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时节的双王山层峦叠嶂,林木苍莽,沟沿石缝间,到处可以看到盛开的野花,溪流声伴着婉转的鸟鸣,行走其间,宛如置身仙境。
不过如果走进双王山深处,走近那条蕴育了中国汉民族几千年文化的大河,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的山峰更加险峻,山谷间奔腾而过的浑浊河水带着雷鸣般的隆隆回声滚滚东流,身处此间的人,只会感觉到人在自然中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此刻的柳侠就是这么想的,虽然腰间系着安全绳,他还是紧紧地贴在崖壁上,和对岸的人交流时的动作幅度尽可能小,以防一点点的意外,就让他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第一天来查勘这个作业区,他就想,如果一脚不慎掉下去,他这么大的个头儿,恐怕也激不起一个像点样子的浪花吧?
在望远镜里看清楚了对面的手势,柳侠舒了口气,慢慢收起望远镜。
旁边的吴小林则如遇大赦:“呼——,好了,咱们终于可以上去了,再不上去我这腿就废了。”
柳侠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小心地拿过身边的仪器装袋:“都一个多月了还没练出来,你的神经也够坚强的,负隅顽抗的精神很可嘉啊!”
吴小林拽着个灌木稞子慢慢往上爬:“你不能这么挖苦歧视我们城里人,啊——噗噗……,我、操,这种蓬子不是没刺嘛,他妈的扎死我了,噗噗噗噗,哎,他娘的,大刺也有大刺的好处哈,好拔,呼——;我们出生先天劣势嘛,楼房里没有山也没有河,我们肯定没法跟你一样从小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所以现在这种情况,腿软不很正常吗?”
柳侠不说话,一口气爬上去,把自己的安全绳从一颗大榆树上解下来,然后过去拉起吴小林绑在野樱桃树上的安全绳,把他给拉了上来。
两个人都是一身的土,拍也拍不掉,干脆不管了,扛着仪器艰难地往外走。
俩人磕磕绊绊走了十来分钟,柳侠忽然看到前面影影绰绰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却本能地喊出了声:“猫儿?晓云?”
猫儿惊喜的大叫传了回来:“小叔?小叔——,周阿姨,是小叔,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
猫儿和周晓云来了,柳侠快给高兴傻了。
只有三天的假期,从荣泽到这里,他们单位的专车都得走大半天呢,坐公共汽车得在路上捯饬一天,他真想不到他们会来,前天打电话的时候,猫儿和周晓云半点口风都没透。
柳侠把猫儿放下来,对着周晓云傻笑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不对劲:“猫儿你今天不是还得上半天课吗?你们怎么现在就能到?”
虽然荣泽离这里只有三百来公路,可大部分都是山区公路,经常因为维修暂时禁行,要不柳侠他们以前往返在这趟路上的时候也不会每次都是大清早出发,半夜才到家,可按猫儿放学的时间计算,猫儿和周晓云只走了六个小时就到了。
周晓云笑着说:“猫儿和小蕤他们的期中考试成绩都出来了,猫儿考了……考得不错,小蕤也考得挺好,都是今天中午开家长会,三哥去给小蕤开了,我想体验一把优秀生家长的感觉,去给猫儿开,猫儿想来看你,哼唧着让我给他请假,我跟三嫂说了一下,我们没开完会就出来了,十点多就出发了。”她看到了猫儿冲她使眼色,想起两个人的约定,不动声色地把话顺下来了。
猫儿补充:“周阿姨为了和我一起来看你,替别人多值了好几天的班。”
柳侠冲周晓云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真的?你们那班让不让别人替?如果让,我回去后替你去值班,我觉得让女的值夜班特不人道。”
周晓云有点不好意思,她虽然非常喜欢柳侠,可旁边还有吴小林,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太上赶着了,不过,柳侠的话让她非常高兴:“可以啊,我们又不是三哥他们刑警队,我们科室值班一般都没事,在值班室睡一晚上就得了,偶尔会打电话通知个事,看着电话本谁都能干,苏姐他们经常都是让爱人去替。”
柳侠拍拍猫儿的肩膀:“我们猫儿再有一年多一点就该去上大学了,等他不在家了,只要我不像现在这样远距离作业,你的班就包给我了。”
周晓云笑嘻嘻地说:“你说的哦,猫儿和吴小林都听到了,以后,只要你在家,我可就不值班了。”
吴小林说:“那你们赶紧结婚吧,要不柳儿你去值班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猫儿抬头看看柳侠,又看看周晓云,冲他们做了个开心的鬼脸儿:“就是,赶紧结婚,没名分干啥都不方便,周阿姨想去替我开家长会都觉得心虚,幸好没开成。”
柳侠伸手扒拉猫儿的脑袋:“你这个小白眼狼,你就那么巴着不想让小叔在家?”
