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实在太冷了,二十九一吃过晌午饭,孙嫦娥和秀梅她们就开始准备祭祖的供品,不到两点祭祖仪式就进行完毕了。
今天柳长青连孙嫦娥都没让出来跪拜天地诸神和祖先,就他和柳魁、柳葳三个人,柳雲和柳雷在他们磕头跪拜的时候觉得好奇,跑过来跪在柳长青身边跟着磕了三个头就又跑了,其他家人他都没让出来。
心意尽到了,诸神和祖先肯定能体谅的,这么冷的天,他们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后代亲人都跟着受罪。
柳侠跑出堂屋站在东边的矮石墙上往下看,柳长春那边也已经结束了,正在收摊子,猫儿冲柳侠摆手:“小叔,你还是别去了,老冷,我到那儿一会儿就回来了。
柳侠拽紧帽子捂着脸:“您五叔、六叔俺都去,帽子带好,快点走吧孩儿,咱早去早回。”
今天吃午饭时,柳魁说,风太大,去坟地的路雪都冻硬了,滑得很,让柳长青和柳长春都不要去了,这边他和柳葳去,那边柳茂和柳钰去就行了,结果猫儿说,他已经十二了,该去给奶奶上坟了。
柳侠怕猫儿单独和柳茂呆太长时间不舒服,也要跟着柳魁一起去,柳姓的坟地都在西边靠近雉鸡岭的“老坟岭”上,离他们这里比到关家窑还远。
柳侠一说要去,柳海、柳凌也都要去,柳川怕路太滑出点意外,所以也一定要跟着,最后决定,五兄弟加上长孙柳葳,其他人不去,柳莘撅着嘴生气也不行,带个小的太耽误时间,而且,万一出一点事,就划不来了。
虽然寒风呼啸滴水成冰,走到老坟岭,柳侠他们全都是一身汗。
柳长春家的祖坟和柳长青家隔着不远,柳侠磕完了头站起来就扭头看猫儿他们那边。
猫儿让风给刮得几乎跪不住,被柳钰搂着,和柳茂一起跪在翟玉兰坟前的雪地上,柳茂正小心地用一根棍子压着,另一个棍子翻拨着未烧尽的纸钱。
等纸钱烧尽,三个人一起磕了头,柳侠和哥哥们一起走过来。
柳侠把猫儿拉过来,想解开羽绒服裹着他,被猫儿按着手:“我不冷小叔,你光给我暖暖手就中。”柳侠让他趴怀里搂着,两手放在自己胳肢窝里给他夹着暖。
柳茂没起身,他看了旁边那座坟头一会儿,才低下头,慢慢收拾地上摆开的供品,柳钰蹲下帮忙一起收拾。
柳川拉拉柳魁的袖子小声说:“大哥,要不咱先慢慢往回走,叫二哥跟二嫂说几句话?”
柳魁看看柳茂,轻轻叹了口气,对柳侠他们说:“咱先慢点走吧,幺儿,你拉好孩儿。茂,你想跟小红说话,就说几句吧,天老冷,不敢搁这儿停时间老长,俺搁前边拐弯那背风地方等你。”
柳茂回头看了看他们,点点头。
柳魁招呼着兄弟们一起往回走。
说不上是风俗,但这里的人们就是一直那么认为、那么做的,夫妻之间,是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恩爱的,如果年轻的小夫妻不注意,一个亲密些的称呼,都可能被外人以非善意的玩笑来调侃,甚至是公然的讽刺嘲笑,嗤之以鼻。
这种风气延续到柳茂和徐小红这种情况,就演化成了一种风俗:夫妻之间不上坟,不能以外在的任何方式表达思念和怀念,薄情的、丈夫或妻子尸骨未寒就择偶另配的,会被周围的乡亲邻居诟病,表示心寒;可依然是这些乡亲邻人,对那些对失去的妻子或丈夫表示出深切怀念的人同样诟病鄙薄,甚至更甚。
薄情的,随着时间的流失会被淡忘原谅;深情的,成为人们永远的话柄和笑料。
所以,十二年来,虽然只隔着几米的距离,柳茂年年来给母亲上坟,却不能真正走到徐小红坟前看一眼。
他们因为远,今天来的特别早,其他上坟的人都还没上来,可以让柳茂看看徐小红,虽然只是一堆土。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家的人懂得柳茂的心思,徐小红太年轻,甚至不会被葬在柳家的祖坟地,葬在祖坟的,应该是陪着柳茂终老或时间更长的人。
柳侠拉着猫儿先走,走出有几十米的时候,柳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柳茂单腿跪在徐小红的坟前,一只手慢慢扒着坟上的雪。
柳侠停住了:“猫儿,俺都忘了孩儿,你,你其实今儿来,该给您、您……”他求救地看看几个哥哥,这么多年没在猫儿跟前说过,他说不出那个称呼。
