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寒山城内外一片银白。
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不过行人都走在道路两旁,路中间十分通畅,往来车马可从容通行。
车水马龙之中,一辆牛车缓缓西行,车前有人开路,车后有人跟随,看样子乘客颇有来头。
车中,驸马都尉王?,与溧阳公主萧妙淽交谈着,谈话内容,是夫妇俩一会要去的寒山寺。
王?弄好一个铜怀炉,递给公主,并说:“听说新建成的寒山寺,布局精妙,虽然还未正式开放,但去过的人都说,足以令人震撼非常。”
“你觉得,这是不是夸得太过了?”
萧妙淽接过铜怀炉,笑道:“妾以为,他们是没去过同泰寺,所以才有此一说。”
“同泰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呵呵。”王?看着貌美如花的公主,想着徐州州廨吏员夸赞的寒山寺,心中不以为然。
区区寒山,新建的佛寺能有什么“布局精妙”、“令人震撼非常”?
无非是一群井底之蛙的浅薄见识罢了,还故作神秘,不说细节。
“不过,这徐州官邸的热炕,倒是妙得很,暖和,晚上好睡觉。”王?握着公主的手,“这几日,你可睡得沉,怀炉也不用了。”
“那建康家中也装火炕么?”萧妙淽问,王?摇摇头:“火炕烧的是石炭,也就寒山石炭价贱,烧得起,建康不一样,不一样。”
萧妙淽见状欲言又止,她其实想说可以让少府供石炭,毕竟东冶炼铁也用上了石炭,只要她向父亲开口,这事情一定能成。
她怕冷,冬天夜里睡觉很容易睡不好,到了徐州,住处有火炕这种新式取暖用具,温热合适,她能一夜睡到天亮。
所以萧妙淽想在建康家中装火炕,却生怕王?不高兴,便没有说,毕竟夫君的自尊心很强,极度反感别人说“靠的是公主”。
王?出身琅邪王氏,尚溧阳公主,拜驸马都尉,得了个清贵官职,不需要处理什么实务,成日里悠哉悠哉。
其父王冲,为先帝外甥、当今天子表兄,历任要职。
所以王?和萧妙淽是远房表兄妹。
表亲成婚十分寻常,而皇族公主必然要嫁高门甲族子弟,所以嫁给琅琊王氏子弟王?的萧妙淽,对自己的婚事很满意。
王?也很满意,因为他仪表堂堂,满腹经纶,出身琅琊王氏,配得上公主,两人婚后感情不错。
前不久,王冲到徐州就任徐州长史,王?携妻随行,一来照顾父亲,二来,带着公主出远门散散心。
毕竟公主自幼长在建康,除了祭扫帝陵时出过远门,平日里就只在皇宫里待着,偶尔在建康近郊走动。
出嫁后,出行范围也没太大变化,如今夫妇俩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王?随父亲到徐州上任,溧阳公主自然也要同行。
夫妇俩正聊着,牛车缓缓停下,随从禀报,说寒山寺到了。
王?亲自给公主披上披风,准备先下车,再扶公主下车。
结果下车后没了动静。
萧妙淽觉得奇怪,因为王?平日里行为举止很有条理,不会这么失态,思来想去,觉得夫君莫不是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忘乎所以?
她抬手掀开门帘,正要下车,却被眼前一幕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前方是一座大门,门旁立着护法金刚像,护法金刚高大威猛,面貌雄伟,满脸忿怒之相。
头戴宝冠,光着膀子,手执金刚杆,一副即将搏击的姿态,似乎要击杀靠近的魑魅魍魉。
而且,护法金刚两眼圆瞪,瞪着她。
仿佛手中金刚杵即将落下,将她这试图潜入佛寺的‘妖怪’打得魂飞魄散。
“呀!”
萧妙淽惊呼一声,真是被吓了一跳,而被护法金刚像吸引注意力的王?,见公主受惊,赶紧搀着:
“莫怕,只是护法金刚像而已。”
“这可真是栩栩如生呀。”萧妙淽稳了稳思绪,下车,与夫君一起,向大门走去。
门上牌匾写着“寒山寺”,看来就是寺门了。
门很高大,以至于门旁立着的护法金刚像都显得有些矮,但在萧妙淽看来,这护法金刚像其实已经不算小了。
夫妇俩走到金刚像前,萧妙淽觉得这金刚的眼睛一直都没从自己身上挪开过,仿佛眼珠子会动一般。
心中觉得有些害怕,又觉得颇有意思。
“这金刚像仿佛是铁铸?但又像是石雕...”王?对护法金刚像起了兴致,真想去摸一下,但终究是没付诸行动。
在门前扫雪的僧人见有客到,排场不一般,赶紧迎上来。
得知是公主及驸马来了,赶紧前方引路。
王?夫妇跟着走进大门,却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这高大的正门,让人忽略了门后建筑:却是左右两堵高墙,墙面灰黑,夹着中间一条通道。
从门外看去,两堵墙如门阙,结果谁曾想到居然是两堵高墙的侧面?