猫儿说:“你不都说了我去上大学了不在家嘛!我不在家,剩你一个人,多可怜,我是心疼你哦!”
柳侠揽着小家伙的肩膀使劲勒了一下:“这还差不多。”
柳侠太高兴了,回到驻地去伙房打饭时还忍不住一直笑,年纪大的那些人都开着玩笑调侃他:“喂柳儿,这媳妇儿一来,精神头都不一样了嘿,瞧这红光满面的。”
“那是,你要是找柳工媳妇儿似的那么个媳妇儿,不用来,光想想我估计你都得红光满面,咱们呆这么个鬼地方都能找来,漂亮又痴情喔!”
柳侠也不反驳,他是真的很高兴,他这几天都在担心猫儿会不声不响自己搭车来,他老早就开始跟猫儿说,这边路不好,比荣泽那边的交通差的多,就三天假,在路上折腾两天不划算。
可他知道,就猫儿那性子,只要他想,谁说都没用,多艰难他也会想办法来。
现在,周晓云开着车,两个人平平安安到了,柳侠越想越高兴,他觉得听家里人的话订婚对了,他不在家的时候,真的多了个人照顾猫儿。
而且,这一个多月,三两天和猫儿、周晓云通一次电话,听猫儿说周晓云怎么帮他,听周晓云说猫儿每天的情况,夸奖猫儿聪明乖巧,柳侠对周晓云的喜欢越来越多,所以看到周晓云来,他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点因为男人的虚荣心而起的小骄傲。
队里不止一个人觉得成年带着猫儿肯定会影响他找女朋友,现在,周晓云对猫儿这么好,柳侠想不嘚瑟都装不像。
猫儿对柳侠的宿舍好奇的不得了,一进来就把柳侠那张一米二宽的床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柳侠床上,嘿嘿傻笑。
他在家每天都幻想小叔在外面的生活,一点一滴,所有的细节,跟放电影似的,想小叔现在在干什么,如果自己在那里会怎么样,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小叔在外面真正的生活,发现和自己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周晓云也发现,柳侠在外面居住的大环境虽然比她想的还要闭塞艰苦,但他们驻地本身的条件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柳侠的房间虽然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旧写字台、一把椅子,但干净整齐,房间有有两个玻璃窗,南面的还很大,房间通透明亮,并不是她想象中民工们所住的阴暗潮湿的窝棚。
她还发现,驻地的水房居然有两个双缸洗衣机,二十个人的临时小单位,小食堂居然还摆了两张餐桌。
柳侠告诉她,他听队里的老职工说,马千里上台后就是这样的规矩,短期项目经常换地方,那是没办法了,预计超过半年的工程,队里都会配置相应的物品。
马千里说,他们是国家企业,又不是逃荒要饭的,也不缺钱,干嘛让自己的职工在外面辛苦工作的时候还要过得跟难民似的?单位有钱不就是给职工创造福利过好日子的吗?
周晓云感叹:“听名字你们单位好像不怎么样,其实真在里面干,真的很不错。”
柳侠开玩笑:“怎么样?你没找错人吧?”
