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二, 柳岸早上和柳川一起去了原城,他要代替柳侠和员工们一起聚餐, 发放福利。
年终聚餐的意义并不在于吃, 而是一种气氛,一种感觉。
一个集体, 一个团体, 归属感和凝聚力很重要, 尤其像柳侠现在这种情况, 几个小队可能一年里彼此都不见面, 但他们之间却随时可能需要打乱重组, 建立起新的小团体, 去合作完成一个新工程, 如果平日里大家一盘散沙,需要合作的时候,很可能会因为彼此不熟悉发生矛盾。
所以, 身为领导者, 柳侠得有预见性和大局观,平时就注意促成大家对他们十几个人是一个集体的认知,而年终聚餐这样总结性的聚会, 是对这种认知最有力的一次加强, 这几年,柳侠无论再忙,聚餐都要按时进行。
前几天郑朝阳和沈克己去医院看柳侠,说今年不行就不聚了, 大家绝对不会因此离心离德,结果被柳岸接住了话题。
柳岸说聚餐照常进行,他一年多没见大家,十分想念,他正要趁着这个聚餐和大家见见面呢。
柳侠虽然一会儿也不想让柳岸离开,但他知道柳岸的意思,想着半天时间自己也能忍,就答应了。
可事实是。
柳岸和柳川走后,大哥、三嫂、小蕤、林洁洁和三个小的也都去店里忙了,家里只剩下柳侠和柳长青、孙嫦娥、秀梅,柳侠在床上只躺了半个钟头,就感觉无聊得想生虱。
身体没毛病的时候,他如果这么百无聊赖,可以来回翻烙饼,现在一条腿不能动,他只好原地来回乱扭,好的右腿伸直又曲起,曲起又伸直,蹬墙上学螃蟹爬,伸半空练无影神腿功,一会儿折腾出一百种花样。
孙嫦娥和秀梅在厨房忙活中午的饺子,柳长青在卧室陪柳侠,他看柳侠那难受样,过去坐在床沿上:“要不,我给你念书听?”
柳侠揪着脸摇头:“我大学毕业就不待见看书了。”
柳长青放下书:“那,咱说会儿话?”
柳侠想了想,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单独面对父亲,让他非常不安,他和柳岸的事现在还不能暴露,他这几天一直在权衡是过完年柳岸一走他就说,还是等柳石有了一撇之后再说。
两种做法各有利弊,柳侠现在还没想好。
柳岸一走就说的话,好处是:
家里人的火气就波及不到柳岸,只能拿他撒气,而他现在腿还伤着,家里人的伤心难过会因为对他腿伤的心疼而抵消几分,而且在他本身就有伤在身的情况下,大哥三哥他们再生气也不能揍他,最多就是多数落他几顿,给他几个月的黑脸看。
数落和黑脸柳侠一点都不怕,争取婚姻自由哪能不付出点代价呢?何况他和乖猫还都是男的,不被打断腿后再赶出家门就算是好的了,数落他就听着,黑脸他就陪笑脸看着,等家里人想通了,气消了,他就能安安心心地和乖猫守着过一辈子了。
不过,现在就说的弊端也很大,就是太突然,柳长青和孙嫦娥肯定难以接受。
等柳石有了一撇再说,好处是:柳石能从很大程度上减少孙嫦娥和柳长青的伤心。
弊端是:周期太长。
猫儿只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在柳石没有出生之前,他们一直得躲躲藏藏,柳侠没信心自己能一直表现得天.衣.无缝,如果被发现,柳岸肯定会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自己和猫儿是两情相悦,自己比猫儿大十岁,让猫儿承担家人的责难,柳侠绝对不能接受。
不跟家人说、一直不明不白地怄着让家里人自己慢慢发现慢慢猜这种情况,在柳侠脑子里也晃过两下,但很快就被他排除了。
把自己感觉最美好的事情瞒着最亲的家人,在最亲的家人面前还要偷偷摸摸,而且是偷偷摸摸一辈子,这不是伤全家人的心么?而且,这样的话,他把乖猫当成什么了?
