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意来了,一闭眼就梦魇, 躺着也是遭罪, 柳侠干脆早早起了床,到后面的豫花园里晨练。
豫花园还没有经过专业的园艺设计, 里面的花草都是野生的, 春天一到, 蒿子青麻迎风见长, 不知名的小花散落在野草中间, 一片生机盎然, 移植过来的树也都扎稳了根, 嫩绿的树冠和满院子的野草野花散发出独属于春天的芬芳味道。
柳侠站在小路上, 对着野草棵子扩胸下腰做了会儿预热,然后开始绕着圈慢跑,偶尔一恍惚, 树影从眼角掠过, 他有一瞬间置身于萨维小镇边树林子的错觉。
树林子的小路两旁就是野草在树下随便长,天气正常时,猫儿每天都要去林子里跑一圈。
柳侠停住脚步, 蹲下.身, 用手拨楞着一棵野蒿子:不知道你现在在干啥?会跟我在想你一样想我吗?算了,最近还是先别想我,先想毕业论文吧,毕业最重要, 毕业了,好多事上就自由了……
“幺儿,你咋了孩儿?”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着急的呼喊。
“啊?啥?”柳侠恍恍惚惚扭过头,看到父亲熟悉的身影,他从才从臆想中醒神 ,赶忙站了起来,“伯,你也起来了?”
柳长青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柳侠的额头:“你将咋回事孩儿?不是头晕了吧?”
柳侠摇头:“没没,我就是觉得这种野蒿子老神奇,啥地方都能看见它,就蹲那儿多看了一会儿,你看,我没事。”
为了不让柳长青担心,柳侠原地跳了两下。
柳长青放下了心,说道:“嗯,可多野草都这样,连个名儿都没,就是结实,搁啥地方都能活。”
父子两个说着话,并肩沿着小路往前走,走到第三圈,柳侠忽然想起柳长青昨天从柳家岭走到望宁,他这样的年纪,走那么远的山路,现在腿脚肯定恢复不了,他这么早出来,是不放心自己,而不是想锻炼。
他心里非常难受,正想找个借口回屋去,柳长青突然说:“幺儿,一会儿吃了饭,咱去原城一趟吧。”
“啊?”柳侠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住脚步看父亲。
虽然摊牌后柳长青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但对他的看管却很严密,明显是在杜绝一切他可能和柳岸联系的机会,今天是怎么回事?昨天已经知道猫儿复查结果正常了啊。
“不是有几个工程快该签合同了嘛,这回咱既然出来了,你就去看看,能签就早点签了,要不过些天还得叫您三哥来回跑着捎信。”柳长青也停了脚,用他一贯的平静口吻说。
“哦。”柳侠跟做梦似的点点头,“那,那咱一会儿吃了饭就走?”
柳长青说:“中,早点去,早点办完咱早回。”
一个半小时后,柳侠和柳长青吃完了早饭,然后马上动身去原城。
虽然因为父亲跟着,知道去了原城也做不了什么,可柳侠心里还是无法控制地在期待,所以他没看到,站在门口送他们的柳魁忧心忡忡。
车子上国道没几分钟,柳侠无意中扭头,发现柳长青闭着眼睛,脸色有点异常,他吓得赶紧把车子靠边停了下来:“伯,你咋着了?”
