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没骗柳川,贴瓷片、铺地板砖确实只花了几百块钱。
但柳侠帮三哥装房子的原因,其实有两个,第一个,就是柳侠对柳川说起的,付东两口子说的那个原因,柳侠当时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家如果现在要装修会是什么样,果然非常麻烦。
不知不觉,这一年多家里添了那么多东西,如果要临时腾空装修,他觉得无从下手,而且,那时候他和猫儿住哪里呢?
猫儿现在跟个恋家的小狗一样,喜欢住的地方只有他们自己的窝和柳家岭,去柳川那里玩,不管多晚他都不会留在那里过夜。
如果三哥就这么住进去,以后柳雲和柳雷也来了,他过几年再装修也要面临这种状况,还不如现在紧张一点给装了呢。
他因为自己也想装房子,所以特地观察过单位其他装修过的人家,发现,一间房子,地板是最重要的,只要地板铺好了,屋子的感觉整个都不一样了;地板不好,上边弄出花来都不行,这就跟俗话说的“脚上没鞋穷半截”是一个道理,所以,猫儿一说想给俩小孬货的卧室铺一下,他马上就答应了,并且是全屋。
第二个原因,柳侠想借着这个房子给三哥提提气,长长脸。
荣泽一带的习惯,新居落成一般都会请朋友和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在家里喝一次酒。
柳侠上班快三年了,看的见的听的多了,人也开始慢慢成熟起来,他知道,是人都免不了的会势利,看人下菜碟儿几乎是所有平常人都不自觉就会犯的毛病。
柳川所在的单位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那里的人经常都是被巴结恭维的对象,也有比较多的机会得到额外的收入,导致攀比之风严重,所以在这方面也就更厉害些。
柳川从进单位开始,就节俭到了极致,不吸烟不喝酒,长年累月几乎都是警服,也就是他习惯好,衣服穿的爱惜洗的勤快,苏晓慧也体贴他,再忙也会抽时间帮他收拾得妥妥帖帖,柳侠和柳凌偶尔给他买的衣服会非常时尚帅气,所以在穿戴上乍一看还不至于太寒碜,否则就光这一条,他就会成为同事取笑的对象。
柳侠知道,他们家祖上在有据可查的历史中都是农民,在现在这个社会来说就是没底子没根基,即便柳川现在提了队长,他们单位还是有不少人对他不忿,但柳川特别能干,业务上他们说不出他什么。
那些人背地里对柳川的各种议论嘲笑,几乎都是冲柳川的节俭去的,说他表面看着风光,其实兜里一文大钱都没有,穷酸,抠门儿,因为怕回请别人会花钱,连同事间的聚餐经常都不敢参加,真是磕碜到死。
人活什么?不就活个逍遥快活的过日子吗?在单位领导再欣赏你、你看上去再春风得意,回到家却连下锅的米都没有,外边的风光还有意思吗?
