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咆哮巨浪,蓦然在眼前直直跃入云霄,朝大地席卷吞没而来;它所存在之处,即将没有世界能够存在——
林三酒猛一闭眼,再睁开时,才在浑身大汗中意识到,自己仍旧“坐”在寂静的宇宙里,什么也没发生,审判还未来到。
女娲刚才那一句话,仿佛携带了一场终极毁灭的电影预告片,毫无预兆地击入了林三酒的脑海,叫她在那一刹那间几乎以为自己要被一起吞没、摧毁、消寂了,此刻连身体都控制不住,战战地颤抖起来。
不,她并不是怕死。
她曾经多少次想象过自己死后的世界,或者说,各个世界——布莱克市场仍旧人头熙攘,卖圆茶的小摊上坐着三五喝茶的客人,有旅人遥遥望着远方风中摇摆的真理蘑菇……即是她不再存在,她曾经目睹过的,触碰过的,呼吸过的一切也将会延续下去;她从没想过曾容纳过她的世界会再无意义,她的存在本身再无意义。
最令人感到恐怖的事情,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意义的消亡。
女娲果然不是人了,她心想,否则作为一个人类,怎么能够面对未来失去一切意义后,那种永恒的、漠然的、孤独的沉寂?茫茫宇宙之间,最后只剩自己一人,还记得人类,还记得人类的百万年征程,但这些记忆并不比一阵风更有意义。
唯有一个非人的生灵,才能够以槛外者的身份,成为人类族群记忆最终的坟墓。
深深吸了一口气,林三酒的指甲掐在掌心皮肤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也许即使是女娲,也不能忍受空旷寂静的未来,所以她才会给自己两个选择。
论头脑,或许她不及许多人,但林三酒并不笨。
十个义人,不代表她只能找来十个人。从女娲转述的那一段亚伯拉罕的话,就可以看出“十个”是亚伯拉罕反复提问获得的最低限度——这说起来像是废话,但假若连二十、三十个义人都有,那么只让其中十人生还,当然是毫无道理的。
问题是,什么是“义人”,什么是“不回头看”。
她似乎已经出神想了好一会儿工夫了,但是当女娲再次有所动作时,林三酒却觉得对方上一句话的话音甚至尚未散去——她抬起头,看着女娲稍稍转过身,望着三人左手黑茫茫的宇宙,叹息了一声。
“新游戏发布会的环境条件,远比伊甸园温柔宽容得多了。”她神情专注,好像那一处黑暗里,像史前壁画一样刻画着形形色色的人。“被选入发布会的人,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刚开始时,只是最普普通通,庸庸碌碌的那一群人。恨不得杀你后快的战栗之君,还会对长得像自己母亲的女人心存一分回护;再麻木不仁的人,论起忠诚肯干来说,也少有几个能超过她的。哪怕像是养蛊一样养到如今这个地步,若是我们坐下来为他们辩护,那么仍旧没有一个人是纯粹的坏的。”
林三酒沉默地等待着她往下说。
“难道就人人都坏吗?”女娲轻声问道,不像是问林三酒,也不像是问自己。“若是由你来仔细想,好像也不是。在我注视着新游戏发布会的这段时间里,也有比你现在看见的这一群人更善良点的人。我记得有一个,创造的游戏是‘救助站’,游戏玩家会变成义工,帮助从其他游戏里出来之后身体精神都受到创伤的人……受助的人要以物资回馈救助站,义工再用这些物资去救更多的人。帮了一个人,就得一分,义工就可以在‘救助站’内挂名一天。做救助站的义工,当然比做大象房间里的玩家好,对不对?”
林三酒没有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女娲回头看了她一眼,忍俊不禁似的。“是啊,你也发现毛病了。救了人才可以得分,得了分才可以做义工,那没有人可救的时候怎么办,创造需要被救助的人就行了。伤了人再救人,不仅自己可以得分,还可以从回馈物资里分一杯羹。人类总能把利己的企图,投射在一切事物上……但这都不出奇了。我想说的,并不是那些做义工的人,而是这个创造了游戏的人。”
林三酒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个创造游戏的人,本心行径似乎都是好的,若是被他人曲解利用了,那么也不该算在他的头上——他算不算是“义人”?