柳长青捏着太阳穴说:“没事,我也多少有点择铺,夜儿黑没睡好,有点晕车。”
柳侠自己原来也晕车,知道晕车的滋味有多难受,就有点慌了手脚:“那,咱拐回去吧伯,我开慢点,你回家睡一会儿就好了。”
柳长青摆摆手:“不用孩儿,原城就这么远,一会儿就到了,到了我去四季花园那房子里睡会儿就妥了。”
四季花园就是柳侠七年前为了结婚在原城买的那套房子,柳川确定调入原城公安局后,就找了个正规的家装公司,把那里装修了一下,现在,他中午或者有事不能回荣泽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柳侠拿出手机:“那我给俺三哥打个电话,叫他准备点热水啥哩。”
柳长青没有反对,闭上眼睛继续揉捏太阳穴。
柳侠拨打柳川的手机,待机音结束都没人接,柳侠准备拨打办公室的座机时,柳长青说:“走吧孩儿,到了地方再打。”
柳侠看着柳长青难受的模样,真是不忍心,他再次劝道:“伯,我,我跟你保证,我就是去原城也不给猫儿打电话,你难受成这样,就别去了。”
柳长青放下了手,笑着说:“我想去啊孩儿,我这年纪越来越大了,以后出来哩时候肯定越来越少,既然这回出来了,我正好多看看外头,你要是签合同需要哩时间长,我还打算自个儿去逛逛商场咧。”
柳侠的眼眶忽然一阵发烫,眼泪差点下来,他不敢说话,发动了车子,慢慢进入车道。
他们到四季小区时八点半整,柳侠按了好几声喇叭,物业都不给开门,他下了车去问,负责大门的中年男人说,他的车没有在物业办公室登记,不能进入小区。
柳侠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只好再次给柳川打电话。
这次柳川接了,知道柳侠和柳长青已经在小区门口,柳川说着电话就跑了出来。
柳侠当初买这个小区,除了当时这是原城最高档的商品住宅小区,内部环境做的特别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个小区和原城市公安局中间只隔着一条路,小区北门和公安局的大门斜对着脸,中间的距离最多六七十米,方便周晓云上下班。
现在,则正好方便了三哥柳川,他从自己的办公室来到柳侠和柳长青门前,也不过五分钟。
小区的物业不认识柳侠这个正主,但都认识柳川,他过来一句话,柳侠就被放行了。
柳川领着柳长青进屋休息,柳侠把车子开往地下停车场。
四季小区算是中原省最早的商品房小区之一,十年前感觉各方面都很超前的设计理念,现在看起来有些地方不太合理,比如地下停车场:小区有南、北两个大门,但只有南门有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
而小区内的管理很严格,人车分流,车子可以进入小区,但不能停留,放下人或物就得马上离开,柳侠听周晓云说过,周家刚入住这个小区的时候,周晓勇还因为这个规定差点和物业打起来,柳侠当时听了也觉得这个规定别扭。
但他去年来过这里几次后,看到在干干净净绿树成荫的小区自在玩耍的小孩子,觉得如果只是多走几步路,就能换取一个干净漂亮又安全的生活环境的话,其实还是蛮划算的。
地下停车场的车位是固定的,柳侠的车位就在28号楼的下面,当时觉得四条白线圈一个方框就要两千块简直是抢劫,现在倒觉得这个做法真不错,当初买得起这个小区的都是暴发户,现在这些人都更有钱了,很多家不止一辆车,如果车位不固定,每次停车都是个麻烦。
地下一层除了是停车场,周围还有一圈单独出售的储藏室,相当于煤棚,当时要价从五千到一万不等,柳侠和售楼部的经理磨了半天,也没能搞掉一分钱,心里十分不乐意,却还是选了一间他觉得位置最好、同时也是面积最大的。
因为这套房子当初是为和周晓云结婚买的,柳侠过去的几年都不愿意想起这套房子,不过做为主人,柳川把房子装修好以后,还是把钥匙给了他,只是柳侠从来记不住要带,今天也一样。
柳侠站在空旷的底下停车场,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他当初狠下心买这套房子,就是为了结婚后柳岸还能理直气壮地继续和自己住在一起,可柳岸到现在都还没见过这套房子,而且因为自己的婚姻和这套房子,柳岸在他背后,一个人的时候,会难过成什么样呢?柳侠现在都不敢想象猫儿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就是因为这些,他才会突然得那样严重的病吧?