而现在在荣泽,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是非常牛气的,如果再能稍微装修那么一下,那就更跩了。
同样的行为,当你身后的背景不同,便会被周围的人自然地理解出不同的意义。
有钱人的节约是美德,是雅兴,是特立独行的风骨;穷人的节约是吝啬,是小气,是故作姿态的借口。
柳侠想让那些人知道,柳川的节俭即便不是多么了不起的美德,但至少也不是因为吝啬和小气,柳川过的不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差。
但就这次房子的事情而言,柳侠这个想法也许幼稚,也许偏激,但如果针对的是柳川一直以来的处境,柳侠的做法却不无道理。
柳川搬家是六月十九号,星期六。
家里麦子都收完了,收成相比往年还不错,秋庄稼也已经种上了,一家人心里都很轻松,柳川提前一天回去把除了柳钰以外的一大家人都接来了。
柳钰刚接到一个办厂以来最大的订单,日夜都在赶工,牛墩儿和柳森都从自己的厂子里请了假回来帮他,他只能当天来。
搬家这天,柳川、苏晓慧和柳侠都请了假,柳侠很想给猫儿也请个假,可柳长青在,他不敢。
猫儿委屈坏了,脑袋扎在柳侠胸前哼唧了半天,不过最后却是自己主动跑走了。
因为他看到柳长青起床出来了,他一定要表现出十二万分热爱上学的样子,让大爷爷看看小叔对他是多么的教导有方。
晓慧看的吉时是辰时,几个大的孩子都在学校,女人们早早包了饺子,应着吉时起火开灶,先煮了一锅供奉诸神,柳钰买的一万响的火鞭也同时放了,然后饺子给孩子们吃了,孩子们吃饱了以后客人和男人们吃。
搬家当天除了自己家人,一般很少邀请外人,能来的客人都是关系非常亲厚的,他们今天就两个客人:楚凤河和王君禹。
当然,也正因为是这两个人,饺子才会是孩子们先吃,否则肯定是应该紧着客人先吃的。
秀梅现在没事就喜欢翻看柳侠和猫儿拿回去的装修书和杂志上的装修画页,对上面的窗帘和床上的铺盖喜欢的不得了,老家和柳侠这里的窗帘都是她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
这次,她提前跟晓慧要了房子和窗户的尺寸,按照画页上的样式,用花布做出来的窗帘,看着比书上还漂亮,只不过荣泽的窗帘店没有人家书上那么漂亮的窗帘杆,都是一水儿的铝合金轨道,没一点情调,把秀梅的手艺给埋汰了不少,不过即便如此,窗帘挂上去还是够漂亮。
楚凤河吃着饺子跟柳魁说:“大哥,您要是有时间,等俺小河结婚,叫大嫂给俺小河也做几个窗帘吧?”
柳魁满口答应:“没问题,您大嫂成天价巴不得有机会显摆一下她那手艺咧,现在每次布一进回来,她就开始在那儿合计,这个做啥最好看,那个做啥最漂亮,不过,她最待见哩还是窗帘跟铺盖。”
王君禹说:“柳魁,我觉得你们如果在荣泽开个窗帘店,生意肯定会好,秀梅做的窗帘确实不错,就幺儿那边的跟川儿屋里这两种,如果你们现在拿出去卖,肯定有人争着要。
我听小猫儿说她给你们家做的也很漂亮,跟这两种风格都不一样,根据不同的地方选择不同的花色不同的样式,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天赋。”
柳魁看了眼在餐厅里扎着围裙包饺子的秀梅,笑着说:“她瞎琢磨着做哩东西是怪好看哩,你要是能去俺家坐坐就知道了,其实她给俺家堂屋做哩那个才是最漂亮哩。”
王君禹说:“好啊,那我就去你们家看看,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去你们家拜访一下,只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柳魁几乎是懊恼地说:“呀,你咋不早说啊,俺早就想请你去俺家看看咧,可俺那大山窝,怕你不愿意,也怕你走不了恁远哩山路,就一直没敢说,早知道你愿意去,我背也把你背去了,俺一家都想叫你去看看咧。”
王君禹微笑着说:“不用你背,几十里路我应该还走得来,给你们太爷开药一直都是听柳川描述的病情,我觉得还是亲自看看老人家的情况再下药会更合适,最近如果有时间,我上门叨扰一次吧?”
柳魁简直是欣喜若狂了:“那咋叫叨扰咧?俺求还求不来咧?”
柳侠也十分高兴:“真哩?哎呀那太好了,俺家人说过可多次,想请你去俺家一回咧!你去哩时候提前跟我说啊,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回去,到了上窑坡,俺大哥、三哥俺仨轮流背你。”
柳钰说:“还有我。”
柳茂淡淡地笑着指了指自己:“先生,还有我。”
柳长青说:“君禹,这叫俺咋谢你咧?”