周晓云抬脚踢柳侠,柳侠笑着跳起来,过去拽快睡着的猫儿:“起来起来乖,小叔都挨打了你还在这里当懒瓜,来,起来吃饭了。”
晚饭算得上丰盛,猫儿给柳侠带来了一大袋子酱肉和包子。
酱肉是他提前给柳钰打电话要的,包子是前天柳魁和秀梅去原城拉布,回来的时候猫儿不让他们走,让秀梅给蒸了两大锅,他放在冰箱里,今天全都给带来了,柳侠刚才让做饭的焦志义帮忙给热了一下,因为这里没冰箱,包子和酱肉都放不住,柳侠就拿够了自己今天需要的,其他的都放在食堂了,让焦志义处理一下,队里的人随便吃。
焦志义是去年刚分配到水文队的退伍军人,在部队时是炊事员,现在在郑朝阳的第一施工队,他现在比郑朝阳还受欢迎,谁组队都想要他,不用干活,只管做饭,这次,副队长潘留成利用职务之便,把他给编自己带的小队了。
三个人吃饭的气氛很融洽,柳侠出来的这一个多月,除了回尚诚县自己家,周晓云几乎每天都会和猫儿见一次,要不送午饭,要不送下午时候那次加餐,还又带着他和小蕤一起又去练过一次车,猫儿对周晓云跟姐姐似的亲。
柳侠邀请了吴小林过来和他们一起吃饭,吴小林不肯,说打搅别人的家庭盛宴会遭天打雷劈,他这话是在食堂里说的,其他人都听见了,所以,柳侠他们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大快朵颐的时候推门而进的潘留成第一句话就是:“我是看了看天,确定不会被雷劈才过来的。”
三个人都赶紧站起来让潘留成坐,潘留成摆了摆手让他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他笑着对周晓云说:“我就是来看看我们未来的家属,对你这么支持我们小柳的工作表示感谢。”
周晓云脸红了,柳侠他们出来还不足四十天,水文队真正的家属们还没人来探过亲,她只是和柳侠订了婚,她感觉自己是不是有点不自重了。
但潘留成下一句话就打消了周晓云的忐忑:“不过,最重要的是后边这件事,我们刚到这里,条件不好,还没专门安排探亲家属住的地方。
刚才我让朝阳他们把咱们仓库腾了一下,小林把他的床让出来,已经放在仓库里了,还有队里备用的被子,放了四条在床上,你们待会儿过去看看,如果觉得不合适,我再想办法。“
柳侠只顾着高兴,完全没想到住的事,潘留成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如果不是潘留成考虑周到,今天晚上他们三个人睡觉都没办法安排。
柳侠和猫儿、周晓云一起对潘留成表示了感谢。
潘留成离开后,周晓云有点尴尬地看着柳侠。
柳侠说:“没事的,我听岳工说,以前我们队里条件不好的时候,有家属去作业区探亲,一个小队的人都为他们提供方便,让那两个人住一个帐篷,其他的五六个人挤一个帐篷里,翻身都翻不过来,大家都觉得应该的,谁知道哪天轮到自己呢,秀华姐来探亲,我把这个房间让给他们住,我去住仓库!”
袁秀华和吴小林结婚后,柳侠喊她嫂子,被袁秀华抗议,要求他喊姐,柳侠很老实地照办了。
周晓云底气不足地说:“咱们不是没结婚嘛!”
柳侠理直气壮地说:“咱们订婚了呀,订婚和结婚差不多,至少也能算半个家属吧。”
猫儿啃着酱猪蹄连连点头:“就是,预备役家属也是家属,到哪里都不能搞种族歧视。”
周晓云哭笑不得地看着猫儿说:“我怀疑你这次作文是不是真的吃了三十六分,你该吃十六分才对。”
柳侠大惊,揪着猫儿的脸蛋:“乖乖乖,先别吃了,跟小叔说一下,你的作文真的吃了三十六分?”
猫儿放下猪蹄,美不滋滋地斜睨着柳侠:“当然,要不我怎么得年级第一呢!”
“哈哈哈,大乖猫,你得年纪第一了?啊哈哈——,大乖猫,你真是最大最大的乖猫,啊——你可替小叔扬眉吐气了,小叔在荣泽高中拼着老命学了三年,最好的成绩才八十一名啊,喔——我家宝贝猫得第一名喽!”
柳侠抱起猫儿想抡一圈,屋子太小抡不开,他把猫使劲儿往上颠了颠,让他比自己还高出很多:“跟小叔说,想要什么奖励?”
