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钱渊、王世懋并随从、护卫数十人登船从钱塘江直下,转入西兴运河至绍兴,再转入姚江直抵余姚。
王世懋还是第一次在无长辈陪同下出门远行,所以颇为雀跃,但一路上看景色大同小异不禁心里烦闷,漫步走上船头正看见钱渊迎风而立,江风吹拂的他宽大的衣袖飘飘浮浮。
定睛看去,面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青年面色坚毅,微微眯起的双眼透出丝丝幽光,王世懋不禁想起昨晚父亲幕僚幸时所交代的那几句话。
“此子洞察人心,心思缜密,料事于前,不可小视。”
就在钱渊拜访张四维的那天早上,他派人送了封信给幸时,直截了当的请求多派拨一艘官场运载货物,而且点明了目的地是宁波。
在兵力还没调派完全的情况下,幸时怎么可能会拒绝这个要求,更别提同行的还有王世懋。
那天晚上这个消息已经遍传杭州城,幸时开始猜测这个松江秀才或许已经了然于心。
明军中和海商来往的人非常多,但高级将领中和海商往往没有直接往来,毕竟他们都是对抗倭寇的直接指挥者,而不少中层将领和海商,甚至和倭寇有直接来往,最典型的就是张四维。
当年汪直和明军合力剿灭海盗陈思盼,明军高级将领不方便出面,带兵的将领就是张四维。
巡抚衙门想出奇兵袭击舟山沥港,必须杜绝消息走漏,在这种情况下,和巡抚衙门关系不浅的钱渊挺身而出吸引了外界的注意力,要知道和他同行的还有巡抚的次子王世懋。
有这样一个和倭寇仇深似海的人主动出面,王忬又如何会不愿意呢
不过王忬和幸时想必心里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为什么那个松江秀才做的事正好是我们需要的。
站在船头摆oss的钱渊抖了抖,现在是三月份,那应该是阳历三月底了,怎么还这么冷。
但想想昨天午后去金家拜访所看到的,钱渊就不觉得冷了,那栋宅子虽然只有三进院落,但布局合理,园林面积不大但设置精巧绝伦
钱渊表示很满意,为此他谢绝了金宏帮他在杭州城挑选宅子,这栋就不错
“二公子。”钱渊回身行礼,他对于王世懋并无太多了解,后面的计划中也没什么用得到的地方,不得罪就行。
王世懋回了一礼,转头看看另一艘官船,忍不住问“钱兄为什么要去宁波”
钱渊转头盯着河岸边,眯起的眼睛显得细长,随口说“清明那日只能在城内遥遥拜祭,此去宁波希望能在海边拜祭先父先兄。”
“原来如此。”王世懋点点头,但心里疑团不解,犹豫片刻后又问“那艘船上据说是洋糖,钱兄以后就经商为生吗”
“当然是以举业为重,两年后秋闱不知能否如意。”钱渊有点心虚,前身的记忆还在,但思维模式都改了,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登科。
“这次赴余姚一行,家父写了封信给季泉公”
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这厮事怎么这么多事,王忬也真够不要脸的,这是想让自己把人情耗的干干净净啊
“当竭尽全力,希望能如中丞大人所愿。”钱渊叹了口气,伸手指向前方,“看,已经到了。”
后世余姚是属于宁波市,但现在归属在绍兴府,两艘官船畅通无阻,沿江而下速度极快,黄昏就抵达余姚。
当晚入住客栈,一行人沐浴更衣后第二天启程前往孙家境,余姚孙家从南宋末年迁居至此,十里内无他姓相杂,所以乡人称之为“孙家境”。
出门相迎的是孙升的长子孙铤,王世懋和钱渊都以作揖行礼,这位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解元,是他们的科场前辈。
“人请入内,礼馈请带回。”孙铤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轻声解释道“祖母年初逝世,家父谢绝所有礼馈,身为人子不敢逾规。”
钱渊神色淡然,拱手行礼后向左右点头示意,而王世懋支支吾吾的说“只是些买帛的钱”
“那就将帛在灵前焚化。”旁边走过来的年轻人粗声粗气道“听闻太仓王家也是诗书传家,难道要逼我们背上索贿的名声吗”
