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树胡同曲曲弯弯, 墙角树根都还是残存的积雪,却在夕阳的照拂下, 给人以温暖惬意的感觉。
小萱一跳下车子就叫了起来:“啊, 老美,又回来, 我可待见咱家哩竹子, 一看见心里就可美。”
柳凌也下了车, 直接去后备箱拿东西:“嗯, 爸爸也是, 看见竹子就觉得心里清爽。”
“那, 回来, 我给咱柳家岭哩家也种点, 种一大片。”小萱看着竹子两眼发亮,跃跃欲试。
“中,那爸爸等着。”柳凌把一个塑料袋递给他。
“爸爸我先走啊。”小萱接过塑料袋就往家跑, 边跑边喊:“曾爷爷, 程伯伯,俺回来啦——”
柳凌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 小家伙一来, 好像连身边的空气都温暖灵动起来了。
他拿出两个布袋,合上后备箱,扭头看了看五十号,大门关着, 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他一手一个布袋往家走,心里一声无言的叹息,小萱可能要失望了,他这个寒假应该都见不到思危。
江帆也在,柳凌走到月亮门,他和程新庭同时跑过来,一人一个接过了柳凌手里的袋子。
曾广同穿着对襟的中式老棉袄站在上屋门前,手里拿着大烟袋锅:“小凌,小侠咋样了?”
柳凌说:“伤口长得挺好,医生是出于保险的考虑,让再坚持两天再拆线。”
他是前天,也就是柳侠住院的第九天,早上看着医生给柳侠换好药后离开医院回荣泽的,昨天在荣泽等了小萱一天,今天起大早回来,比当初计划的晚回来了四天。
医生原来想第九天或第十天给柳侠拆线,柳凌也想等拆了线再离开,所以才会坚持到前天,但前天医生给柳侠换药时仔细看了伤口的愈合情况,又综合考虑了其他因素,比如,柳侠的伤口当初耽误了近四十个小时才缝合;伤口太长;每次换药时还要拆装夹板等等,决定推后几天。
曾广同叹了口气:“那您伯您妈搁家还得着急,幺儿也得再多遭几天罪。”
柳凌想到柳侠几乎纵贯整个小腿的伤口,又想到住在荣泽,每天眼巴巴等着柳侠回去的柳长青和孙嫦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胖虫儿马上要进行期末考试了,晚上没过来,餐桌上就小萱一个小孩子,却好像多出了一大家人,热闹得不行。
小家伙说话还是跟小时候似的,慢慢悠悠,曾广同和程新庭、江帆却听得不时大笑:
牛三妮儿的哥哥嫂子们“做贼的不打,三年自招”,因为偷的那五十元钱和银耳环分赃不均,两兄弟和妯娌不时就要对骂一场,然后互相揭底对方所做过的缺德事,每次都会引来大批观众,他们家附近经常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四五年级的混合班写作文《我的**》,一个叫牛帅超的抄一个叫张宝玉的,把人家爹的名字都给抄去了,牛帅超他爹就和他妈打架,一直打到张宝玉家,被张宝玉他爹拿着锨一直追到弯河。
柳瓜瓜的一岁生日,柳若虹觉得弟弟没有头发,不能在小鬏鬏上绑花,实在太可怜,就想在柳瓜瓜的小鸡鸡上绑一朵,柳瓜瓜用尿一炕地图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
大家笑,柳凌也会跟着笑,可等人都走了,小萱也睡着了,柳凌的脸上就只剩下了茫然和惶惑。
他看不进去书,也睡不着,靠在被子上发呆。
在柳岸刚刚发现是白血病住院治疗的时候,他曾经因为柳侠和柳岸的亲昵行为产生过怀疑,但很快自己就又否定了,否定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同性恋非常少,他觉得不可能那么巧,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在自己了解了这方面的事情后,马上身边就都成了这种人。
二是他觉得柳侠和柳岸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比一般人浓厚亲密,在柳岸随时可能永远离去的情况下,柳侠和柳岸表现出对彼此的特别眷恋是正常的。
三是他记得柳侠和周晓云谈恋爱时,柳岸和周晓云的关系非常好,柳岸一直在努力促成柳侠和周晓云的婚事。
四是柳侠和柳岸的亲密表现得太坦荡了,坦荡到让怀疑者觉得自己的内心狭隘阴暗,尤其是柳侠,他说自己想猫儿想到要死的时候,就跟小萱和柳若虹说想爸爸、小雲小雷说想吃红烧肉一样理直气壮。
而柳凌,在长期的朝夕相处中习惯了柳侠和柳岸的亲密,再也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
可是这次在洛城医院,柳侠和柳岸之间的互动,让柳凌感到心惊。
柳侠需要在床上解决一些必须的生理问题,以柳侠和柳岸从小到大同居一室同床共枕的经历,柳侠对这种事应该很坦然才对,可这次,柳凌发现,柳侠在害羞。
对,就是害羞,除了这个词,柳凌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柳岸坚持服侍柳侠解决问题时柳侠那别扭又甜蜜的态度。
而柳岸,在没有其他人,只有柳凌、柳侠他们三个时,对待柳侠的态度,真的就是捧在手心里的爱人。
他对柳侠的照顾超过任何体贴入微的父母家人,对待柳侠一些任性无理的小要求,他会坚决拒绝,但他拒绝的过程充满了纵容和溺爱,比很多人满足别人要求时的过程还快乐幸福。
柳凌和陈震北经历过爱人之间最亲密的情.事,他能感受到爱人之间那种特殊的暧.昧气氛。
当柳侠为了减少便溺而不肯喝水时,柳岸搂着柳侠哄,当时柳凌看得心跳差点紊乱,他怀疑,如果不是有他在旁边,柳岸会用一个缠绵又强势的吻让柳侠接受。
而柳侠,他可能会害臊甚至反抗,但柳凌肯定,他内心一定是无比欢喜。
当初说好的是看完柳侠第二次换药,如果一切正常,柳凌就可以离开,柳凌之所以又多停留了四天,担心柳侠伤口出意外是一个理由,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他怀疑自己弄错了,想有更多的时间来观察柳侠和柳岸。
现在,他不能再自欺欺人,柳岸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一个一个地在攻克家人,柳凌知道,自己就是他的第一个目标,现在的结果表明,他成功了。
自己不会反对他们,因为舍不得。
柳凌长长地叹了口气,默默地闭上眼睛。
自己和陈震北怎么办?