猫儿指指写字台上的盘子:“先让我下去吃猪蹄儿,奖励我得好好合计合计要个大件的,草率决定会吃亏。”
柳侠把他放下来,兴奋的不能自已,问周晓云:“我想起来了,刚才咱们一起回来,你说了句半截话,就是这个吧?你们俩居然串通一气跟我保密?”
周晓云看着猫儿笑:“三嫂几天前就把他的成绩告诉我和三哥了,猫儿专门交待我们,不让我们跟你说,他想亲口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他说他上了这么多年学,连一次三好学生都没给你得过,这次一定要好好让你高兴高兴。”
猫儿得意地摇头晃脑:“嘿嘿,我语文这次吃了一百一十五分,第一名马佳乐比我多二十八分,可我总成绩比他高三分,他数学最后一道题没做出来,我数理化都是满分。”
柳侠转圈找东西:“哎,这要是不喝点酒似乎没法表达我激动的心情啊!”
猫儿拉住他:“你就像刚才那样多笑几声我就可高兴了小叔,你不必用喝酒那么恶俗的方式来表达。”
柳侠真是高兴坏了,往仓库搬铺盖的时候是唱着戏过去的:“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只是后半截没上去。
他们小队连做饭的焦志义,这次是二十一个人,全部都被他嚎出来了,纷纷问要不要帮忙。
柳侠笑着说:“就一床被褥,不用了。”
其他人跟他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就回屋了,吴小林过来接过了猫儿的大书包,跟着他们一起去仓库帮忙。
柳侠问吴小林今天怎么住,吴小林说:“跟建业哥说好了,和他挤两晚上就行了,没事,以前上大学,冬天冷,经常和下铺的哥们儿挤着睡。”
因为考虑到这次的作业环境复杂危险,水文队这次组织的两个小队都增加了队员人数,每队二十个人,技术人员毫无疑问都是队里专业素质最好和经验最丰富的,柳侠是唯一一个年龄三十岁以下的。
施工队员全部是郑朝阳的手下,郑朝阳在潘留成为队长的柳侠他们这个队,高群在罗水旺为队长的那个队。
吴小林并不在这次的组成名单里,是吴小林自己主动找了马千里和潘留成,要求按施工队员的待遇加入的,所以,他现在和郑朝阳、万建业等六个人住在一个大房间里。
柳侠因为这件事非常佩服吴小林,他觉得如果换成自己,肯定没吴小林这样的勇气。
所以到达这里的第一天,他就私下找了潘留成,想让他把吴小林和自己分一个房间,潘留成说不合适,既然吴小林已经说了自己享受和施工队员一样的待遇,那就得按那个执行,这样对吴小林本人也好,省得传回去让别人觉得是吴小林在耍心机,蹭到了参与国家重点项目的机会,又出尔反尔不想吃苦。
参与重要的工程项目,在以后晋升职称的时候是很占便宜的。
柳侠觉得潘留成说的有道理,就没坚持,不过现在每天晚上,吴小林都会到柳侠房间和他一起做计算到半夜。
郑朝阳把仓库整理得很整齐,但仓库就是仓库,在一角放张床住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周晓云很抱歉的看着柳侠。
柳侠笑着说:“多有感觉,那个角里再拴头驴或牛,就齐活了,以前跟俺伯去生产队的饲养室玩,听着牲口吃草的声音,睡着的特别快,饲养室就是这里的感觉,房子高,空,特别美。”
猫儿说:“我也觉得这儿可美,走吧周阿姨,咱们过去给你铺床。”
仿制的军用棉被是全新的,还未拆封,柳侠觉得自己睡了半个月的被褥肯定会有点气味,给周晓云盖不合适,所以让周晓云盖新被褥。
周晓云连续开了八个多小时的车,真累了,铺好床她就让柳侠和猫儿也去睡,自己躺下后虽然有很多心事,可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柳侠和猫儿回到仓库,猫儿本来想写一会儿作业,可没桌子,最重要的,他也不想难得的两个晚上,小叔就在身边,自己却是在写作业里度过的,所以,他作业本都没拿出来,就给自己找了借口决定明天再说了。
两个人睡惯了大床,躺在一米二的床上觉得有点不适应,猫儿睡在里边,人整个贴在了墙上。
