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是星期天早上八点开始给彭飞和霍建永上第一节课的。
彭飞家条件不错,彭爷爷原来是一个很牛的行政单位的一把手,住房挺宽敞,彭飞的父母都是军人,因为部队所在地是边疆地区,教育落后,所以彭飞一直跟爷爷奶奶住在江城。
彭飞和车杰的情况有点类似,都是挺聪明的孩子,前两年跟一帮子同学哥们儿先是迷上了港台的武打影视,继而迷上了武侠小说,从此每天都沉浸在飞檐走壁杀富济贫傲视天下英雄的梦里,导致成绩一泻千里。
不过和车杰需要柳侠费心费力地往正常轨道上拉扯不同,彭飞是寒假被送到父母服役地的一户牧民家待了将近一个月后自己突然醒悟的,寒假回来后脱胎换骨,跟变了个人似的,把一大堆武侠小说都放在了一个箱子里让爷爷奶奶保管,自己开始努力学习。
但他懈怠的时间有点太长了,跟着他们学校一个数学老师办的辅导班恶补了一学期加一个暑假,成绩还是上不去,也是数理化跟不上。
本来已经对他失望透顶的爷爷看孙子迷途知返,高兴的忘乎所以,原来整天端着领导架子的老人也顾不得形象了,到处托人给他找家庭教师,最后拐了好几道弯从韩彤那里得知了柳侠辅导车杰的情况,便赖上了韩彤,到底把柳侠给找来了。
每节的补课费是彭爷爷自己打听了行情后主动和韩彤说的,每节课两小时,四块,如果期末考试彭飞的数理化成绩能及格,每节课再补一块,并且另外给一百块钱的奖金。
霍建永是属于比较踏实的学生,成绩一直中等偏上一点,这样的成绩如果发挥得好,也是有希望考上大学的,
和成绩压根儿一塌糊涂的学生相比,霍建永这种蹦一蹦还有可能摘得到果子的情况才是最让家人费心的,同样,也是让柳侠压力最大的。
这样的学生提升的空间不大,因为他已经尽力了,余下的事情需要的是智力,这可不是通过一年半载补课就能提高的。
霍建永是他们家族里边学习最好的孩子,所以他从父母到祖父母都对他非常重视,从初三开始,就一直在请老师给他开小灶。
在来彭飞家之前,他一直在另外一所重点高中的一个高三老师那里接受辅导,这让柳侠心里的压力更大了:一个重点高中的老师都不能再让他提高的学生,柳侠觉得自己也做不到。
但霍建永的爷爷是韩彤他爷爷的老朋友,老爷子直接找韩彤说的,韩彤推不掉,所以柳侠也推不掉,他只能硬着头皮尽最大努力去教。
柳侠知道,现在能单独给孩子请家庭教师辅导的,都是家里经济条件很好的,彭飞爷爷是个领导,父母工资特别高;
霍建永的父母是原来的单位不行了,夫妻俩自己出来摆地摊做点小生意,结果越做越好,现在已经在第一街有了两个店,如果单论经济条件,应该比彭飞家还要好。
车杰是个例外,他父母虽然条件一般,但两个姐姐对学习原来一直比较好的弟弟很疼爱,支持了娘家不少。
霍建永的补课费条件和彭飞是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霍建永的数理化期末考试分数要求的是平均七十五分以上。
霍建永爸爸的承诺是,如果这三门的平均成绩超过八十五,他再给柳侠另外加五百。
霍建永在第三次上完课和柳侠一起从彭飞家出来后,忽然对柳侠说:“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他爸妈的店和我们家的店离的不远,他比我低一级,现在高二,学习跟我差不多,他家里人原来给他说好的老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干了,他爸妈气的不得了,这几天一直想给他再找个老师,说只要教的好,钱多点也行。
柳侠,我听韩彤哥说过你家的情况,反正你也想多挣点钱,要不让他来试试行不行?你今儿来之前我已经跟彭飞说好了,他说只要我朋友不爱瞎找事儿,多个人也无所谓,。”
彭飞和霍建永比柳侠都小点,但俩人见了面却跟提前约好了似的,都不喊柳侠“老师”。
柳侠有点犹豫:“如果能多教,我想教和你们一样都是高三的,这样你们之间也可以互相讨论交流,对你们的提高也是有好处的,高二的,和你们的程度相差太多,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霍建永说:“你这几天不一直都在给彭飞补高一下学期的部分吗,我朋友正好跟着听听,然后你再带着给他辅导高二的就差不多了。
柳侠,试试呗,我朋友和他爸妈都挺好的,尤其是他妈,特别豪爽的一个阿姨,如果他进步大的话,我敢保证,周阿姨比我爸给你的奖金还得多。他是后加进来的,一节课比我们再多一块钱,这个我跟他说,行不行?”