王君禹和柳长青相差差不多十岁,他在柳长青跟前基本以晚辈自居,柳长青默认了这个身份,但对王君禹一直非常尊重,除了柳长春、孙嫦娥,和孩子们说起王君禹的时候,他一直都是称呼“先生”。
三太爷的哮喘吃了王君禹给配的药,轻了很多,可人有了年纪,身体总的来说还是一直在走下坡路,柳长青一直想请王君禹给老爷子亲自诊个脉看看,可让老人家现在出山看病显然不现实,关键是老人自己也不肯。
柳长青去望宁的时候见过王君禹好几次,每次都想张嘴请他去柳家岭一趟,一是在自己家招待他一次表示感谢,再一个就是想请他给三太爷看看,可柳家岭山高路远,住在柳家岭的人不到没一点办法还不想跑那几十里路呢,王君禹这样看着文雅清贵的人,他们觉得提出这样的邀请其实是难为人家,今天王君禹自己主动说想去,柳家人怎么能不高兴不感动呢?
十二点多一点,柳葳、柳蕤和猫儿都被柳川和柳侠开着车给接回来了,原本就热闹的家这会儿要闹翻天。
柳雲和柳雷昨天来看了自己的漂亮房间后就喜欢得不想离开了,但他们也不愿意离开爷爷奶奶和大伯娘娘,昨晚上柳长青和孙嫦娥等他们俩睡着了才跟着柳侠和猫儿去水文队那边,就因为俩小孬货抱着腿不让他们走,哄睡了孙嫦娥也不放心,最后让柳魁和秀梅留在了这边,要不俩小家伙万一半夜醒了闹起来,柳川和苏晓慧可收拾不住。
今天俩淘气包早上一睁开眼,就开始跟不知疲惫的小老虎一样在各个房间乱蹿,只是摆了几件简单家具的房子,不知道俩人为什么能玩得那么开心。
柳萱快一岁半了,已经能稳稳当当走路了,小家伙依然胖乎乎的,拥有几乎所有小胖孩儿们常见的优点,好脾气,不挑食,磕着碰着了想哭,只要大人抱起来哄一下亲一下,立马破涕为笑;
今天中午玩耍的时候,他拉着萌萌姐姐的手追两个淘气包哥哥,每次都追不上,也不急不恼,乐呵呵地一直追;
半晌特意给他蒸的鸡蛋羹好了,看到柳莘端着小碗出来,小家伙马上自己找个小凳子端端正正坐着,冲着柳雲、柳雷喊哥哥。
柳雲过来接了小碗喂他,他乖乖地一口气吃完,让柳雷给擦了嘴,又欢欢喜喜地接着去跟哥哥们玩。
柳侠奇怪:“俩孬货啥时候长大了?居然会喂小萱吃饭了,还喂哩挺像样。”
柳长青说:“前些天点(在麦田里套着间种)蜀黍、割麦,活老忙,您四哥又脱不开身回家,您嫂子们也都去地干活了,您妈自己搁家还得做饭,还得看孩儿,顾不过来,小雲跟小雷就让萌萌给您妈搭把手择菜、剥蒜啥哩,他俩看着小萱,孩儿该喝水了、吃蒸鸡蛋了,都是他俩喂,可懂事。
咱小萱也乖,谁喂都中,不过,现在他习惯了叫小雲小雷喂,一看见鸡蛋蒸好了就喊哥哥。”
柳侠觉得柳钰能生出个胖小萱这样人见人爱的乖小孩儿已经违反了科学规律,没想到柳雲和柳雷的改变更颠覆他的世界观,上次回家这俩小阎王还因为站在柿树上比赛谁能准确地尿进树下玉芳的针线筐里被猫儿给修理了一顿,现在就因为看到奶奶干活多,心疼奶奶,俩小家伙就一下子脱胎换骨变成乖孩儿了?
