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银行营业部,柳侠悠闲地在排椅上坐着,右腿随意地架在左膝盖上,吹着几乎无声的口哨,满眼含笑地看着坐在柜台前熟练地填写单据的小家伙。
猫儿填好了最后一张单据,仔细检查了一遍,和另外两张一起推给营业员,然后从挂在胸前的书包里往外掏钱,一摞、两摞、三摞……
“这张单子上的钱先取出来,加上这六千,存五年;这两万五,存一年。”
柳侠看着小家伙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看着营业员收钱、盖章,然后拿过来认真签字的样子,心高兴得都要忽忽悠悠飘起来了。
不过,看臭小猫那脸,过了年回来,短时间内一定不能再接沙盘了,要不小家伙真要生气了。
唉,臭小猫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居然都会板着脸装大人训我了,嗯?训我?训小叔?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这种风气坚决不能放纵,必须得适当修理这个臭小猫一下,让他知道长幼有序师道尊严,让他知道小叔是用来爱戴的,不是用来数落的,不过——,怎么修理呢……
“小叔,好了,咱们走吧。”猫儿伸手提起柳侠旁边的一袋子排骨和菜。
柳侠提起一袋子轻飘飘却花红柳绿的东西,一只胳膊揽着猫儿的肩膀,走出银行,他的口哨终于吹出了声:《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身边的世界冰天雪地寒风凛冽,悠扬的口哨却带着春日阳光的味道。
猫儿把左手放在柳侠羽绒服的口袋里,感觉到自己的步调和柳侠不太一致,他稍微赶了一下就调整了过来,然后和着柳侠的节奏也吹响了口哨,动人的旋律一路伴随两人回到家。
已经和柳川说好了中午十二点之前一定要动身走,现在已经快九点了,两个人不敢耽误,高速度先把排骨和胡萝卜洗了炖上,然后柳侠去洗衣服,猫儿洗菜蒸米。
猫儿做完的比较快,排骨还要多炖一会儿,他过来帮柳侠洗衣服,洗衣机把裤子搅得都缠一块了,两个人挨着给拉扯开。
猫儿拉拽着衣服对柳侠说:“再跟你说一遍,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是再这么要钱不要命,我就回家告诉大爷爷,让他拿鞋底儿打你的屁股。”
柳侠笑:“鞋底儿是你奶奶的专利,大爷爷都是用树枝抽或直接大脚踹,你想让小叔挨哪个?”
猫儿给气得真没辙了,停了手里的活儿对着柳侠瞪了几秒钟,突然扔了手里的衣服扑上去,跳起来搂着柳侠的脖子,腿环在他腰上,凶神恶煞地呲着牙趴在柳侠脸上:“额额额额——,咬你,你都这么大了还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爱惜,我教了你这么多天你还是不打算改,额额额,使劲咬你。”
他在柳侠右脸颊上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然后几乎就鼻子顶着鼻子的,挑衅地看着柳侠。
柳侠眨着眼和他对峙了几秒钟,然后笑嘻嘻地把左脸颊转过来:“给,接着咬,有本事咬掉一块。”
“啊哈~,小叔啊,你怎么学得这么气人啊——,你怎么变成癞皮狗了呢,我不让你再干那个嘛——”猫儿给气得彻底没脾气了,用自己的脸在柳侠脸上又蹭又揉,想发狠又舍不得。
柳侠大获全胜,心情非常好,所以很大度地拍拍小家伙的屁股:“好了大乖猫,再蹭小叔的脸就得蜕层皮了,下次再有沙盘,如果是在春秋天的时候小叔就接,夏天或冬天小叔不接,行了吧?”