反过来,乖猫肯定也不可能这么做啊。
他不用细想就能猜出来柳岸的打算:把柳石造出来,然后带着柳石向全家坦白,所有责任尽归于他一身,说是他缠着柳侠赖着柳侠不放,柳侠是不得已而为之。
柳侠现在的想法倾向于及早说,或者说他其实已经决定了,只是不想让柳岸知道,所以一点没表现出来。
做出这样的决定,除了柳侠不喜欢隐瞒家里人,还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柳岸跟他说了柳凌和陈震北的事。
对于柳凌和陈震北,柳侠的迟钝是因为他以前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一旦被点醒,开始想了,他聪明的脑袋瓜便立刻发挥出了应有的能力。
回忆一下柳凌和陈震北这些年的交集,爱情的痕迹如鸿爪雪泥,虽然轻浅隐晦,却绝对是有迹可循,并且脉络清晰,一目了然,动人心魂。
柳岸和柳侠进行过一次讨论,柳岸从社会伦理学到心理学,全面分析了他和柳侠、柳凌和陈震北之间的爱情哪个更不为当下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所容忍,从而得出一个结论:柳侠和柳岸必须先对家人公开他们的感情。
他们两个虽然事实上没有血缘关系,但从表象和感情上来看,他们两个是叔侄,是亲人,是一家人,他们的感情几乎在所有人眼里,应该都是有违人伦道德的,家里人肯定更难接受他们两个的关系。
至于社会舆论,这个他们没考虑,他们从来没想过把两个人的关系公开在外人面前。
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对家里人来说是不可逾越的珠穆朗玛峰,一旦接受了他们,柳凌和陈震北的昆仑山便是一条坦途,顺带着就过去了。
而如果由柳凌和陈震北打头,家里人要经受连续的两次打击,还一次比一次严重。
柳岸说,在同性.恋这个性质特殊的事件上,预应力或免疫力的作用不大,尤其是他们俩和柳凌和陈震北的情况存在很大的差异,他们两个的叔侄亲人关系这一项难度就已经破顶,任何提前的铺垫都降低不了这个难度。
而柳凌和陈震北的情况也比较特殊。
家里人已经对柳凌的一生做了最坏的打算,当家人能够接受柳侠和柳岸的感情,看到他们幸福,家里人甚至可能期待柳凌也能拥有同样的生活——在爱他们的家人心里,柳凌的幸福肯定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多出了一个同性.恋的孩子可能让他们的家庭遭受更多的非议。
总而言之,柳岸分析,由他和柳侠向家人掀开同性.恋这个黑色的幕布,比由柳凌和陈震北掀开,带来的总伤害值要小很多。
柳侠同意柳岸的分析,所以,他不能拖太久。
五哥拖不起,他已经三十四了。
柳长青看出了柳侠的犹豫,问了一句:“咋,不想跟我说话?”
柳侠躺好,笑着摇头:“没。”
柳长青摸了摸柳侠的头:“我那天听小葳说,陈震北也去双山救你了?”
柳侠点头:“嗯,震北哥跟五哥和小葳一起去哩双山,要不是他们带了可多专业设备,我还没恁容易就叫救上来咧,我搁洛城住上院以后,震北哥才走。
俺三哥回来时候开那个奔驰越野也是震北哥哩,还有留到洛城那辆,还有何大哥跟冯大哥,他们都是震北哥哩朋友,野外生存经验丰富,震北哥听说我可能是叫困到山里以后,专门找的他们一起去。”
柳凌离开后的几天,柳岸和他无话不谈,包括陈震北和柳凌之间的关系,没有半点隐瞒,柳侠知道了柳凌和陈震北的关系后,当即就决定,以后要抓住一切机会,在父母和家人面前为陈震北吹口角春风,争取让父母一看到自己和猫儿的幸福生活,就主动想到把陈震北配给五哥。
柳长青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才又问道:“这几年,你搁京都见过陈震北没?”