柳侠现在可以说是见钱眼开,他巴不得再多带一个学生多挣点钱呢,这么优厚的报酬他怎么可能拒绝?
就这样,柳侠第四次来上课的时候,见到了顾钊和他跟顾平山长得非常像的爸爸顾云山,还有顾钊的妈妈周文凤。
非常简单的事情,几句话顾云山和周文凤就知道了,原来柳侠就是顾平山说过的打算介绍给他们的家庭教师,顾云山疑惑地问柳侠:“我哥说你要考什么级,所以不再干家庭教师了,你怎么又.......”
周文凤冷笑一声打断了顾云山:“你哥的话你也信?谁知道他又干了什么,让我猜一下........,小婷已经去海都上学了,他——,他当初特别大方地跟我们说过,如果小婷能考上大学,他就给你一千块,是因为这个吗?”
柳侠淡淡笑了笑:“当初说的是每门功课七十分以上,没说是平均分,小婷化学只考了五十七。”
周文凤笑了起来:“所以虽然小婷以前数理化都只能考三四十分,现在的平均成绩却超过了七十分,被大学录取了,他还是没给你奖金,是吧?”
她转向顾云山:“知道了为什么我们顾钊忽然被晾在这里了吧?你哥,你那个当总工程师的哥哥,他赖了该给人家这孩子的一千块钱,人家不跟他这种人打交道了。”
彭飞在一边说:“我听韩彤哥说过这事,当时我们都不太信,他真的一分钱都没有给你?”
柳侠说:“不是,补课费每个月都按时给了,是奖金,是我没经验,当初没说清楚,其实,我拿到补课费就可以了,奖金是顾平山主动提出来的。”
周文凤嘴角带着讥诮的笑容说:“谁提出来的他最后都不会给你;我见过的给孩子请家庭教师的人,即便刚开始没说,只要考上了大学,哪个家长都会再给人家老师单独发一笔奖金的。
这种事也就顾平山做得出来,他当初那么大方的一口承诺你一千,就是因为他没打算跟你兑现。
以后记着,那些算计来算计去,看着挺小气的人,都是实实在在打算给你兑现的人,他们总害怕吃亏,所以得算清楚;
那种张口就成百上千给你许愿的,那都是放屁呢,他又不打算给你,说多点不还让你更高兴,多给他卖点力吗?”
柳侠收下了顾钊,一节课;六块,这是韩彤让霍建永跟顾云山夫妇提出来的,而且拒绝讨价还价。
对于顾平山的事,韩彤听说后也是除了气愤没一点办法,当初就是顾平山一句话,柳侠按常规的意思理解成了平均每门功课的成绩,顾平山如果咬死了他说的是单独一门的成绩,谁也不能说什么。
周文凤对顾平山的评价是:“别说红口白牙说了不算,就是白纸黑字写下来摁了指印,顾平山到时候照样能给你抠字眼抠得你没话说,人家上那几年大学学的知识,就是专门用来玩心眼儿的。”
对于奖金问题,周文凤说:“我现在啥也不说,咱们到时候看,行吧?”
