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是刚过零点被救上来的, 一行人走到卧牛乡已经凌晨四点,路上抬担架的人最多半个小时就得换班。
这里的山路平时走着尚且费劲, 现在几十厘米深的雪, 还要抬着个人,又想赶速度, 一个坡爬不到顶, 人就喘得不行了。
最后那一段水泥路, 抬担架的是柳魁、柳川、陈震北和柳岸,柳凌和柳葳是之前那一组, 两个人把担架交接后, 就和苏圩、老何一起加快速度先走了, 他们要去提前赶到卧牛乡卫生院,让那里的医生提前准备一下, 再给柳侠做个简单的包扎, 还要打一支破伤风。
可柳凌他们到那里的时候,卫生院黑灯瞎火,柳凌他们从前跑到后, 边跑边喊“有人值班吗”,五分钟后才有人回应了, 。
应声的是个年轻的男大夫, 他却和柳凌他们一样,是打着手电筒出来的,原来,卧牛乡昨晚上就停电了。
年轻的大夫还说, 卧牛乡经常停电,一年能有半年电就算好的了。
这让柳凌他们对破伤风的药效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破伤风疫苗是需要冷藏保存的,没有电,就不具备稳定的冷藏条件。
等柳魁他们抬着柳侠到来,这个医生把柳侠腿上的骨折夹板和临时包扎的纱布解开看了看,面露难色:“没有电,不能拍片,再一个,我主要是内科……”
他的意思很明显,柳侠的腿,他处理不了。
柳家众人本来也就没有要在这里住院的意思,柳岸当机立断说:“那你用你觉得最合适的方法处理一下,处理完了我们去县城。”
几个人给年轻的医生打着手电,他和一个年轻的护士一起,为柳侠冲洗了伤口,再用浸泡了消炎药水的纱布包上,重新装上夹板。
破伤风没有打,因为年轻的医生和护士自己对他们的药都没信心。
卧牛乡附近这一段路相对平缓,可以开车,柳侠和担架一起,被放在罗小二那辆被拆了后排座的奔驰越野上。
柳川开的丰田霸道被留在了那个山坡上。
那个坡太陡了,老何他们也不敢继续开,调头和后退也都不可能,柳川就把钥匙给了于二柱,请他在雪化了之后,帮忙把车开出去。
现在的三辆车其实坐得下他们现在所有人,但因为卧牛乡这边的地势比县城附近高的多,回去的路,下坡路肯定更多更陡,安全起见,中途弃车步行的可能性很大,于二柱和袁黎明、高秋峰就表示,他们决定等雪停后能够通车了再走。
柳侠想起罗喜平的那张条子,赶忙拿出来给于二柱,让他天亮后领着袁黎明和高秋峰去乡政府,帮两个人安排个住的地方。
于二柱连连答应,柳侠他们随即开车上路。
他们最终没有弃车,但是,下坡的时候,除了司机,其他人全部下车步行。
柳岸和柳侠坐一辆车,他没有坐座位,就铺着柳魁多带的一件防寒服,坐在柳侠身边。
担架对面,柳凌和他一样,只是坐的是一个靠垫;前面副驾上坐的是柳魁。
柳川和陈震北坐在前面一辆车上,柳葳坐在后面一辆车上,他们这会儿其实都想守着柳侠,可考虑到当前的路况,他们明智地选择了最安全的做法。
柳岸还是不怎么说话,就静静地守着柳侠看,每次车子快到坡顶,他会提前把柳侠盖得严严实实,再确认一下用来固定柳侠的打包带系得足够结实,然后早早就准备好抬担架,每次他还都要坚持抬到底。
柳魁他们都知道柳侠今天的事把他给吓出毛病了,心疼的不行,却劝不住他。
柳岸不跟他们犟嘴,只是抓着担架不放手。
第二个大坡下去,再上车时,柳侠看他一头汗,也心疼得紧,说他:“这坡太陡,走着老使慌,下回你隔一个坡再抬,中不中孩儿?”
柳岸平静地说:“不使慌,我想抬你。”
上坡其间,车稳定地缓缓前行时,他就摸摸柳侠的手,捏捏柳侠脸、鼻子,或者耳朵、头发,反正就是一定要挨着柳侠一点。
柳凌看得心里难受,说:“猫儿,您小叔没事了孩儿,你别吓成这样。”
柳岸很顺从地点头:“我知。”手却还是放在柳侠额头上,轻轻搓着他的眉心。
柳凌放弃了,一个念头在他心里闪了一下:猫儿还有半学期才毕业,他还会回去上学吗?
