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柳长青的目光从柳侠的眼睛慢慢转向无尽的远方, 脑子里忽然闪现出这句佛家偈语。
柳侠是个内心充满了勇气的孩子,以前是, 现在也是, 但以前——以猫儿的出生为分水岭——柳侠的勇气是无畏, 是一往直前, 那时候的他就像一把锋利强硬的刀子, 不知人间疾苦, 无忧无虑, 喜欢用打架解决和家人以外的所有矛盾, 一天不惹事好像太阳都无法按时落山。
直到有一天,猫儿出生了。
柳侠一夜之间就给自己长出了一层结实而手感舒适的裹刀布,他的勇气依然如故, 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 他的刀也有了方向,只指向伤害猫儿和家人的人。
因为猫儿,他学会了忍让妥协, 学会了将心比心, 学会了未雨绸缪。
妥协和忍让绝对不是让人高兴的情绪,在柳家岭,柳侠不需要对谁妥协忍让才能换取自己所需,但猫儿需要, 柳侠怕自己的任性为给猫儿带来更多的责难,所以,十岁的他隐藏起了光芒和坚硬,自动学会了这个与他的天性相违背的技能。
现在,长大了的猫儿有了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柳侠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动转换了他对猫儿的保护方。
他的每一次转换,都是以猫儿为原点,排除掉一切不安全的因素,为猫儿创造出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
柳长青知道人在无助的时候会求助于神明,他自己也在心里这样做过很多次,柳侠为了猫儿求神拜佛他完全能理解,但因为一个梦,柳侠就像他自己曾经最鄙视的神汉巫婆一样画小人儿,还是让柳长青非常震惊。
这真不像是柳侠会做的事。
这真是……只有柳侠才能做出来的事。
十岁的年龄沿街拾废纸卖钱,柳侠的心中只要有执念,便能无视一切世俗异样的眼光,独自前行。
柳侠看柳长青看了自己老半天,却不说话就把目光移开了,以为他生气了,放下刀和菜走到柳长青身边:“伯,我,我知你不待见扎小人儿这种事,我是老怕猫儿再出事,没法儿了。
我真给那个小人儿说了,只是请他给猫儿哩病带走,带到地底下最深哩地方埋起来就中,不是叫他替猫儿生病。”
柳长青转过头,还是刚才微笑温和的样子看着柳侠:“孩儿,我还能不知你啥样?我相信你,我还觉得你这法儿真不赖咧,两全其美,给猫儿消了灾,还造出了个小人儿,给了他一条命。”
柳侠嘿嘿笑了起来:“真哩伯?你也觉得那样中?”
“我希望中。”柳长青说,“我希望猫儿永远健健康康哩。”
“伯,你最好了。”柳长青坐在个藤编的圈椅上,位置比较低,柳侠使劲抱了他的肩膀一下,就笑着跑回案板前,继续切菜。
他没有撒谎,他和柳长青说的都是真的,梦到猫儿病情复发,他的心在梦中难受到不能活,醒来后,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他的难受一点都没有减少,天亮时,他准备起床,无意识中碰到胸前的护身佛,想起梦里那个破解的方法,他忽然想到,那是不是菩萨有感于他的虔诚,所以给他托梦,告诉他保全猫儿的方法?
柳侠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的。
于是,就有了那个画在巴掌大的一块白布上的小人儿、和小人儿肚子上的“白血病”和“一切疾病与灾难”几个字。
柳长青看着柳侠高兴的样子,心下感慨,柳侠的理想高远到让他都觉得缥缈,却又能为当下一点点的小事而感动快乐。
柳侠心里为父亲对柳岸的关心而欣喜,做菜的精神都快赶上计算绘图了,特别认真投入。
进驻这个工地将近十天,终于吃上了正常味道的食物,张援朝和浩宁都非常高兴,浩宁一手碗一手馍吃着,还有闲心拉着张援朝,顺着声音去麦田里找野鸡。
柳侠做的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一个根达菜炒豆腐,一个肉丝胡萝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主食是馒头。
他们因陋就简,就在公路旁一条小岔路上的一棵洋槐树下开火做饭,大越野的空间很宽敞,后备箱除了装测量仪器和厨具餐具,柳侠还往里面放了一张折叠小餐桌和几个小马扎。
不过,张援朝和浩宁不怎么坐在桌子上吃饭,他们俩喜欢端着碗到处转悠着吃,把小餐桌留给柳侠和柳长青用,今天也一样。
柳长青吃了一口胡萝卜丝,点头:“嗯,是比我做哩好吃,我觉得你现在哩手艺,比您妈跟您大嫂、四嫂还好咧。”
柳侠也夹了一筷子,品尝后说:“味儿不咋样,不知咋回事,我炒肉总是炒老,猫儿比我强多了,做啥都可好吃,等他回来,叫他给你做几顿。”
柳长青吃了好几口菜后,才没什么表情,慢悠悠地说:“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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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和柳长青在麦田旁边的小路上吃饭的时候,另一个半球,柳岸正坐在萨维小镇的家里,十指如飞地在电脑上敲击。