柳侠只能安慰自己吃一堑长一智,然后尽心尽力地教这三个新学生了。
这次虽然是教三个人,柳侠却觉得比原来教车杰和顾小婷两个人还要轻松愉快些,顾小婷是女孩子,他原来下意识的就会有许多顾忌,比如,他即便是热的要死,只要顾小婷在,他连把汗衫卷起来都觉得不合适。
现在,教三个男孩子,热的很了,彭奶奶就给他们在地上铺一张席子,几个人坐在地上喝着菊花冰糖水讲课,当然,大部分时间还都是三个学生给柳侠讲。
三个人里面最大的霍建永比柳侠小半岁,顾钊还不满十七,柳侠其实跟他们的年龄更接近,但他现在的思维却是即将步入社会的大学生,所以他虽然和三个人相处愉快,却还是每次课一结束就急着回学校和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
可三个高中生却特别喜欢和柳侠相处,每次都想多留柳侠一会儿。
他教了车杰九个月,没在车家吃过一顿饭,现在刚在彭家教了两个星期,就已经吃了两顿了。
星期天中午,彭奶奶总是提前把饭做好,十点多,不论柳侠说什么她都不听,一定要柳侠把饭吃了才能走。
彭爷爷是个乍一接触挺不招人待见的老头儿,说话总跟做报告似的,打得一口的好官腔,柳侠开始觉得他原来在单位肯定就是个老官僚、
可经过半个月的接触,他发现这还是个有时候挺可爱的老头儿:
顾钊听顾小婷说过柳侠会跳霹雳舞,于是就和彭飞、霍建永一起,休息的时候非得缠着柳侠跳一段,柳侠被缠的没办法了,只好给他们随意跳了一段。
结果跳完后,发现观众的掌声有点不对,一看,彭爷爷正躺在他的摇椅上,跟给做报告的上级领导鼓掌那样,用非常官僚的模样在给他鼓掌。
老头儿还用领导称赞下属的标准口吻说:“嗯,跳的很好嘛年轻人,运动对身体是很有好处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劳逸结合的教学方法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以后要再接再厉啊。”
从此,柳侠每次给三个学生上课,中间必须有十五分钟时间是跳舞,他自己跳,还要教彭飞、顾钊、霍建永三个人跳,因为这个,他不得不又开始跟着云健练习,因为彭飞学的特快,柳侠觉得如果自己不再学习点新的动作,会有一天镇不住自己的学生。
柳侠通过这件事发现,原来自己还挺虚荣。
云健特别高兴,他的舞蹈社团现在已经只剩下四个人了,有两个人谈了女朋友后就再也没时间去练习跳舞了,另一个也正在步那两位的后尘,柳侠的及时回归让他又看到了霹雳舞的春天。
虽然云健和柳侠午后又开始在寝室跳舞,却挡不住寝室最近这几天越来越低沉的气氛。
老大张福生平日里温和敦厚惯了,大家已经习惯了他每天都乐呵呵任劳任怨的模样,他突然之间心事重重、情绪低落,让整个寝室的人都觉得生活不那么美好了。
张福生的心病主要来自乔艳芳,现在已经十月中旬了,乔艳芳还没有上班,她已经往市劳动部门跑了无数次,回答她的永远是“还没决定,一星期后再来问吧。”
柳侠想起柳川说过的话,联想了一大堆,瞒着寝室其他人和詹伟一起去找了韩彤,问韩彤,是不是乔艳芳的档案里写了她组织和参加那次运动的事。
韩彤说:“我觉得肯定会有,这么大的事不写,那你们的档案里写什么呀?”
柳侠的情绪也一下低沉了起来,他忽然间看学校所有的老师都不顺眼,觉得他们都世故虚伪,他们一边说着理解学生的爱国热情,以保护他们为借口阻止他们上街参加活动,过后却又把参与活动的人都给出卖了,让他们连毕业分配都这么艰难。
乔艳芳的事对219影响很大,同时他们也从其他同学那里听到了类似的情况,一时间,所有人都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毕业分配产生了恐惧和迷茫。
柳侠在给柳川和柳凌的信里尽情的发泄了一番自己的恶劣情绪,十天后,他先收到了柳川的回信,柳川说:
幺儿,我听你说起过乔艳芳,所以也能理解你对她现在处境的同情和愤怒,我也听同事和周围其他人说起过同样的事情,和你一样,我也很同情今年的毕业生,也许,明年你也会面临这样的处境。
但有一点三哥不赞成你的想法,就是你因此对你们学校老师的道德品行产生的质疑。
这次学生*运*动声势之大,影响力之广泛,远远超出了你们最初的预料,你们学校的老师根据自己的直觉和经验得出了这次运动可能会引发不良后果的结论,所以他们禁止你们参加。
但后来,国*家*领导人在电视上公开表过态,理解学生们的行为,我觉得,好像还表达出了认可学生的行为是出于爱国热情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学校的老师把乔艳芳和其他同学积极组织和参与这次活动的情况如实写进档案里,有什么错呢?
毕业分配的问题,是暑假期间学生分配工作开始后才逐渐表露出来的,过去的经验只能让你们的老师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比你们多一些警觉和理智,却不能让他们看到后面可能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们怎么会知道现在才发生的一切呢?