柳侠看了看那辆漂亮威风到无法描述的大越野,又看了看自己买的大储藏室,心想,还好,现在都是你的了。
记得去年一次他回来,曾广同给了他几箱好酒,说自己喝不完,让他带回来给柳川应酬用,其中有两箱是法国葡萄酒,柳侠好像在什么杂志上看过一个保健知识,说适当喝点葡萄酒可以助眠,他就想进储藏室给柳长青拿一瓶,走到门口,才想起自己没带这里的钥匙。
好在,家里也有葡萄酒,柳川在原城的战友来家里玩的时候带的,两个人劝着柳长青喝了一杯,说这样容易入眠,睡一觉起来,晕车应该就能好了。
柳长青现在真上了年纪,没什么脾气了,孩子们让喝葡萄酒他就喝了,喝完就去卧室躺着等瞌睡降临。
柳川刚才在电话里已经知道柳侠今天来是干什么,就让他先分别打电话,他知道的其中有两个人好像这周都不在原城。
柳侠看了看好像十分疲惫的柳长青,出去坐在沙发上,开始挨着打电话。
第一个是发改委的郑主任。
这个郑主任最早是由何清明电话帮柳侠引荐的,见了面后,郑主任对柳侠很不错,第一次就给了他原城环城高速的工程,就是去年年前孙连朝和浩宁他们干的那个。
去年国庆节后,柳侠回了一趟京都,带了点土产去家里看望杜远鹏,两个人正说话的时候,杜远鹏接到郑主任的电话,他和郑主任说了几句公事,就说柳侠正好在他家里玩,把电话给了柳侠,让他和郑主任聊几句,从那以后,郑主任对柳侠就更关照了,柳侠正在准备签的几个中原省的大工程,都是郑主任从中间给牵的线。
去年春节前,柳侠本来计划从中南省回来后去拜访郑主任,送些节礼的,可是腿意外受伤,就没去成。
后来柳岸要求代替柳侠去,可柳岸太年轻,柳侠怕郑主任觉得被轻慢,就由三哥柳川代劳了,春节后,因为柳家岭不通电话,柳侠和郑主任之间的联系也一直是又柳川在来回转达。
柳侠上次来原城,郑主任去海都了,这次来,他必须当面拜访一次,否则就太失礼了。
打了三次都没人接,柳侠忽然想起来,自己换了新手机,号码也换了,赶紧又用柳川的电话打过去,这次,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了。
听说柳侠在原城,郑主任挺高兴,不过他今天一天都有会,没时间和柳侠见面。
有杜远鹏这一层关系在,郑主任和柳侠之间一直处的比较实在,郑主任如果说有事,那肯定就是真有事,而不是在故意抻着柳侠,所以柳侠并不担心,他和郑主任说好了,有时间大家再约。
接下来的两个电话果然如柳川所说,两个甲方负责人都不在原城,一个在京都,一个在春城,不过,京都的这个明天就回来了,柳侠和他约了明晚上的饭局。
春城的周五中午的飞机,柳侠和他约了周五晚上吃火锅,这位说过自己可以一天三顿吃火锅都不带烦的。
这个高局长最后才跟柳侠说,他正想给柳侠打电话呢,合同可以签了,他让柳侠现在就可以去他单位,他给马上单位的分管领导打电话,柳侠非常高兴,说他四十分钟左右到。
刚把电话还给柳川,柳侠自己的电话又响了,是楚凤河,他刚才去王君禹那里拿药,知道柳侠出来了,想和柳侠见个面,柳侠和他约了星期六。
结束了和楚凤河的电话,柳侠进主卧看了看,柳长青已经睡着了,柳川靠在父亲身边,也在打盹。
他昨晚上值班,被两个打110报警的电话弄得一夜没睡,而那两个电话最后被证明都是恶作剧,柳侠今天早上打电话时,柳川就是正在外面劝导几个愤怒的干警,没听到手机响。
柳侠一进来,柳川就睁开了眼。
柳侠指了指柳长青,用口型问柳川:高局长叫我现在过去签合同,咱伯咋弄?
柳川慢慢地下了床,拉着柳侠出来:“我跟你去吧。”
柳侠看柳川:你去干啥?
柳川说:“你出去,咱伯不放心,我跟着,回来给你做证嘛。”
柳侠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点了点头。
柳川把一套家里的钥匙放在客厅茶几最显眼的地方,又写了张条子压在下面,告诉柳长青柳侠要去签合同,自己陪着他一起出去了,才跟着柳侠出来。
双方都是懂行的人,重要的细节问题提前又已经沟通过,所以合同签的非常顺利,柳侠拿着合同书出来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
柳川问:“咋不请人家吃个饭?”
柳侠说:“人家说中午已经和其他人约好饭局了。”
柳川说:“那正好,咱回去陪着咱伯吃饭。”
他话音未落,手机响了,是一个不认识的座机号,柳川疑惑地接起来:“喂,哪位?”
柳长青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我孩儿,您伯,我这儿搁街上闲转咧,怕您回来找不着我,就给您打个电话,我想再转会儿,您俩找个地方吃饭吧,不用管我。”
柳侠一听柳长青在外面,有点急了,趴在柳川肩上对着电话说:“伯,你,你没走老远吧?你可别摸丢了啊。”
柳长青笑起来:“幺儿,您伯虽说老了,还不至于恁没成色,找不着地方,大不了打的回去,哪儿就能丢了咧。你跟您哥吃饭去吧孩儿,待见吃啥就吃啥,不用惦记我。”
“哦,那中,那你一会儿早点回去,三哥俺俩吃完饭也早点回去。”
看着柳川合起了电话,柳侠还是不放心:“咱伯不会丢吧?”