柳魁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咋这么糊涂咧?猫儿,孩儿,俺跟……跟您妈都是同辈,同辈不兴上坟,她没哩时候也老年轻,不兴恁早受香火,怕折损了阴德,你今年十二了,算算她也三十多了,你今儿既然来了,去给她也磕个头吧孩儿,以后你再来上坟,就该给她烧纸送钱了。”
猫儿看了一下柳侠,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柳茂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柳侠和猫儿正小心地走过一段沟沿往他这边来,他轻轻对着那堆被冰雪覆盖的黄土说:“小红,他,他又回来了,你再看看他吧。”
柳侠牵着猫儿走过来,先去拉柳茂:“二哥,地上老凉,你起来吧,将俺都忘了叫孩儿给二嫂烧纸磕头,现在没纸了,就叫孩儿给俺二嫂磕个头吧。”
柳茂慢慢站起来,点点头,自己退到一边。
猫儿走到柳茂刚才跪着的地方,双膝跪下,柳侠扶着他说:“二嫂,孩儿今年十二了,长大了,来给你上坟了,你保佑孩儿以后都平平安安哩哦。”
猫儿抬头看着柳侠,柳侠对他点点头,猫儿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我,我来给你上坟了,我忘了给你烧钱,俺给奶奶烧了可多,你跟奶奶一起花吧,明年我给你也烧可多。”说完,双手伏地,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柳侠拉着猫儿起来,回头喊柳茂:“二哥,咱走吧......二哥!”
柳茂的眼眶蓄满泪水,怔怔地看着徐小红的坟,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随时都可能随风而去。
猫儿看到柳茂的神情,有点无措地看着柳侠:“小叔。”
柳侠伸手扶着柳茂,对猫儿说:“孩儿,你提着东西;二哥,老冷,咱走吧。”
柳茂推着柳侠:“孩儿,您先走吧,我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一会儿我自己走。”
柳侠强硬地拉着他:“二哥,走吧,天这么冷,俺二嫂肯定也不会想叫你这样受罪,孩儿也老冷,我想叫他赶紧回家暖暖 。”
柳茂没再挣,伸手想去接猫儿手里的东西,伸出半截又缩了回来,柳侠把东西从猫儿手里拿过来递给他,三个人一步一滑地往回走。
除夕的夜晚,家里和往年一样热闹,两个淘气包洗澡时闹腾的太厉害,差点蹬翻了洗澡盆,水洒了半屋子,秀梅和晓慧倒了一箩筐草木灰才把地弄干;
小胖子柳萱人来疯,洗完澡不让穿衣裳,光着小屁股在炕上爬,肉呼呼的模样实在稀罕人,被全家人挨着抱了一遍,最后被柳钰裹在棉袄里,流着口水睡着了。
晓慧买的带图画的儿歌书,俩小阎王看了没几页就扔一边了,萌萌倒是喜欢的很,把上面的儿歌都学会了,今天晚上好好表现了一番,赢得一阵阵掌声。
柳海在法国跟个黑人同学学了几招屁股高速摆动的什么舞,要和柳侠比赛,柳侠拿掉塞在裤头里的暖水袋,轻装上阵,轻而易举就将柳海拿下。
为了庆贺小叔获胜,猫儿上去和柳侠联袂来了一段,结果把俩小阎王和柳莘、柳蕤、柳葳都招上来了,大的小的一阵群魔乱舞。
秀梅笑得前仰后合,被柳葳也给拽了起来,说要教她跳交谊舞,荣泽现在好多人都迷上这个了,秀梅把柳葳的耳朵扯的老长,才让大逆不道没皮没脸的混小子松开手。
柳海和柳侠赶着大人特别高兴呈上去的加密存折和1095元现金被头脑清醒的柳魁毫不客气地拍回,两个人各种耍赖均告无效,干脆直接转手塞给了柳钰。
柳钰不肯要。
柳海大叫:“入股入股入股,分红给俺妈当私房钱,以后咱家哩孩儿要是娶媳妇了,俺妈也能给儿媳妇个玉镯子、金戒指啥哩传家宝当明媒正娶哩凭证了,没镯子哩都是偏房小妾姨太太,不算数。”
孙嫦娥噼里啪啦给柳海背上来了几巴掌:“小鳖儿你吃饱饭还没三天咧,居然就想纳偏房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来给我种地吧。”
柳海大喊冤枉:“重点是传家宝啊妈,电影上都是这么演哩,杨晓东他妈不是还把家里哩红心戒指给银环了吗?妈,你要是给儿媳妇个传家宝确立一下她们哩地位,你搁她们心里哩地位不是就更高了吗?”