中午十一点,车子终于下了最后一个大坡,进入一段相对平缓的上坡路段,再有一个小时左右,他们就到双山了。
把柳侠抬到车上,柳川没有再回前面的车,而是靠着柳岸坐下了,他说:“大哥,小凌,猫儿,我想跟您商量一下,咱直接去洛城,我是这样想哩……”
“三叔,我赞成。”柳岸打断了柳川说。
他刚才一直在想这事,双山县的医院条件,不用去看就能大致想象得出来,柳侠的腿伤的很厉害,但没有感染的迹象,如果在双山的医院处理不好,比如误判病情给柳侠截肢,或骨头接的不好,导致本来可以恢复正常的腿成了残疾,不管是将来到更好的医院重新进行治疗(断开,然后重新接骨),还是勉为其难接受既成事实,都会给柳侠带来极大的痛苦,那就不如现在让柳侠多忍受一天的疼痛,直接去条件好的医院做最好的治疗。
这个道理不用柳岸说出来,参与这件事的人其实都能想到,只是大家都觉得说出让柳侠再多忍一两天的话太残忍,说不出口,现在,柳川和柳岸说出来了,所有人都赞成。
柳侠也一样,他不能想象自己的后半生只有一条腿或称为瘸子,只要能保住他的腿,多痛十天二十天他也能忍。
事情迅速就被决定了。
柳岸拿过柳凌的电话,发现已经有信号了,马上拨通卜鸣的电话。
这场雪一下,卜鸣他们今年春节前的工作基本就结束了,柳岸让卜鸣收拾好东西在招待所门口等着,待会儿跟他们一起离开,洪军留下等高秋峰和袁黎明。
这几个人的家现在都在荣泽,工资和其他各种福利补助,回去后慢慢算。
柳侠看着柳岸几句话就把事情安置好了,咧着嘴笑:“你一回来,我就啥心都不用操了。”
柳岸把手机还给柳凌,伸出手搓摸柳侠的脸:“以后你都可以这样。”
柳川看柳岸打完了,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对大家说:“都先别说话,我打电话找个人。”
他说着就拨了个号码,很快,电话通了。
柳川说:“孙局,我,柳川。”
“哈哈哈,我听出来了。”对面的人爽朗地笑着,看来和柳川很熟悉,柳侠和柳岸听出来了,是孙剑锋。
柳侠有点……尴尬,看猫儿的眼神除了不自在,还有点委屈和不甘。
柳岸捏捏他的鼻子,笑容柔软而轻松,还带着一点对柳侠那点委屈不甘的无奈和调笑。
柳侠被他这纵容怄气的小孩子似的笑容弄得有真有点怄了,却也没来由地就忽然轻松了,是啊,他和周晓云早就断的一干二净了,孙剑锋现在只是三哥的朋友,他有什么好不自在的?
孙剑锋继续说:“兄弟,你在哪儿啊?咋今儿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呢?”
柳川说:“我现在在双山县,就是洛城西南,西陇和中原接壤的一个县。”
孙剑锋说:“双山啊,我知道,我们前半年办的一个案子,犯罪嫌疑人逃到那里一个亲戚家,我派人过去抓的,这种天儿,你怎么到那儿去了?”
柳川说:“我们幺儿,哦,就是小侠,他在这里有工程,过来要账,现在出了车祸……”
“呀,严重吗?是不是需要我和那边公安局的人联系一下帮你……”孙剑锋被吓了一跳,打断了柳川,然后又被柳川打断。
“比较严重,左腿被变形的车厢卡住三十多个小时,伤口从膝盖下一直到脚踝,骨头都露出来了,双山的医院我信不过,我们现在正在往洛城赶,想麻烦你……”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打电话帮你安排医院和医生,保证是洛城最好的。”孙剑锋再次打断柳川,然后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也是个雷厉风行又能度人及己的豁达之人。
放下电话,柳川看着柳侠,温和地说:“幺儿,别埋怨三哥,你的身体比啥都重要孩儿,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用想恁多,孙局是个好人,开通豁达,你跟小周哩事,他从来没说过你一句不是,俺俩这么多年也一直保持着联系,你哩腿虽然没感染,可也不敢无休止耽搁下去,咱得尽快给你治。”
柳侠连连点头:“我知三哥,我知你是为我好。”
到京都告诉柳侠他和周晓云的结婚记录已经被彻底抹消后,柳川再也没和柳侠提过一句周晓云,但柳侠从马小军和公安局其他人那里还是多少听说了点周晓云和孙剑锋的情况。
周晓云当天请假离开荣泽公安局,再没有回去过,一个月后办了调离手续,而孙剑锋却是一年半以后才离开的。
孙剑锋是柳川的主管领导,出了那样的事,孙剑锋就算再豁达再能体谅柳侠的做法,但他先天的立场在那里,心里没有一点疙瘩是不可能的,柳川那一年多有多难做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十年的柳侠不用想都知道,所以,三哥现在为了他求孙剑锋帮忙,他心疼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埋怨?