因为互联网和计算机技术的特殊性,他以前也经常在家办公,但公司成立初期,为了增加企业的凝聚力,除了和柳侠约定的通话时间,他都会在公司和员工一起工作;公司状况稳定后,因为怕万一柳侠打电话找不到人着急,他就很少在公司住了。
春节返回美国后,因为知道柳侠不可能给他打电话,除了必须到校的时间和办理与柳石有关的事宜,他吃住都在公司,最长的一次,他整整一周没有回萨维镇,而公司刚刚启动时,那段被格林和张力吐槽为地狱生活的时期,他在外面的最长记录也才只有五天。
而上一次,他之所以一周后会回家,是因为气温突然升高,他不得不回家换衣服,没想到,他找出了合适的春装,准备睡觉时,接到了柳侠的电话。
从此,柳岸又改成了尽可能在家里工作,可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再接到过柳侠的电话。
柳岸很寂寞,但他知道,当下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他很容易地就习惯了寂寞,他现在担心的只有柳侠和家人。
他和柳侠的爱情以那样的方式暴露在家人面前,虽然全家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的行为,他却很清楚,柳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因为他知道家人在柳侠心里的分量,尤其是柳长青和孙嫦娥现在年纪大了,让他们操心生气,柳侠肯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在这件事上,柳岸没有办法安慰柳侠。
同性恋一天不为社会大众所接受,家里人就要多承受一天理智和感情双重重压,这个压力不解决,他说的再多,也宽慰不了柳侠的心。
他现在能够做的,就是尽快把柳石制造出来,从感情上减轻家人的压力;把事业做起来,用经济实力为柳侠构建出一个安全的生存空间,从而从侧面缓解家里人理智上对柳侠未来生活的忧心恐惧。
柳岸相信,任何时代,自身的实力都是最好的护身符。
钱不是一切,但没有钱,便没有了一切,尤其是在当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联络越来越淡薄的时代,如果钱够多,就能生生制造出一个相对比较符合自己理想的生活空间。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实施自己的计划,为他和柳侠未来能在家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创造更大的可能。
一个多月前和柳侠的那次通话,他没有说柳石的制造已经正式开始,受精卵已经在文森特太太的肚子里生活了快一个星期。
试管婴儿的成功率并不是百分百,像柳凌那样的情况不是个例,柳凌那种情况以外,还有很多导致婴儿不能健康出生的情况,为了避免让柳侠在惊喜之后经历更大的失望,在医生确定柳石肯定能平安降生之前,他都不会和柳侠说。
而柳侠上次在电话里最关心的也不是柳石,而是他的身体状况,知道柳侠因为自己晚体检了几天吓成那样,柳岸又心疼又高兴,柳侠能那样在家人面前公开表现出对自己的牵挂,表示他不会因为心疼家人就放弃他。
不惜一切创造出让家人能接受他和柳侠的条件,是他唯一能为柳侠做的。
对于专注于工作的人来说,时间好像被施了多倍流速的魔法,总是眨眼间一天就过去了,柳岸无意中抬头,才发现窗户已经发白了。
他看了一下表,果断关闭了电脑,给手机设定了叫醒时间后,倒头就睡,半分钟左右,他就已经进入了深睡眠状态。
八点钟,闹铃“叮铃叮铃”地响起,柳岸掀开被子就下了床,一个小时后,他结束了早餐,驾车离开萨维小镇,前往F州。
文森特太太受孕已经四周多了,除了有轻微的恶心症状,其他一切正常。
但柳岸并没有因此就放心,他听陈忆西和戴维先生说过,为柳凌做的两次试管婴儿,代孕都是在三个多月时候流产的,柳岸非常希望自己能亲眼看到柳侠拥有孩子的全过程,再加上目前还没过妊娠安全期,他现在只要有时间,就会到F州一趟,带去营养丰富均衡的食品原材料,然后和文森特太太天南海北地聊天。
柳岸从杂志和专业的育儿书籍上看到的专家的说,说小婴儿是有记忆的,还举了很多例子,比如,三岁的小孩子忽然在家人面前哼起了一首老歌,一家人都很纳闷,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教过孩子这个歌,后来才想起来,孕妇怀着这个孩子时,这首歌特别流行,孕妇每天都要听好几遍,小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就记住了这首歌。
专家建议,舒缓宁静的音乐最适合胎教,亲人经常性的关心表现和音乐有着差不多的效果。
柳岸希望自己现在的存在就像胎教音乐一样,柳石出生后哪怕并不认识他,也能对他有点本能的亲近。
他可是柳石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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