幺儿,你想想我们国家的开国将领们,他们在早期参加革*命活动中的种种经历都是他们后来成为国家高级领导人的资本,这次活动的性质后来被重新定义,所以乔艳芳他们的毕业分配才遇到困难,可如果这次活动现在得到上层的肯定呢?
如果是这样,你们学校如果没有把乔艳芳他们的所作所为写进档案,耽误了她以后进一步上升的可能,你会不会觉得你们学校的老师当初就居心叵测,预见到了参加这次活动会成为以后加官进爵的政治资本,所以贪昧了乔艳芳他们的功劳呢?
.........
柳侠仔细回忆了一下事情发生发展的经过,觉得柳川说的是对的,他对自己最近的行为马上就有点愧疚,因为他虽然对老师们有任何不尊敬的行为,但心里却对他们是很不满的。
尤其是黄有光,他这学期没有教柳侠他们的课,柳侠刚开学还跑去找他借过几次书和相机,后来听到乔艳芳来信里面的遭遇,他每次见到黄有光总会想东想西,反正就是往不好的那一面怀疑,最近干脆一个多星期都没再去找过他,连詹伟想跟他去和黄有光套套近乎,以便在自己申请留校时能得到点黄有光的支持都被他找借口拒绝了。
柳侠收起柳川的信,看看时间,黄有光平常的这个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书,柳侠决定过去找他,用实际行动在内心忏悔一下。
他先到寝管的窗口看了一下,果然有他两封信,家里的和柳凌的,他高高兴兴地拿着信直接来到了黄有光的宿舍。
黄有光果然坐在沙发上在看书,看到柳侠进来他也没站起来,点头示意柳侠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柳侠对这里很熟悉,他先给黄有光显摆了他的两封信,他一直对自己有这么多哥哥们的来信而骄傲,然后先把柳凌的信打开来看。
柳凌对这件事的理解没有柳川那么透彻,但和柳川一样,他认为柳侠的老师们是没有办法预见到把那件事写进档案里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的。
柳凌给他报告了一个消息,柳海的两幅作品被曾广同一个朋友看上,以总价八百元钱的价格买走了,柳海高兴的星期天搭车跑到军校去给柳凌报信,硬拖着柳凌吃了一顿饭店,两个人花了十几块钱,把柳凌给心疼坏了。
柳海已经把八百块钱全部寄回了家。
柳凌说家里最近有柳侠的钱垫底,暂时不需要,寄钱还要掏邮费,让柳海寒假时把钱带回去就行。
柳海坚决不肯:“我就是要寄钱,让咱大哥去望宁取钱,叫乡里那些看不起咱伯咱大哥、因为咱申请救济粮就把咱当成要饭花子哩鳖儿们看看,咱生到山沟里也比他们强,咱大哥还有一群好兄弟哩,让他们别狗眼看人低。”
今年中原省天气偏旱,秋粮收成不好,柳魁他们已经开始了又一轮的申请。
柳川给柳侠说过,大哥去乡民政所好几次了,每次都被民政所的两个年轻人给不耐烦地晾半天,到现在也没个准话。
柳侠在心里给柳海叫了声好,把信折起来,心里同时也在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把钱都寄回家去,再给大哥长长脸。
他打开家里的信,先看柳魁的,柳魁根本没提申请救济粮的事,依然是把家里说的万事如意,猫儿懂事听话,柳侠如果不是这次暑假里亲眼见识了猫儿的淘气,肯定就和以前一样相信了。
猫儿前几封信吸取了暑假里那几封恶作剧信件的特长,给柳侠胡乱拽词,结果用词不当乱了辈分。
柳侠上一封信命令他不许再瞎用文言文,如果再出现“闻卿之言,朕心甚慰”、“今日闻悉小叔玉体安康,岸之心方得以小慰”之类乱七八糟的话,回去就把他的屁股打成八瓣。
柳侠有点担心的打开猫儿的信,害怕又看到什么骇人听闻的词句,还好,小家伙很听他的话,这次恢复正常了。
宝贝小叔你好:
今天收到你的信,日历上又正好过去了半个月,我特别特别高兴,离你回来还有88天了,大伯说,八十多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点长。
奶奶说让我先算到你的生日,再算到你回来,这样一点一点算,就没有那么长时间了,我试了试,不中啊,一天也不少,我还是可想可想你.......
柳侠把猫儿的信收好后,黄有光才收起了书,微笑着问他:“今天过来找我有事吗?”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就是想来您这里坐一会儿。”
黄有光突然说:“你跟我说过,詹伟想留校,你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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