现在的中国社会,家里有一个孩子是同性.恋已经是一场灾难,如果他和柳侠、柳岸的事都摊开来,其他人还好说,父亲和母亲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吗?
每次看到他和小萱在一起时,孙嫦娥欣慰中夹杂着忧愁不安的眼神出现在柳凌的脑海。
他知道,母亲的不安不是来自于小萱,怕他长大后不孝顺自己,而是一直对自己骤然得知陈震北结婚后那段时间的状况心有余悸,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坚持单身,是还在那段痛苦的感情中沉浮挣扎,而且可能一辈子都挣脱不出来。
每一代年轻人都在标榜自己的爱情与众不同,但事实上,所有人的爱情都是一样的,年轻人眼里的那些平淡夫妻,年轻时的爱情一样热烈璀璨。
做为过来人的父母和兄长们虽然不说,却都知道自己那次是为情所伤,在他们都以为自己将孤独终生的时候,陈震北的出现应该能相对容易地被接受。
现在中国的国情,他和陈震北从来不敢期待拥有一个仪式,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不必在家人面前躲躲藏藏,关起大门,让他和陈震北、小萱、思危能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生活。
他了解自己的父母家人,他们肯定会困扰一段时间,但他们最终会接纳陈震北和思危。
可是,现在,如果他和陈震北坦白,父母和家里人将面临两次打击……
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闪烁起来,打断了柳凌的思路,他拿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没有犹豫就打开了。
果然,里面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小凌,是我。”
…………
————***————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床上,一屋子的温暖舒服。
柳侠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大马金刀地躺着,对着柿树上的麻雀吹了声口哨。
隔着玻璃,麻雀没理他,继续在树枝间辗转腾挪跳来跳去。
柳侠不甘心,又吹了几声,麻雀依然故我。
柳侠斜着眼瞟了一下门,又侧耳听了听,厨房里正好一阵“滋滋啦啦”地响,一股浓烈的葱香应声飘了过来,柳侠支着胳膊肘慢慢坐起来,歪着身子去够窗户上的绊扣。
“小叔。”一声轻柔而无奈的呼唤。
柳侠“忽”地一声就躺平了:“哎呦,我挺哩腰可疼,正想翻个身儿咧。”
柳岸过来,把杯子放在写字台上,扶着柳侠让他坐起来,然后端过杯子坐在床边:“给水喝了,喝完我给你揉腰。”
柳侠一口气把水喝完:“其实,一坐起来就好了,不用揉。”
柳岸没说话,坐在他侧后方,两只手从肩膀开始,慢慢往下按摩,柳侠嘴里发出夸张的“哦哦”声,也不知道是难受还是享受。
坐在客厅看报纸的柳长青听见声音,过来看了看,哭笑不得地摸了两把柳侠的脑袋,又出去了。
柳岸趴在柳侠的耳边,咬了他的耳朵垂一下,又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柳侠立马没音了。
柳岸微笑着,继续给他按摩。
柳侠在洛城的医院住了整半个月,然后又在省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昨天才回到荣泽。
柳侠本来以为骨裂是很轻微的伤,两三个星期骨头就差不多长好了,不用再装夹板,回家躺着休息就可以了,可省人民医院的医生说,他的骨裂比较严重,而且胫骨是身体最主要的承重骨,他还是再带一个月左右的夹板比较好。
他只好带着夹板回来了,以后每星期还要去检查一次,直到骨头完全愈合,拆掉夹板为止。
虽然带着夹板有点难受,可比起医院,家里实在太美了,柳侠觉得跟过大年似的。
而且,明天楚凤河回来,这意味着他终于能有点事做,柳侠心里非常期待。
他可不想让猫儿看着他像个废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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