猫儿不太相信,柳侠最近的诚信度在他这里直线下跌:“如果下次你再敢在现在这样的季节接沙盘,我就旷课,逃学,不上学,跟着你去看着你。”
柳侠用额头碰了他的额头一下:“成交。”
前些天柳侠带着一个小队在尚诚县连续做了两个工程,一个是水库扩容测量,一个是公路改扩建,后面这个还没结束的时候,甲方尚诚县公路局直接又给他们追加了另一条新开的公路工程。
柳侠去之前,王东平给他介绍了为尚诚县土地局做沙盘模型的活儿,他在家抓紧时间把前期数据全部整理好了,到尚诚县后,他白天干队里的工程,晚上去土地局做沙盘。
尚诚县几乎全境山区,以前比荣泽穷,最近十来年发现了很多金属矿藏,原来象征着贫穷与落后的大山立马变身聚宝盆,尚诚县一下就富裕起来了,短短十年左右的时间,经济就发展到甩荣泽好几道街。
水涨船高,尚诚大大小小的单位这几年也都牛了起来,土地局一看就比荣泽县土地局财大气粗得多,他们要做的沙盘是荣泽土地局的两倍大,价格也同样加倍。
柳侠紧赶慢赶,每天从工地回来,都是只用十来分钟的时间搞定吃饭和洗漱,然后马上到土地局开始干活,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左右,就这样,他也没能赶在三个工程全部都结束前把沙盘制作完成。
所以工程结束后,柳侠没随队返回荣泽,他给马千里和岳德胜打了个电话请假。
腊月中旬以后,年味儿就上来了,工程告一段落的人回到单位,队里一般就不会再派活儿了,柳侠他们的工程结束那天,是腊月十四,所以接到他的电话,马千里和岳德胜都是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把队里那边搞定,柳侠才给猫儿打电话请假解释。
猫儿当时就气炸了,在电话里跟他蹦高儿,柳侠在家整理尚诚县土地局给的资料时,猫儿就跟他说了,不准接这个活儿,就是接,也要等过完年,天气暖和后再接,他没想到,柳侠居然背着他已经干了一个多月了。
猫儿当时离期末考试只剩两天时间了,要不,他非当时就请假去尚诚县不可。
他坚持到四天后的下午考完最后一门,和柳葳、苏晓慧打了个招呼,说他和柳侠有点事,今年回家可能会晚几天,让家里人别担心,然后就拎着提前准备好的包跑到国道边,拦了辆往尚诚县的长途公共汽车就走了。
猫儿在黄昏里推开尚诚县土地局那栋气派的办公楼大门时,柳侠正弯着腰在粘表示河流的蓝色布条,猫儿满肚子的怒气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的一瞬间,都变成了心疼和快乐。
被惊讶地大叫着把他抱得喘不过气的柳侠原地转了三圈,猫儿脚一落地就拉开自己的羽绒服,把柳侠的双手塞在自己腋下,他刚才碰到了柳侠的手,冰凉冰凉。
柳侠想把手抽出来:“乖,其实不冷,你看,屋里开着电炉呢!”
猫儿把胳膊夹的更紧一些:“这么大一个屋子,还八面透风,一个小电炉有什么用?”
他们家的主卧开个电炉会暖和,是因为房间小而且密封性好,电炉还一天到晚都不关。
柳侠现在做沙盘的地方,是土地局主办公楼的大厅,不仅仅是比他们的卧室大很多倍,还是连接楼上和一楼其他办公室的通道,一个电炉也是每天柳侠来了之后才插上,所以那点热量和没有差不多,这里比外面露天处好一点的也就是没有风,温度几乎一样,都是零下七八度。
猫儿给柳侠暖了一会儿,觉得他的手热乎起来后就放开了他,而没有阻止柳侠继续工作,他知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除了想办法帮小叔把这份活儿赶快干完,其他做法都是小叔不能接受或会让他为难的。
柳侠重新开始干活,猫儿跑出去在杂货店里买了两个暖水袋、两条毛巾和一个烧水壶。
灌了开水的暖水袋非常烫,皮肤不能直接挨着,去年冬天,猫儿每天晚上放学回到家写作业时,柳侠都会用包了毛巾的暖水袋给他抱着,写一会儿觉得冷了,他就把手放在两层毛巾的夹层里,很快就会暖和起来。
现在,猫儿用同样的方法给柳侠暖手。
猫儿到的当天,柳侠干到九点就收工了,以后的八天,猫儿和他一起,早上七点开始动工,晚上八点半之前,只要活儿做到一个节点,猫儿就干脆利索地把工具都收拾了,根本没商量的余地。
如果柳侠企图争辩,猫儿就手叉腰板着个小脸一顿训:“你是想弄一手冻疮回去让大爷爷跟奶奶心疼还是想让大伯内疚?你明知道咱们家里人都舍不得你这么受罪你还大冬天的接这种活儿,我没让你把活儿扔在这里回家去就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居然还敢得寸进尺要求连轴转,腰疼病是怎么得的你知道吗?”
柳侠笑着拧小家伙的脸:“不知道。”
小家伙使劲乜斜着眼看柳侠的手:“哼,还敢犟嘴,你要是弄一手冻疮,以后就再也不许捏我的脸,我才不会让手跟烂南瓜一样的人捏我呢?”小家伙眼神凶悍地说着狠话,却一动不动地任柳侠扯着他脸上的肉调戏。
柳侠做顿悟状:“哦——,你的意思是只要手长得好看就可以随便捏你?”
