁的胖虫儿连个白水煮蛋都不会剥,因为姥姥说鸡蛋壳可能会扎进指甲缝,所以更不用提放鞭炮这类事情了。
他们刚吃完饭,云健来了,冬燕不让柳侠他们帮忙收拾摊子,让他们只管回自己屋里说话去。
八年多时间,云健和柳凌、猫儿之间一直是只知其名,不见其人,今天一见,只生疏了三分钟,就迅速热络起来。
云健非常善解人意地没有过多询问猫儿的病情,还言之凿凿地举了好几个身边人或道听途说来的、被医院判了绝症因为心态良好最终痊愈现在幸福生活的例子,最后对猫儿说:“云伯伯一看见你就知道,你肯定没事,我爸单位那老丫挺的还说是啥重型的呢,吃了三年中药,现在还在单位祸害着呢。”
猫儿第一次觉得,自己把云健往衰老头子上叫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就冲他跟小叔这个默契,自己是不是以后应该改个可爱点的称呼给他。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说云健出国的事,云健申请的是留学签证,他把自己训练的情况和编导的几段霹雳舞制成了录像带,寄给了美国三家有舞蹈学院的大学,其中一家给了他惊喜。
云健给他们描述的办理护照和申请签证的过程,简直就是一部不堪回顾的血泪史。
关于祁清源,云健说,他们家亲戚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这在柳侠的预料之中,他不想当着猫儿的面多说这件事,所以就把话题扯到了209的兄弟们身上:乔艳芳承包了灯具厂,张福生离家出走了一个小时后,想到宝贝媳妇和闺女的吃饭问题,自己又乖乖回去了;
黑;;德清一周后给黑阳阳做满月;
詹伟为了评职称写论文愁白了头;
毛建勇的那天姿国色兰心蕙质疯狂地迷恋着他的女朋友又吹了,毛老板扬言要出家当和尚……
云健到十点才离开,临走前把他家的地址、座机号、他爸的呼机号给柳侠写在本子上,他说:“虽然你们有曾教授这样的朋友,不过,俗话说,虾有虾道蟹有蟹道,没准什么时候我爸那个圈子的朋友正好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柳侠很认真地看着云健写,虽然他压根儿不打算去麻烦人家,可朋友的真心他感觉得到。
星期四下午,猫儿从医院出来,柳凌和柳侠直接带着他坐出租车来到了钟先生家,上次钟先生给他开的是三天的药,今天又该来看了。
钟先生家住的也算是四合院,不过和曾广同家的不能比,胡同很窄,院子也不宽敞,但房间不少,钟先生一家十来口都住在这里。
钟老先生快八十了,不过看上去像快七十,虽然大多数病人都是冲着钟老先生的名声来的,诊所的营业执照上写的却是他大儿子钟敬仁的名字:老先生考不来医师证。
他们到的时候,钟老先生正在指导着孙子给一个老妇人做针灸治疗,上次他们来的时候就见过这个老妇人,曾广同说,她中风偏瘫在床上躺了两年多,来钟先生这里治疗了一年,现在能自己拄着拐杖从一百多米外她租住的地方走到钟先生家。
看到柳侠他们,老先生跟孙子交待了几句,就过来带着他们进了诊室。
和上次一样,钟老先生号脉的时间很长,而且是两个手腕都要号,他问猫儿的感觉。
猫儿说:“好多了,不觉得那么累了,不像原来那样老想躺着,但还是想睡。”
柳侠看猫儿:“别因为怕小叔担心就乱说,你的感觉也是先生下药的依据,你乱说会影响先生的判断。”
猫儿心虚地看了下钟老先生,改了嘴:“没什么感觉,还是原来那样。”
钟老先生笑了起来:“嗯,虚劳是个慢病,得耐着性子慢慢治,猫儿,你小叔说的对,跟谁撒谎,都不能跟大夫撒,会耽误大事的,如果你们能去祁老先生那里看,你可要记好这点。”
钟老先生对柳侠想去找祁清源给猫儿看病抱着非常豁达的态度,这让柳侠和猫儿来他这里的时候少了心理和良心上的负担,可柳侠并没因此而轻松,三天过去了,曾广同拜托的那几个人传过来的消息都是不行,他们打听到了祁清源家的地址,长袖善舞人脉极广的许应山亲自带着礼物去了一趟,里面的人说他找错地方了,他跟朋友又确认了一遍,朋友又跟自己的朋友确认了一遍,说绝对没错,就是那一家,可无论许应山再怎么敲门,都没人再出来了。
不开门,许应山那昂贵的礼物和堪比外交家的口才就派不上用场,他只好原封不动带着礼物走人,回来后再次跟朋友核实,朋友还是说地址没错,户口本上33号的户主就是祁清源,93岁。
柳魁听说后,跟谁都没说,自己打出租车也去了一趟,过程和结果都和许应山一模一样。
柳侠的心里这几天除了猫儿,全部都是祁清源,他想自己去祁清源家,哪怕给祁清源跪下磕头呢,也要求动他给猫儿看病。
可猫儿现在时时刻刻都跟他在一起,兴国寺离医院和曾家都很远,这么冷的天,到那里是什么情况,柳侠心里根本就没个谱,所以他不能带着猫儿去,万一他站在那里等三两个小时人家都不开门,猫儿可受不了那个冻。
最重要的是,如果猫儿看到他被人冷言冷语拒之门外,猫儿肯定不会让他再去第二趟。