王世懋登时满脸通红,孙铤皱眉瞥了眼年轻人,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二弟孙鑨。”
钱渊咳嗽一声作揖行礼,手足无措的王世懋赶紧跟上,这位孙鑨也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中举,而且还位列五魁首之一,与其兄长孙铤一时瑜亮。
孙家可真够牛的,三代出了两个进士,两个举人,一个武状元。
其实钱渊并不清楚,余姚孙家三代出了八个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两个解元,四位尚书,简直牛上天了。
面前的孙家越是兴旺,钱渊心里越是不满,这样的人情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用掉了,要不是无法反抗,真想啐那位浙江巡抚一脸
将随从和礼物留在门外,钱渊和王世懋在孙铤的带领下入了灵堂,焚香行礼叩拜,孙堪的独子孙钰跪拜回礼,这位也是个进士,不过是个武进士。
掌总的孙铤匆匆离去,留下孙鑨叙话,王世懋没多久就提出想见孙升一面。
“家父有病在身。”孙鑨面无表情的拒绝,转身却笑着向钱渊行礼,“当日苏州码头还要多谢。”
“只是随口一言。”钱渊嘴角抽搐了下,“等下还请文中兄指路,钱某想拜祭太夫人。”
真是鲜明对比啊,钱渊真想感谢王世懋,没有绿叶,如何衬托出红花。
孙鑨立即点头应下,“就在城外不远处,午饭后让人指引。”
看王世懋挤眉弄眼的,钱渊咳嗽两声接着说“中丞大人有封信,还望文中兄转交。”
孙鑨恢复面无表情的神态,从王世懋手里接过信,阴阳怪气的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瞥了眼又满脸通红的王世懋,钱渊叹息着继续说“一封回信。”
孙鑨一愣,转头看看脚步往回缩的王世懋,再看看也面无表情的钱渊,片刻后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王民应当年好大名声,难道以为我孙季泉是那种人吗”
书房里,连连丧亲已经颇有老态的孙升丢下信纸,冷哼一声,“那钱家子如何”
“端谨守礼,也老练的很,还提出要去祖母坟前拜祭。”孙鑨顿了顿继续说“我看他自己不太想来这一趟,也不是”
“我明白。”孙升微微点头,“想必是王民应逼他来的。”
“他父兄去年丧于倭寇之手,孤身一人在杭州经商,巡抚衙门想拿捏他太简单了。”孙鑨不屑的撇撇嘴,“王民应此人好大喜功,有担当之心,却无担当之能。”
“也不容易啊我是说那钱渊也不容易啊。”孙升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凡事只看心”
孙鑨等了半响才试探问“那回信”
“你代笔吧。”孙升缓缓说“你亲自带钱家子去一趟城外墓地。”
孙鑨立即研墨持笔一挥而就,给父亲过目后出了后院,将书信交于喜出望外的王世懋。
“你可以回杭州了。”孙鑨不客气的对王世懋说“钱他还要留几日。”
没等王世懋回复,孙鑨就转头道“都有了功名,还没取字吗”
“没有。”钱渊干笑几声,“要不文中兄替我取个”
“这可不敢,家父才够资格。”
“这下轮到我不敢了。”钱渊连连摆手,转身对王世懋说“少美,幸师爷曾提过,你拜祭之后立即启程回杭州,我还要往宁波一行,就此分手吧。”
一旁的孙鑨赞许的暗暗点头,能得吏部右侍郎赐字,换成其他人还不顺杆往上爬,这个钱家子还真有几分赤子之心。
将王世懋送出门外的钱渊却在心里想,也不知道这份人情是不是耗光了,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孙家人也不是傻子吧。
在钱渊的思维模式中,顺杆往上爬是理所应当的,但要提防一旦失手会不会坠下深渊,这时候往上爬真不是个好选择。
总而言之,要考虑成本、收益以及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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