人走在其间,左右阴暗,只有前方和头顶有一道光亮,十分压抑,仿佛两堵高墙随时都会倾覆,将他们死死压住。
再不得见天日。
走着走着,又感觉两边的墙正缓缓对进移动、使得道路越来越窄,最后合拢,把行人夹扁。
因为通道是南北走向,所以北风迎面吹来,风声凄厉,又夹杂着呢喃声,仿佛有无数人在耳边念经,超度他们这些走在黄泉路的亡魂。
萧妙淽被这狭窄通道吓得浑身不自在,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呼吸都觉得困难,紧紧抓着夫君的手,真想掉头离开。
王?紧紧抓着公主的手,心中有些不快:这算什么?吓人么?门口放凶神恶煞的护法金刚像,一进门,就弄这条狭长阴暗通道!
还有,这诵经声是怎么回事?装神弄鬼吓唬人?
他真想掉头就走,但如此一来,就显得自己胆小,再说公主跟着,决不能显得自己懦弱。
引路僧人听着若有若无的诵经声,知道这不是鬼怪呼啸,因为左右的两堵高墙,其实是两栋砖砌楼房的侧墙。
楼房均有诵经室,内有僧人诵经,所以才有这声音。
王?板着脸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忽然豁然开朗:他们走出了通道,进入了一片空地。
极度的压抑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视野开阔、光芒万丈。
那一瞬间,夫妇俩的心似乎消失不见。
先前,他们的心仿佛许多受惊的鸟雀聚集在一起,畏畏缩缩。
如今猛地身处空旷之处,鸟雀欢呼着飞向天空,那种压抑之后的忽然释放,让人只觉身子都轻了许多。
好一会,他们才回过神来:这里是一处方形的庭院,四周有廊庑,因为无论是廊柱、地板、墙面、瓦顶都是浅色,所以显得分外空旷、明亮。
“那、那、那里...”萧妙淽指着庭院中间,话都说不利索了,王?定睛一看,愣住了。
那里,有一汪水池,水池中有一块地露出水面,其上有两棵树,一东一西,左右并列。
树干很高,树冠狭长,看上去仿佛两只鹅毛插在地面。
其中一棵树树叶茂盛,另一棵树却无树叶,只剩光秃秃、密密麻麻的树枝。
树下,有一人正在打坐,其人双目紧闭,面容和蔼,似乎已经..已经入定?
“双树...一枯一荣...”萧妙淽捂着嘴喃喃,两眼满是震惊,王?也瞪大眼睛,只觉呼吸急促,不由自主喃喃:
“双树,一枯一荣..佛祖圆寂之地?”
经历了豁然开朗的王?,本来心已经化作鸟雀飞上天空,现在见了佛祖圆寂的双树,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抖,几乎站不稳。
这也太,太..太震撼了!
任谁,刚从狭长的通道出来,当头就撞见佛祖圆寂场景,怎能不震撼?
夫妇俩相互搀扶,加上随从帮忙,好歹没有跪下,而随从们其实也震惊不已。
引路的僧人对访客的表现很“满意”,赶紧介绍:“二位檀越,这是雕像,莫要误会。”
“雕像?”王?喃喃着,仔细看了看,发现确实是雕像,而且那两棵树也是..也是雕像?
树下的人,其实还有一个,看上去,是一名老僧(雕像)和一名小沙弥(雕像)坐禅,不是佛祖圆寂的场景。
只不过老僧面向通道出口,小沙弥在旁边、背对通道出口,不是很起眼,所以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但即便如此,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回首看去,自己走过的通道,其实长度也没多长,也并不窄,只是因为两侧高墙遮光,以及灰黑墙面的影响,让人觉得又窄又长。
再看看眼前这双树,王?只觉震撼:这寒山寺给人的感觉,比同泰寺可强多了!
随后看清楚这庭院情形:除了中心位置的水池及池中双树,东、西各有一座佛塔,倒是常见的佛寺布局。
王?听人说过,在天竺,佛寺是以佛塔为中心。
不过佛教入了中原后,因为许多富贵人家舍宅为寺,正厅为殿、后院为堂,所以中原的佛寺便以中原庭院样式,渐渐变成以佛殿为中心,佛塔旁移。
“不知,佛殿在何处?”萧妙淽发问,这寒山寺给她的感觉,确实是“令人震惊”,以至于她居然没看到佛殿在哪里。
按道理,应该在中庭北侧,可...
僧人向北一指:“檀越请看。”
夫妇俩定睛一看,却见庭院正北台阶上有一建筑,可不就是佛殿?
但明明就在眼前,怎么方才他们没看到?仿佛这大殿是突然出现一样。
“两位檀越,方才一定是只注意了这双树,所以才没注意大殿...”
“有理,有道理!”王?不由得叫绝。
他们方才走在通道里,眼前只有一道光亮,正对着双树(假的树)。
但双树雕像也不知是何物雕成,颜色很浅,所以在通道里看不清楚。
等到一出通道,眼前豁然开朗,人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这双树上,自然就忽略了双树后面、正北那高大的大殿。
寒山寺果然布局精妙,名不虚传!
夫妇俩不约而同冒出这个念头,对于大殿愈发期盼起来:也不知,殿里又是何种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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