柳侠慢慢地摇了摇头,但随即又面露苦恼:“我有几次好像觉得隔壁50号有个人可像震北哥,可看见哩都是脊梁,也不敢肯定。”
柳长青问:“那,你没问过您五哥?”
柳侠惊悚地看着柳长青:“我会恁傻?咱家哩人现在不都不提震北哥了么?”
柳长青心里长叹,傻成这样,可咋弄啊?不过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我记得隔壁那个是叫王德邻吧?你也没问他?”
柳侠皱巴着脸继续苦恼:“我想过要问,后来想了想,觉得没法说,万一不是,王大哥又问我,陈震北是谁,我咋说?”
柳长青点头:“嗯,你这样想也对。”
柳侠忽然有点兴奋,想翻个身对着柳长青说,被柳长青按住。
他站起来,扶着柳侠坐好,又在他后面垫了个被子,让他靠得舒舒服服,才又坐回去看着柳侠。
柳侠这会儿的表情有点像捡到了宝贝急于给家长看的小孩,不太确定宝贝的真假却又按捺不住想讨大人高兴的心情:“伯,王大哥,就是王德邻,他家现在有个小孩,哦,你知,就是小萱国庆节带回来那几张相片上哩孩儿,思危,我咋看着他哪儿有点像震北哥咧,你觉着像不像?”
“呃——”柳长青沉吟了一下,好像在翻找记忆,“我没咋注意,小萱跟我说那孩儿也跟您五哥喊爸爸,我以为就是孩儿老小,不会说话,瞎喊咧。”
柳侠赶紧说:“不是不是,思危是认到俺五哥身上了,徳邻哥非叫认,小萱也老待见思危,哼着俺五哥非叫他答应,俺五哥没法,就认了,不过,还没举行仪式咧,徳邻哥说认干亲是大事,得看个黄道吉日。”
柳长青点头,嘴里说的却是:“小萱是您四哥哩长子,他都给了您五哥,咱得一心一意待小萱,您五哥再认别哩孩儿不合适,要是您四哥四嫂知了,心里肯定难受。”
“昂?不,不会吧?”柳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柳岸已经和他说过陈震北逮着点机会就会想办法把小萱带出去玩的事,陈震北分明是在尽最大努力培养和小萱的感情,要把小萱当亲儿子对待。
他还在尽可能制造机会让小萱和思危多相处,这是打算一家四口在一起生活的节奏啊。
可这话,柳侠现在不能和柳长青说。
陈震北退出柳家人的视线时间太长了,为他塑造形象的事得一点一点来,过犹不及,一次说太多可能让柳长青怀疑他的居心。
柳长青温和地看着柳侠:“咋不会?小侠,你没孩儿,不知当爹娘哩心情,村儿里有人说您四哥四嫂是看您五哥成城里人了,想扒住咱家哩大腿,连自个儿哩孩儿都给卖了,要是有人知您五哥又认了其他孩儿,叫咱小萱以后咋弄?这不是打您四哥哩脸么?”