柳侠趴在那里,也觉得自己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
猫儿给柳侠说电话里不能详细说的家里发生的事:“柳若虹有多闹人,小叔你如果不亲眼看见,绝对想象不出来,小雲和小雷现在看见四婶儿抱着她上来就想逃跑。
四婶儿想让小萱回家睡一晚上,他们俩说小萱会被聒成聋子,坚决不让,每天带着小萱和大爷爷奶奶睡一个屋,他们觉得大爷爷跟奶奶那里最保险,四叔也不敢过去跟他们争小萱。
奶奶和娘说,柳若虹是把小萱省的力气和她自己在四婶儿肚子里时的乖巧都给补回来了,我记得小雲和小雷小的时候也经常闹人,哭,可你拿个东西一哄就好了,柳若虹不行啊,她压根儿就不睁眼,除了吃奶和睡觉的时候,只要醒着,她就是个哭。
四叔现在都害怕回家,他一回家就占着小萱,让四婶儿看看,他也在看孩子呢,没闲着,可该睡觉的时候他没办法,小萱不跟着他睡,他就得起来悠柳若虹。
大伯这次进了十几种好布,都可漂亮,是娘照着咱拿回家的杂志上的窗帘布买的,虽然花不完全一样,但颜色风格是一样的,娘说她现在卖一套好点的窗帘和被套床罩,能顶卖三天的布的利润。
哎对了,柳垚结婚了,福来大伯没叫咱村儿的人知道,他觉得儿子招给人家太丢人。
柳牡丹快生了,扛着个大肚子去看柳淼,说她男人说了,只要她生个儿子,她想要什么她男人就给她买什么。
柳淼气得骂她没脑子,说这种混账话她也信,有这种心思的男人,等你真生出儿子,他就会说生儿子是你理所应当的,全天下那么多女人生儿子,你生一个有什么了不起?生了儿子,他什么都不会给你,不生,他就有借口找碴子打你骂你了。
柳牡丹不信,还说柳淼说他男人坏话,和柳淼吵了一架就走了。
我上次回去看见金宝在往步行街拐的那个口上买烧饼,问娘,娘说她妈好像得了肝癌,肚子肿得老大,他四个姐凑了点钱把她妈送到卫生院治,他伯不肯出咱村儿,就让金宝在卫生院伺候着。
大伯买了点心去看过他妈一次,给他们撇了五十块钱,娘可不高兴,嘟囔了大伯好几天,不过,娘也说金宝可可怜,他姐们的婆家都可穷,根本顾不了他,他妈要是死了,金宝跟那个窝囊废爹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柳侠恶狠狠地说:“活该,老不死的泼妇。”
“快高考了,三婶儿最近压力特别大,头发掉得厉害,晚上也老睡不好,三叔去找王先生,让他给三婶儿开点药,王先生说中药也不能随便吃,让三婶儿每天吃几个大枣,他又给三婶儿装了个菊花枕头,三婶儿说她失眠真的好了很多。
三叔托在郑县的朋友买了一大箱枣回来,给了咱们一包,周阿姨和王先生也都有,枣特别好。
对了,凤河叔带着我去看咱们那一套房子了,他真的给咱们挖了两大间地下室,一楼的下水全部都是单独走的。
不过他说,咱们那门市房开工,恐怕就到今年冬天了,他们资金不足,人家下家不肯赊给他们太多东西,怕他们最后耍赖。
小河叔他媳妇怀孕了,凤河叔比他还高兴呢,说他快当大伯了,说小河叔老了不愁没人养活了。
马鹏程给二年级一个女生写情书,人家把情书交给了老师,老师让家长去学校,他妈嫌丢人不去,他爸去了,估计是被老师说的狠了,回来把马鹏程揍了个半死。
马鹏程跟我说,他大伯家的大哥现在在澳大利亚留学,四年了都没回来过,谁都管不着,他上星期自己回原城家里了,已经跟他爷爷说了,他也要去留学,如果他爷爷不答应,他就离家出走,跟马千里断绝父子关系。
他爷爷给他写了个保证书,只要他英语能过关,他爷爷就出钱送他留学,他给我看了那个保证书,他爷爷还摁了指印呢,马鹏程现在每天都在狂学英语。
我前天中午放学的时候,碰见他爸,他爸问我大爷爷刻个章要多少钱,说他要给马鹏程他爷爷刻一个,说他爷爷好歹也是省厅级干部离休,写个字据居然摁手印,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我跟他说,看用什么材料,要是塑料的或麻将坯子或咱们家门口的石头刻,一百块钱一个,用大爷爷自己的玉石刻,最少也得一千五。
他爸问我是和珅转世还是葛朗台转世?”