猫儿气急了,脑袋扎柳侠肚子上把他顶到门外,自己跑回去快速拔插销、打包工具、关灯,然后两个人一路打闹着往招待所跑。
类似的情况每天上演一遍,柳侠在快乐中完成了任务,随即拿到了付款支票。
猫儿却气鼓鼓的。
倒数第二天他们在招待所洗澡的时候他才发现,柳侠的右边臀部有两个硬块,那是刚刚形成的轻度冻疮。
这几天,他每天除了帮柳侠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还非常操心地烧好几壶水,让两个暖水袋随时都保持着很热的状态,柳侠干活中间稍微喘息的工夫,他就会把柳侠的手放在暖水袋上暖一会儿,柳侠安静地坐在那里干活时,他还会把暖水袋放柳侠脚面上给他暖脚,没想到,他防住了手脚,却让柳侠身上给冻坏了。
所以一直到昨天,也就是阴历二十六黄昏他们一起回来,猫儿那张小脸都是臭臭的。
他们回来的时候没在半途下车转望宁直接回家,除了等柳川和带自己回家过年穿的衣服,最主要的是要把支票兑现,然后存起来。
桑德山那里全部工程余款元旦前已经结清,柳侠中间回来了一趟,把那笔钱暂时存了活期。
无偿为荣泽高中做的工程,县政府的财政拨款到了后,王占杰把柳侠叫去,坚持给了他一万块钱,王占杰说,即便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占便宜也要有底线,要不就是厚颜无耻了。
几处的进项加起来,柳侠想为猫儿存五万块钱养老本儿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对他而言,世上简直没有比这个更美妙的事了,当然,和他的宝贝猫安心呆在一起这事除外。
把衣服都晾起来,排骨也炖好了,两个人又合作炒了个醋溜白菜心,柳侠去传达室给柳川发了个传呼,让他回来吃饭。
等了几分钟,柳川没回电话,柳侠决定自己和猫儿先吃,从猫儿去尚诚县那天开始,猫儿就没喝牛奶,他觉得猫儿的身体亏了,得赶紧多吃点好的给养回来。
虽然提前约好了,可柳川如果外出,时间他自己也掌控不了,所以不用等他,饭留在锅里,等他来了再热一下就可以了。
一手端米一手端菜走进主卧,把饭菜饭菜放在小餐桌上直起身时,柳侠看到院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海蓝色羽绒服,背着大背包的高个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点疑惑的表情,在看到院子里的栎树和柿树的时候,一下变成了欣喜。
柳侠瞪大眼睛愣怔了一秒钟,冲外面大喊了声“六哥”,就大叫着往外跑:“宝贝猫,你六叔回来了,快过来乖你六叔回来了,六哥!”
他跑进客厅,拉开通往阳台的门,正好和柳海对上脸,他大叫了一声“六哥”,扑上去就抱住了柳海。
猫儿拿着调羹勺和筷子“嗲嗲嗲”地跑出来,就看到柳海抱着柳侠,说不清楚是想哭还是想笑地说:“可回来了,孩儿,我快想死您了,快想死您了!”
柳侠像个小孩子一样说:“哥,俺也都可想你,孩儿俺俩将还正说你咧!”
猫儿高兴地咧着嘴喊:“六叔!”
柳海放开柳侠,把包随手放在沙发上把猫儿抱了起来:“孩儿,你长这么高了?想六叔没?”
猫儿看着柳海,半点生分的感觉都没有,好像柳海只是早上去上学,现在放学回家了一样,他笑嘻嘻地说:“当然想了,将我还跟俺小叔说,要是你搁家,肯定会给排骨做成糖醋哩,比俺俩炖哩还香还好吃,早知道你会回来,俺就不做,等着你回来做了再吃。”
柳海使劲搂了猫儿一下:“想吃糖醋哩,明儿六叔就给您做。”
柳侠忽然想起来柳川,对柳海说:“六哥,你跟猫儿去里边,我赶紧去给咱三哥发个传呼,就说你回来了,叫咱三哥快点过来。”
柳海放下猫儿:“今儿都二十七了,我以为你跟孩儿您俩早就回家了,到原城火车站哩时候,我就给咱三哥发了传呼,问他回家了没,等了几分钟三哥没回电话,我看见往咱这儿来哩车该开了,就没再等……”
外面急促的刹车声打断了柳海的话,柳侠和猫儿同时说:“三哥来了。”
“三叔来了。”
两人话音未落,柳川就推门跑了进来:“幺儿,猫儿,你们俩快出来,现在什么活儿都先放下,先跟我去接……小海?孩儿,你可回来了了?”
柳海看见柳川,才露出了自己大孩子的本相,他惊喜地抱着柳川,却非常委屈地说:“三哥,我给你发传呼,你没回,我还以为你跟孩儿您都已经回家了咧……我觉着,我觉着我跟没人要了样……”
柳川眼圈红了,拍着柳海的背安抚着他:“孩儿,不是,火车站市场那边有人打群架,我去帮小军处理,该过年了,市场上老乱,可多年轻孩儿都放着炮耍,我没听见传呼机响。”
柳海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哩哥,我就是老想您,光想早点看见您,早一分钟也中。”
柳川说:“孩儿,我也是,看见是你发哩传呼,我连把人帮小军送到他所里哩心都没了,就想赶紧去接你。”
柳侠呼噜了一把自己的脸:“三哥,六哥,这儿老冷,您去卧室等着,孩儿俺俩去给您盛饭,咱早点吃完就能回家了,俺六哥肯定可想咱伯咱妈,我也还没见五哥咧,咱赶紧点儿,早点回去。”
三个人的饭四个人匀着吃不太够,不过冰箱里有柳川从单位带过来的馍,热两个就差不多了。
热热乎乎地吃着饭,柳海跟柳侠他们说自己突然决定回来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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