柳侠气得骂起来:“放他娘了个臭狗屁,俺四哥是心疼俺五哥才给小萱给俺五哥哩,那些杂巴羔子自个儿心里腌臜,就给别人都想成那样。
小萱啥时候都是咱家哩宝贝,五哥就是认一百个孩儿小萱也是最宝贝哩一个,不信叫他们走着瞧,以后,咱小萱也会跟猫儿样,过哩日子叫他们想都想不出来。”
柳长青等着柳侠骂完,才接着说:“我将说那话哩意思,跟别人没多大关系,就是想说,咱家哩人,都得对小萱好。”
柳侠说:“那是当然。”
柳岸下午三点多回到家,柳侠立马把自己和柳长青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跟他学了一遍。
柳岸忽然特别想小萱,他这次回来,正好和小家伙错过,到现在还没看到他呢。
他躺在柳侠身边,朦朦胧胧想进入睡眠的时候,一个想法闪电似的忽然窜入他脑海,炸出一片耀眼的光亮,把他的瞌睡给惊得云消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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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海是七点半到家的,除了小莘必须去上学,其他人都在家里等着,包括柳钰,他七点钟就到了荣泽。
为了避免忙着出错,柳侠被勒令躺在床上不许乱动,柳岸守在他旁边。
柳海这次离开家不到两年半,时间不算太长,他有了孩子,人也成熟不少,看到父母家人,也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抱着孙嫦娥没有再哭。
可看到柳侠又不行了,喊了声“幺儿”,搂住他的肩膀,就憋着不说话了,眼睛红丢丢的。
柳莱给吓坏了,小家伙跟着爸爸妈妈在非洲跑了将近两年,身体和胆量都特别皮实,看见爸爸要哭不哭的样子却慌了神,用英语叫了声“dad”,又用汉语叫了声“爸爸”,小心地拉着柳海的裤腿,也差点要哭。
柳岸把小家伙抱起来:“莱莱,爸爸只是见到小叔太高兴了,他很快就会好。”
小家伙不认生,柳岸抱着也不闹,柳海也发现自己吓到了儿子,回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家伙马上就好了,很乖地对着柳岸点头:“I………我,知。”
小家伙说的居然是荣泽土话,刚才柳海让他跟全家人问好,喊称呼的时候,小家伙说的还是基本标准的普通话呢。
小雲和小雷的眼睛一直在柳海和柳莱的脸色来回扫,前年回来时洋娃娃似的弟弟和比杂志封面上的明星还帅气的六叔,这回看着比他俩还黑,俩货正在纠结他们是该高兴呢还是高兴呢还是高兴呢,就听到小柳莱的话,一下乐了,同时伸出手:“莱莱,哥哥抱。”
小家伙冲小雲伸出胳膊。
小雲接过去,先在小家伙看着十分健康的脸蛋上亲了一大口:“咦,没您小萱哥哩脸软乎。”
柳侠觉得自己的腿真是太碍眼了,他见到六哥心里高兴得要死,却还得配合着六哥的伤心,做出低落的表情。
还是大哥最贴心,拍拍柳海的头:“小海,好了孩儿,幺儿哩腿没事,医生说,注意点,多休息几个月,不会落下后遗症。”
柳海抹了一把眼睛:“这么严重哩伤,休息几个月会中?孩儿这腿,肯定以后都不能再干重活了,反正也已经停薪留职了,以后正好不用再上班了,我养活孩儿。”
柳侠这个时候也不敢跟他犟,老老实实地点头:“中。”
柳海捏捏柳侠的脸颊:“又瘦了。”他的眼睛也又红了。
柳侠特别怕人说他这个,一说孙嫦娥就要难受,所以他赶忙说:“妈,不是该吃饭了吗?俺六哥跟小葳坐了一黄昏火车,赶紧叫他们吃饭吧。”
看着柳海的黑脸和柳侠的腿正难受的孙嫦娥如梦方醒:“哦,哦,就是,吃饭,小海,来吃饭孩儿,莱莱,来,叫奶奶抱抱。”
一家人都去餐厅了,柳海也被柳侠硬给推了出去,让他吃完饭再过来。
果然,柳海放下碗就过来了,然后,躺在柳侠里侧,跟他说着话,不知不觉中睡着,一直睡到快天黑。
乘飞机的前一夜他就兴奋得没睡着,昨天晚上在火车上就更不用说了,要照顾柳莱,自己也兴奋,和柳葳说了一晚上。
柳岸看着和他一样,侧身扒着柳侠睡觉的柳海,又想到了每次回家都要率领一帮小家伙去和他们合睡一个大炕的小雲和小雷,心里想:小叔说早点跟家里人坦白,看来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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