孙嫦娥说:“我啥都没给过您嫂子,她们也没说过我一句不是,都可孝顺。”
柳海倒在柳魁身上:“大哥,咱妈为啥不懂幽默咧?”
柳魁说:“等咱妈有一大堆玉镯子金戒指,自然就懂了。”
柳侠对柳钰说:“四哥,我哩钱跟俺六哥一样,都入股,分红都给俺妈当私房钱买传家宝。”
柳钰表情纠结:“孩儿,我,我要是万一干不好,赔了咋弄?”
柳侠说:“赔了大不了咱不买玉镯子,有啥了不起,不当吃不当喝哩。
没镯子您不也都给俺嫂子娶回来了?还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好。”
柳葳搂着孙嫦娥的脖子说:“奶奶,以后我要是领回来个小妮儿,你可看准了再给镯子哦,别是老想吃懒柿跟我回来哩同学,你给人家一个,那咱可就赔大了。”
国庆节假期返校,柳葳带了一大袋子懒柿回去,被班上同学哄抢,他同桌女同学只吃到一个,不过瘾,要求跟柳葳来柳家岭吃个饱。
柳川说:“小葳,你咋恁精咧?您奶奶哩镯子还没买回来,你可就给您媳妇占了一个?”
柳侠举手:“那我给猫儿也占一个,妈,要是没玉哩,金镯子也中,俺不嫌暴发户,越大越粗越好。”
屋子里跟着柳侠举起一大片手,俩淘气包啥都不知道也跟着起哄:“我也占一个我也占一个。”
柳魁把柳雲捞到怀里:“孬货,你知道媳妇是啥不知道,你就占咧?”
柳雲说:“知道,花媳妇儿就是跟俺奶奶夜儿黑那样,穿着花嘎嘎,可好看可好看。”
……
柳侠他们回到自己窑洞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再过半个小时,新的一年就开始了,刚才在堂屋太兴奋,三兄弟和猫儿都睡不着,躺在被窝儿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聊天。
柳凌坐在柳侠身边,给他揉屁股。
柳海说:“将咱妈说起没给咱嫂们传家宝哩时候,我看见咱二哥好像可难受,他肯定是又想起来咱二嫂了。”
另外几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柳侠才说:“今儿孩儿俺俩拐回去哩时候,二哥还搁那儿跟二嫂说话咧,这么多年了,要搁别人早忘完了,可二哥……”
柳凌说:“幺儿,你小,你不知道,二哥跟二嫂多好,真哩是一句嘴没吵过,一次脸没红过,不光是因为二哥哩脾气好,二嫂对二哥那也是真好。
她嫁过来后,连手绢都没叫二哥再招过,她总说二哥搁煤矿干活老辛苦,每回回来跑恁远哩路老使慌,对二哥心疼哩不行,二哥一回来,她啥都不舍得叫二哥干。”
柳海说:“我现在有时候还会想起二嫂咧,长哩恁漂亮,人又恁好,就这样就没了;
五哥,幺儿,我搁法国,想您哩时候,真哩是觉得心就跟叫挖了,叫掏成了个大洞一样,难受哩没法形容,这还是我知道您都搁家好好哩,只要我攒够了钱或毕业了,总是能看见您、难受只是暂时哩。
您想想咱二哥,他是永远都见不着咱二嫂了,永远啊,你再想都没用,没一点盼头,永远看不见,那肯定是比死了还难受。”
柳侠觉得猫儿放在自己左手里的小手紧了紧:“那,那,要是他去跟菩萨说说,下辈子还能娶、娶俺妈,中不中?”
柳海说:“就是菩萨真哩有灵,答应了,这辈子咧?就是下辈子再好,这辈子二嫂不是也没了吗?二哥不还是看不见二嫂了吗?何况,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下辈子。”
柳侠配合着猫儿的小手,和他十指相扣:“不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不是真的有灵魂,要是有就好了,二嫂应该也会去求菩萨,保佑下辈子能还嫁给二哥。”
柳海翻个身趴着,手垫在下巴底下:“那有啥用?下辈子不管啥样,这辈子不都可难受?我还是想叫二嫂活着,跟二哥高高兴兴过一辈子,看他们恁好,没准儿不用他们去求,菩萨下辈子就还叫他们做夫妻了。”
柳侠说:“我就是老可怜二哥,二嫂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还有恁长哩一辈子咧,他咋熬过去啊!”
……
新年在黑暗中悄然而至,柳侠翻个身,睡梦中把被子往上拉了两下,把猫儿包得严严实实。
一个人影慢慢坐起来,披上棉袄,靠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无边的黑夜。
作者有话要说:柳海关于‘杨晓东’的那段故事,是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一个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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