柳川伸出手揉着他的头,眼圈红了。
从看见柳侠那一刻起,他的心思就全部都在怎么把车稳住、怎么保住柳侠的命上,没有时间害怕担忧,现在,从随时可能发生车毁人亡事故的深山里出来,他终于敢松口气,差点永远失去柳侠的恐惧这时候才涌上来,让他难受不已。
柳魁红着眼睛伸出手拍了拍柳川:“川儿,没事了孩儿,没事了。”
柳侠的泪顺着眼梢小溪般的流了下去,在死亡线上徘徊了三十多个小时,他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现在身边这些亲人了。
柳凌垂眸抚摸着柳侠的脸颊,感受着他温暖的生命力。
罗春菊的那一句描述,真的让他痛彻肺腑,那一刻,他真的以为柳侠已经没有了,此时的柳侠,对他来说是失而复得的亲人。
车子里一片静默,几个人都陷入到劫后余生的回味中。
柳岸用手指抿着柳侠的泪,不让流进他的耳朵里去,手指不够用了,就用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没事了小叔,没事了,你啥都别想,睡一会儿吧。”
在到卧牛乡前的那段路上,柳岸劝了柳侠好多次,也曾经这样用手盖着他的眼睛,想让他睡会儿,柳侠不肯,他说他睡不着,一会儿看看这个哥哥,一会儿看看那个哥哥,再看看柳葳和猫儿,傻笑。
现在,他终于睡着了,并且一气睡了十一个多小时,睡到洛城市人民医院。
孙剑锋在院长办公室等的都睡着了,接到柳川的电话,拉着院长一起跑了出去,然后,从拍片一直跟到手术室外。
柳侠的实际情况比预料的好得多,伤口很长,形状也不规则,看上去血肉模糊十分狰狞,却奇迹般地避开了所有大血管和重要神经,并且没有骨折,而是比较少见的胫骨骨裂。
医生问柳侠当时的情况,因为他们想象不太出车祸怎么会造成这样情形的骨裂。
柳侠茫然地摇头。
二犊子撞上树干侧翻的瞬间,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现在能记起的,只有一晃而过的一岁左右的猫儿知道他又要离开时委屈而无助的眼睛和自己那一瞬间锥心刺骨的心疼,他也想不出原本往西北方向冲的二犊子是怎么掉了个头朝东南挂在悬崖上的。
不过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
柳侠进手术室后,柳魁和柳川就把孙剑锋劝走了,走之前他和柳川约好了中午他请大家吃洛城特色酒席。
柳侠从手术室出来,光是表皮就缝了五十七针,再次被固定了夹板。
但他看上去精神非常好,还跟大家炫耀说医生夸奖他的自救措施起到了很大作用,如果他没有及时保暖并且揉捏按摩,在低温和挤压下,肌肉非常容易坏死,如果那样,他可能真得截肢呢。
其实,医生听到他居然坚持捏没有受伤的肌肉和脚,都被惊呆了,要知道,无论他的动作多么轻柔,都不可能不拉动伤口的位置,那得多疼啊。
不过,这个柳侠是不会跟哥哥和侄子们说的。
终于把柳侠安顿好,天也快亮了。
决定去双山找柳侠的时候是下午,上路找柳侠到现在又过去了一天两夜,算起来,一群人都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看着护士给柳侠输上液,柳岸就不容任何人置喙地决定他一个人留下给柳侠陪床,其他人都赶紧去宾馆休息。
柳魁他们走出医院,正在看附近哪里有宾馆,两辆奔驰越野在他们跟前停下。
陈震北说:“大哥三哥,上车吧,老何他们已经把房间登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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