提着几大包药从钟先生家出来,三个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猫儿包得很严实,脸上只露出眼睛,他扭着头向远处张望的时候,柳侠看他,觉得他眼睛周围露出的那一点皮肤都是苍白的。
柳侠心里忽的一下就又难受了起来,同时他也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云健的航班就是今天,他马上拿出传呼机摁开:三点五十。
云健的飞机是五点四十。
柳侠伸手一拍额头:“哎呀乖猫,五哥,我忘了,前天和云健说好的,今天我去给他送行。”
猫儿扭过头,疑惑地问:“前天晚上你不是和云伯伯说,我今天来钟爷爷这里开药,可能会晚,你就不去送他了吗?”
柳侠点点头:“开始是这么说的,可我送他到走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了,难受的想哭,说他一去好几年,我们的五年之约他肯定不能参加了,而且,以后打个电话都不容易,非让我去送他。”柳侠说着看柳凌:“五哥,我……”
正好一辆出租车过来,柳凌一只手伸着招车,一只手揽过猫儿:“车来了,你快去吧,云健这一走得好几年呢,你正好在京都,不去不合适。”
柳侠揉了一把猫儿的头:“回家等着小叔乖。”车子正好到跟前停下,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兴国寺将军路老杨树胡同。”
*
路灯已经亮了,柳侠的影子在苍白的灯光下只有短短的一团,从他身边经过的人越来越少,每个都和前面那些人一样,匆匆忙忙的,没谁会多看他一眼。
柳侠扭头又看了一下钉在门楼下的牌子:老杨树胡同33号。没错,他哈了哈手,轻轻跺了几下脚,用力裹紧了羽绒服。
胡同是东西方向的,西北风顺着胡同灌进来,柳侠觉得后背好像根本就没有衣服。
和许应山的经历一样,除了他刚到的时候敲门,一个中年妇女把门打开一条缝告诉他找错地方了,这个门就没再开过,刚才那么多下班的人,没一个是回这个家的。
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再次响起,柳侠扭头看,一辆自行车从将军路拐了进来,骑车的男子穿着和他从陈震北的朋友那里买来的那种飞行员服一模一样的大毛领皮夹克。
柳侠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看着他从自己身边经过,在35号门前停下,提起车子准备进去。
柳侠跑了过去:“大哥,麻烦问一下,祁清源老先生家是33号吗?”
男子摇摇头:“不知道。”
柳侠诧异:“你们不是邻居吗?您不知道旁边是谁?”
男子提起车子走上台阶:“那条法律规定的我必须知道邻居家的情况?”
半旧的朱红色木门又关上了,柳侠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走回33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台阶敲门。
他连着敲了有一分钟,门终于开了,还是那个中年妇女:“怎么还是你呀?不是跟你说了嘛,你找错地方了,我们家不是诊所,不看病。”
柳侠把手伸进门缝里不让她把门关上:“我知道没错,阿姨,阿姨,我小侄是白血病,是最轻的那种,有希望治好的那种,请您跟祁老先生说一下,别人给多少钱,我们也会给,我们一分钱的账都不赖……”
中年妇女试着关了一下门,柳侠不肯缩回手,她有点恼了:“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我都说了你找错地方了,我们家不看病,你这是干什么呢?”
柳侠固执地说:“老杨树胡同33号,没错,阿姨,请您帮帮忙吧,我小侄他才十四岁……”
中年妇女一下把门打开:“给,你看吧,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你觉得我像你要找的老先生吗?”
柳侠看着黑乎乎、只有一间房子亮着灯的院子,傻了。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屋子说:“那是厨房,我正吃饭呢,你想进去搜查一遍吗?”
柳侠退后一个台阶:“对不起阿姨,我……”
门“砰”地一声关上,接着就是上门闩的声音。
柳侠退下台阶,站在空旷的路中央,茫然地看着两旁透出温馨灯光的一个个院落,恐惧和绝望伴着彻骨的寒意从心底一点点又泛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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