柳侠大笑:“我们队长还真是火眼金睛啊,一眼就看透了你的本质。”
猫儿不笑:“有身份的人刻私章绝对和你签合同时盖章不是一个意思,他们要的是与众不同,曾伯伯那样的艺术家和他的朋友都找大爷爷刻章,这说明大爷爷是很有身价的,就凭大爷爷的身价,用青石头刻个章我要他一千五也不多,如果不是和马鹏程是好朋友,我就跟他说三千了。”
柳侠也不笑了,他摸着猫儿的脸说:“孩儿,你是不是有啥心事?”
猫儿眨巴眼:“你啥意思啊小叔?我有啥心事?”
柳侠说:“乖猫,我从小带着你长大,你哩表情啥我不敢说一看就能猜出个百分百,但你要是真有大心事,小叔还能感觉得出来。
孩儿,你今儿来跟以前都不一样,我能感觉出来你见着小叔是真高兴,可我也能感觉出来你有点躲小叔,孩儿,你是觉得周阿姨俺俩订婚了,你就成了外人了吗?”
猫儿诧异地说:“小叔,你咋会这样感觉咧?是我磨着周阿姨让她跟我一起来哩呀,我要是觉得你跟她订婚了就把我当成外人,待我不好了,我还会叫她一起来吗?周阿姨她自己肯定是不好意思来的吧?我自己来不就中了?”
柳侠翻过来躺平:“孩儿,你可别骗我,小叔这一辈子不管有多少理想多少心思,放在头一个哩到啥时候都是你,你要是不高兴,小叔干啥都没劲,就是挣钱也觉得挣哩没意思。”
猫儿也躺平:“我知道啊小叔,我从小就跟着你,还能不知道你哩心思?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你以后会对我不好。”
柳侠问:“那你担心周阿姨以后会对你不好不会?”
猫儿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担心,周阿姨真哩对我可好,我电话里给你说哩都是真哩,周阿姨就是天天给我送饭,给我打奶,有时候三叔忙了,她还给小蕤哥送饭,她真哩可好,小叔,你,你干脆跟周阿姨早点结婚吧!”
柳侠侧过身看着猫儿:“孩儿,你叫我早点结婚?为啥?你,你不待见就小叔跟你?现在就咱俩这样哩日子你觉得老不美?”
柳侠心里忽然特别特别难受,他不用想就知道猫儿不管干啥都是为了让他好,可猫儿主动想让他早点结婚还是让他难受,他是真的喜欢现在和猫儿一起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
猫儿连连摇头,往柳侠身边挨了挨,抱着他一条胳膊:“小叔,不是,我觉得咱俩这样可美。
可是,我也想叫你早点结婚啊,我明年这个时候就快该考大学了,你又想叫我考京都哩大学,我也答应曾爷爷一定报考京都哩大学了,我要是走了,咱家就光剩下你自己了。
小叔,我一想起来你干了一天活儿,回到家里头没一个人,就你自己孤伶伶哩,我就可难受可难受。
现在周阿姨对我跟小蕤哥都这么好,您要是结婚了,她对你肯定会更好,我搁外面上大学,知道你回到家有个人对你可好,我也放心啊!”
柳侠摸着猫儿有点硬的头发说:“孩儿,都已经订婚了,我知道最多一年半载,我肯定得结婚,我不是不待见您周阿姨,事实上,我现在可喜欢她,原来还没这样哩感觉,最近这一个多月,我过两天就给你和她打电话,听你说她都帮你干了啥,听她说她见着你哩时候你都在干啥,我觉得心里暖和和哩,我觉得,我要是结婚了,家就该是这样哩。
可不管我觉得那样哩家多好,我还是最待见咱俩现在哩家。”
猫儿说:“小叔,你不是听郑伯伯他们和三叔都说过,人结婚前都会这样胡思乱想吗?