柳川把他往车里推:“咱伯去过哩地方比你多,你丢了咱伯都丢不了,走吧,带你去吃点好哩。”
二十分钟后,柳侠看着原城市邮电局的大标牌,有点懵。
柳川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个信球孩儿,还楞啥咧?你不想猫儿是不是?”
柳侠撒腿就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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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和柳川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三点出头了,柳长青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唐僧师徒打盹儿。
柳川给这个房子买的是一套非常宽大的真皮转角沙发,此时,不知道是因为柳长青坐的姿势不对,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柳侠和柳川同时感觉,父亲居然那么苍老瘦小。
早上在车上时的感觉再次涌上了心头,柳侠刚刚振作的心情忽然又沉了下去,他偷偷深呼吸了一口,过去坐在柳长青身边。
柳长青睁开眼睛,短暂的迷蒙之后,问柳侠:“合同签了了幺儿?”
柳侠点头:“嗯。”
柳长青问:“那,人家叫啥时候开工?能腾出人手不能?”
柳侠说:“这个工程能,孙工那个小队手里的工程马上就完成了,正好接上这个,我再给他抽个人过来就中。
就是那个公路桥,原来说的是七一以后进驻工地,将我给甲方打电话,他们说可能得提前,五一以后就得开始作业,这个工程就沈工、卜工、苌工跟我能干,他仨现在都过不来,可能我得上。”
他刚才和柳川吃饭中间,又给公路桥项目的甲方打了个电话,他就担心对方会工期有变,结果还真被他猜了个正着,对方说他们正想打电话找他呢。
柳长青闻言点了点头:“工作是大事,要真人手不够,你就干吧,不过你哩腿还不敢使着,到时候尽量小心。”
柳侠说:“我知,我就是设计指挥协调,重活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柳川端着两杯水过来,坐在柳长青另一边:“伯,你晌午吃哩啥?”
柳长青说:“热干面,还要了一盘小菜,幺儿以前成天说热干面好吃,今儿正好看见个店,我就尝了尝。”
柳侠问:“好吃么?”
柳长青说:“好吃,您妈要是出来,我就带着她也来吃一次,就是我不会开车,每回出来都得叫您来回接送,老麻烦。”
柳川说:“这有啥麻烦咧?俺妈您俩要是愿意来原城,我天天带着您俩吃新鲜。哎,不过,伯,你也能学开车啊,国家规定哩学驾照年龄是七十岁,你还能学咧。”
柳长青连连摇头:“老啦,不中了,我就算学会,您妈也不敢坐了,要是早十年咱有车还差不多。”
柳侠扒着柳长青的肩膀晃:“学呗学呗伯,我教你。”
“我就是说笑话咧,您俩咋就当真了。”柳长青笑着说,然后忽然转了话题,“哎,川儿,这都三点多了,你不去上班?”
柳川说:“夜儿黑值了一夜班,今儿稍微放松一点没事,我一会儿就去。”
柳长青说:“公家哩差事,还是经心点好,你去吧孩儿,小侠俺俩搁家咧,没事。”
柳川听话地站起来,走过柳侠身边的时候摸了他脑袋一把:“搁家听话哦,敢气咱伯回来腿打折。”
柳侠本来是坐着的,被他一摸就秃噜着躺了下去:“我这么好,咋会气人?”
柳川笑着摇摇头,拎起外套出去了。
柳长青看看跟小孩儿一样趴在沙发上、偏着脸看他的柳侠,拍着他的头说:“出去跑了一大晌,睡会儿吧孩儿。”
柳侠来回扭动着身体,挪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头抵着柳长青的腿:“我不瞌睡,伯,你跟我说说话吧?”
柳长青问:“说啥?”
“啥都中。”柳侠说,“你小时候,俺小时候,你搁开城哩时候,你当兵哩时候,或者俺妈您俩谈恋爱哩时候,你随便说。”
柳长青无声地笑了一下:“叫我想想,嗯,那我就跟你说说我咋认识您妈哩吧。”
柳侠点点头:“中。”
他又往柳长青的腿上扒了扒,好奇地睁大眼睛,等着倾听父母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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