事实证明,俩小阎王本性难移,只是在喂他们非常喜欢的胖小萱的时候才是稳重懂事的小哥哥和乖孩子,只需要萌萌把小碗拿走,俩小东西就原形毕露,飞天大王的本相就又回来,折腾死人不偿命。
现在,两个小家伙看到三个哥哥回来了,马上跑过去,拉着哥哥们去“吃肉饺饺儿”。
柳侠过去坐在柳长青和柳魁之间,趴柳魁肩膀上,看着兴奋地列队站在柳葳、柳蕤和猫儿前面,等着吃哥哥们饺子里小肉肉的三个小家伙,心里美得不行,他就是想看到这样的情形,俩小阎王在自己家宽敞的房子里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生活,就和在凤戏山一样。
柳葳他们一放下碗,柳雲和柳雷就又拽着他们去看自己的房间,柳萱被柳葳拎起来放在肩膀上,小胖子乐得口水横流。
听到从那个房间传出来的震天响的床板的咣当声,柳侠想捂耳朵。
猫儿跑过来搂着柳侠的脖子,趴他耳朵上说了句:“俺大爷爷没跟你夸我是最待见上学哩好孩儿?——哈、哈!”才又跑回俩淘气包的房间去玩。
柳侠看着小家伙的背影:“小臭猫儿!”
王君禹笑着说:“人真快呀,猫儿现在都会给你做饭了,幺儿你那年抱着他去看病的时候,还没他现在大吧?”
王君禹这一句话,把大家的思绪一下就带回了十来年前。
孙嫦娥、秀梅她们自己吃完饭,又收拾好了厨房、把晚饭用的材料也给准备好再出来的时候,看到孩子们排着队在屋子里自己搞阅兵,一个个满头大汗,尤其是萌萌,小姑娘怕热,连衣裙的后背都湿透了,就招呼他们过来歇一会儿,玉芳拉着萌萌去给她洗。
男人们正在感慨望宁一带当年漫山遍野都是柿树、杏树、他们小时候几乎随时随地都能找棵柿树摸柿猴、用嫩杏仁骗着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们暖鸡娃的幸福时光。
女人们被感染了,也都回忆起了自己小姑娘的时代:
放学后和左邻右舍同龄的女孩子结伴去薅草喂猪喂羊,一不小心就会贪耍忘了时间,天黑了才发现篮子还没薅满,没办法了,找几根小棍子把草蓬起来骗大人,骗过去了皆大欢喜,骗不过去就得挨顿打;
小的时候大人忙,两三天不洗脸出去耍也不知道丑;长大一点知道漂亮了,经常因为两个辫子梳得不一样高,死活不肯去上学;
为了一根二尺长的红头绳和大人怄包儿,伤心得不行,把电影里看来的各种悲惨剧情往自己身上套,最多的就是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是河北卖姜的丢下的孩子;
再大点,看着电影上人家明星满头的卷发羡慕不已,回到家把筷子烤热了,自己对着镜子或请姐妹们帮忙卷汗林儿(刘海儿)……
孩子们都玩得有点累了,乖乖地坐在大人身边,柳侠搂着猫儿,猫儿怀里坐着柳雲,靠在柳魁身上,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摇摇晃晃地听着父辈兄长们说着他们的年轻时光。
当年夜半三更被饿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引发的肚子咕噜噜的叫声,现在已经成了一段开心的谈笑;寒冷的冬日清晨跑几十里山路去上学时差点从山坡跌落凤戏河,现在成为有惊无险的英雄阅历;和同学比谁的衣服上补丁最多这样苦中作乐的事情,现在成了让大家真正开怀大笑的事情……
如果是不了解柳家这些年经历的人在旁边听到他们的谈话,肯定会感叹命运是如此地厚爱柳家,不但给了他们一个充满乐趣的锦绣家园,还给了他们那么多宅心仁厚、乐于助人的、慷慨大方的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让他们一路走来都那么顺风顺水充满快乐。
当年所有的苦难挣扎悲愤无望,在今天这么美好的时刻,都成为了一句云淡风轻的回忆,仿佛生活赋予他们的,真的一直以来都是阳光明媚遍地鲜花。
猫儿觉得自己整个心都被快乐塞的满满的,他扭头对柳侠说:“小叔,咱家真美,嘿嘿,下一辈子咱还托生到咱家啊!”
柳侠说:“那当然,这事根本就不需要商量吧?”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