小叔,我听四叔说过,当初大伯说要结婚哩时候,他都有点不美,怕大伯结婚以后就跟咱家哩人不亲了,可现在,俺娘要是一天不搁家,咱都觉得家里跟缺点啥样。
还有三婶儿,也是呀,原来咱都怕三婶儿要是没俺娘好,到咱家不说搅家不贤吧,就是跟有些人家哩媳妇儿样,天天吊着个脸不高兴,那咱家也就不美了。
可现在,咱都觉得三婶儿可好,你要是想想三婶儿现在不是咱家哩人了,你是不是可不美?”
柳侠真的想了一下晓慧不再是自己家里人的情况,心里真的觉得不能接受,他点点头:“嗯,三嫂可好。”
猫儿又说:“还有,还有……他,就是,他,他二十二岁就有我了,是不是?小叔你现在都二十三了。
你跟我说哩,他对俺妈可好可好,俺妈对他、对咱家哩人也都可好可好,我知道,俺奶奶初一十五给菩萨上香哩时候,都会求菩萨保佑俺,俺亲奶奶跟俺妈,叫他们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投个好人家,一定要平平安安哩过一辈子。
俺爷爷现在哪儿都不去,就守着咱家,他怕耽误了给俺奶奶上坟,那就是说,其实俺爷爷,他也可想俺奶奶,也就是说,他们其实也可好可好。
俺四叔就不用说了,我都记着哩,他拖着就是不跟俺四婶儿结婚,咱一大家人劝他他还死犟,现在结了婚,你看他俩多好,还有了咱小萱,四叔要是不娶四婶儿,咱哪儿会有胖小萱这么乖这么好哩孩儿?
小叔,俺周阿姨肯定也会跟俺娘、俺妈、俺四婶儿六婶儿样恁好,你早点给她娶回咱家,叫她当咱家哩人吧。”
柳侠又翻身趴在了那里:“我都知道孩儿,我都知道,我就是舍不得你,我总觉得,我要是结婚了,就离你远了,你就再也不会跟以前那样对我亲了,你慢慢就会把我当外人了。
我只要想到你以后看着我不亲,我就觉得心里跟堵了块大石头样,孩儿,我老觉得你还可小咧,几个月时候那样,软乎乎哩,我觉得我能给你搁到我心里,我这儿。”
柳侠又翻了过来,手摸着自己的前胸:“我经常都不想叫你长大,好像你不长大,就会一直搁我这儿,我能护着你一样,长大了,就会飞走了。”
猫儿把头抵在柳侠的肩膀上,好久没有说话。
等他敢抬起头,他对柳侠说:“小叔,你搁我心里头永远也都是最前头哩,你觉得我会把你当成外人吗?
小叔,我就是想了想咱家这么多人,结了婚都这么好,那你结了婚肯定也会可好,所以才想叫你早点结婚。
还有,小叔,我可想抱你哩孩儿。
你想想,我还有一年零四个月就该离开家去上大学了,你要是现在结婚,不是说十月怀胎吗?等周阿姨生下你哩孩儿,我还能抱他几个月咧!
你成天跟我说我小时候软乎乎哩多可爱,你恨不得天天不去上学抱着我,我现在也可想抱抱你哩孩儿,就是他小哩时候,软乎乎哩时候,我替你抱着他,我想想都觉得可美。”
柳侠笑起来:“那要是我生个跟柳若虹那样闹人哩孩儿咋弄?”
猫儿咧了咧嘴:“不会吧?最多跟小雲小雷那俩孬货样,长大了淘力点,不会跟柳若虹样恁闹人吧?”
柳侠说:“那可没准儿,小萱恁乖,谁知道下面哩柳若虹就能这么气人咧!”
猫儿说:“你不会,你这么好,你哩孩儿肯定也会最好最好。”
……
不知道什么时间,柳侠终于睡着了。
猫儿慢慢扭过头,仓库的窗户没有窗帘,他隐隐可以看见小叔脸的轮廓,跟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跟偶尔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猫儿看了很久很久,外面传来隐隐的鸡叫声,他才把额头抵在柳侠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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