好像看懂了她的心思似的,女娲微微一笑,说:“在继续讨论这个人之前,我举一个你过去世界里的例子吧。假如有这样一个小国家,民众贫苦饥饿,缺医少药,明明辛劳疲累已极,却每一日都仍在生存线上挣扎。有人看了觉得十分可怜,国际间奔走呼吁,自掏腰包,筹得大笔粮食物资,统统送往这个地方。”
……女娲的语气微妙得近乎难以形容,林三酒竟然连这样标准的善行也有点不太敢听下去了。
“他送去了,他满足了,过得半年再瞧,民众仍旧是同样一种生活——假如没有更糟的话。善人不解了,善人落了泪,善人又筹得一笔钱财物资,从此每隔几年就要救济一回。不碍他救济了多少,那个地方的人永远处于越来越严重的贫苦里,不见天日。”
女娲停在这儿,嘴角轻轻勾着,像慈悲下凉薄的铁刃尖。“等善人在掌声中过完了这一生,他八十岁时平静满足地死了,虽然那个地方的人如今远比当初更苦了。”
“怎么会更苦了?”林三酒下意识地喃喃问了一声,但这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对于真正的答案,其实她已经隐隐有了数。
“是会更苦的,”余渊搭了话,说:“从这个情境上来看,不苦反而是不合逻辑的。”
女娲微笑着说:“可他叫多少人吃上了一口饭,多好的人啊,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游戏创造者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的游戏被玩家利用了,怎么能不焦虑,怎么能不阻止,于是他在发布会里四处打听,问来了最狠毒凶残的游戏地点,通过游戏奖赏的形式,告诉了自己游戏里的义工,好叫他们都能直接找到新鲜的受害者,而不必自己去创造受害者。
“……他最后是被其他游戏创造者杀死的。因为他们要让自己待的期限延长一点,于是这个创造游戏的善人就第一个被杀死了。临死之前,他在痛苦里说,自己怎么竟好人没有好报。”
女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明明已经得到了与自己善行相称的回报,就是他脑子里产生的多巴胺。再多的,他并不配了;因为那是混沌无知,自我满足,灰灰蒙蒙的,善良的恶。
“假如那一个善人要去弄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小国的民众即使受了救济,仍旧越来越苦,那他就不是善人了,因为他弄明白的时候,是做不成心地慈悲、慷慨解囊的善人的。”
“……那么,义人呢?”林三酒声音微微发颤地问道。
“有一个人闯入了那小国里,说我来告诉你们真相,为你们抵抗这等命运,于是他被那小国民众掷乱石打死了。”女娲近乎平静地说:“你怎么能怪那些民众呢,他们什么也不懂,他们听见的,看见的,就是顺理成章的世界。你看,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从诞生下来时就自带了原罪。不是圣经意义上的,从亚当流传下来的原罪……而是矇昧懵懂,浑浑噩噩,作为恶之燃料的原罪。为什么宫道一却比大多数人更可贵一些?因为他是清醒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仗尖一点点从脚下黑暗的时间中,慢慢往外抽。她的动作结束时,这一场对话也就要宣告终结了。
女娲笑了一笑,说:“留在索多玛中,长吁短叹,以泪洗面,乐善好施,修墙补屋的人,不是义人。若没有他们奔走补葺,索多玛或许已经塌了,有了他们浑浑噩噩的善,索多玛越发坚固了。他们需要恶,谴责恶,与恶彼此配合,你侬我侬,互相滋养,少了对方则要失魂落魄。同理,所以回头看的,也不是义人。”
最后一个字离口时,手仗尖也从时间中拔了出来。
在那一瞬间,无数可能会发生、林三酒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发生过的场景,都搅动流淌在了一起,扭曲了她对空间时间的认知。她似乎听见自己说,“你对人的要求太高了”,女娲似乎又从遥远的另一段时间里回答,“我对人并无要求”——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似的,好像在千千万万个平行空间里,有千千万万个女娲和千千万万个林三酒,一起进行了似是而非,同样主题的一场对话,她只是听见了来自其他平行空间的余音。
等她的神智、双脚一起回到了新游戏发布会的地下空间时,她发觉自己完全没有变换过位置。余渊仍旧站在她的左手边,房间里仍旧空空荡荡,只是面前没有了女娲。
取而代之的,是地上的一张白色绸布。
季山青像是睡着了一样,平静地躺在绸布上,双手交握在身前。他乌黑得如同水流一样的长发,流淌倾泻在白色丝绸之间,落下的光在丝绸间盈盈发亮,反映在他的肌肤上。他沉浸在世人触及不到的甜乡里,嘴唇,面颊都泛着淡淡的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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