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前代秦朝初建之时,蜀地还没有这么多的郡,只有两个,一个蜀郡,一个巴郡。加上汉中的话,也只有三个。
蜀郡在西边,以成都为中心。
巴郡在东边,北邻汉中,南到江州(重庆)。
蜀郡、巴郡的前身,便是古蜀国与古巴国。
到了秦朝的早期,为了加强对蜀地的控制,故而分蜀郡之地,把阴平道、金牛道等几个入蜀通道沿线的地区单独拿出来,加上白马氐居住的部分区域,另设广秦郡。
又到秦朝末期,改广秦郡为梓潼郡。
梓潼,本是个县名。
入了金牛道以后,山路崎岖,有些地方乃至是为栈道,一人通行尚且勉强,遑论车行了,因此唐艾只得暂时忍痛去掉乘坐牛车的风雅,也只能骑马。
他小心拽住缰绳,慢慢地跟从在莘迩的身侧。
道路虽是难走,到底“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还是按捺不住对自家博学多才的卖弄,唐艾问莘迩说道:“明公,可知梓潼二字之由来么?”
莘迩的骑术远比唐艾为强,他这会儿骑在马上,姿态从容,然而转目远近,眺望四方,却是一阵阵的不禁心跳,他叹道:“汉中我以为已然够险,不意此条金牛道,却比汉中还险!”
循着窄窄的山道前行,道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朝下望一眼,就让人头晕腿软。
隔着一段不算很宽的谷地,悬崖的对面又是一座绵延的山峦。
莘迩不经意瞥见,在那座山峦的陡壁上似有什么物事。他定睛细看,发现竟是几个彩漆的棺槨。那棺槨的下边,应各是以两个或多个木桩为支撑,而木桩,则是被固定在凿开的孔洞中。
莘迩遥指问道:“千里,那就是悬棺葬了吧?”
唐艾转目去看,点了点头,说道:“是。”
悬棺葬是蜀中流行的一种葬制。古时的巴人、蜀人,以及巴人、蜀人的后代,现今的板楯蛮等,皆盛行此种葬制。与悬棺葬近似的,还有把棺木放入天然岩壁洞穴、岩壁缝隙里,凌空悬置的“幽岩葬”;在悬岩上凿成,纳棺其中,露出棺木一半的“岩穴葬”。几种安葬的形式,都是把棺槨放到山崖的悬壁之上。这与巴人、蜀人、板楯蛮等种族的信仰风俗有关。
莘迩前世的时候,就听说过悬棺葬,但从来没有见过,而下亲眼看到,感叹不已。
唐艾说道:“明公,你是在惊讶巴人、蜀人为何会有此种习俗么?古巴蜀之民,鄙而粗野。战国之际,秦王欲伐蜀,而蜀道险要,兵不易行,遂做五石牛,置金於尾下,诈称石牛可以屙金;蜀王居然信之,为求石牛,因遣五丁开山,於是有了这条金牛道,结果被秦军沿道袭进,一举而攻灭之。古巴蜀民之愚,於此可见。他们会有悬棺的风俗,亦就不足为奇矣。”
莘迩听了唐艾此话,心头顿时浮起一点警惕。
他想道:“方今北地,唐、夷杂居,蒲秦、慕容魏且不说,只说我陇州,鲜卑、卢水胡、戎人、西域胡与诸杂胡等各部,民口数十万,几近我陇地的唐人之数;蜀中地方,唐人凋零,於下戎、賨、僚等各种之人口,更是占蜀地人口之半尚多。
“我陇州的兵马原本就颇精锐,经我武举、健儿等改革以后,大量的新鲜血液涌入军中,实力更上一层,只比军事的话,现在不输与秦、魏。
“而今摆在眼前,唯一的难题是:如何调解唐夷矛盾,从而达成,近一点说,使陇州和新得的汉中之胡夷,能够为我所用;远一点说,在将来与秦、魏的战争中,减轻戎人、鲜卑等种对我陇州的排斥与抵触,甚至吸引他们主动投附,这两个目的。
“唐、夷的风俗多有不同,千里此言,认为胡夷的风俗是因为愚昧,这将大不利於我糅合唐夷的设想。我须得给他以纠正。”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千里,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我夏人行土葬,古巴蜀人行悬棺葬,无非是因为我夏人世居平原,而蜀地多山的缘故。勃野出使盛乐归来,言及拓跋部行潜葬之俗,这是胡牧通行的葬俗,亦与我唐人有异,究其缘由,也是因胡牧居住的环境与我唐人不同,他们游牧草原,行踪不定,今之其人死於此,明日其之宗族、部落可能就迁徙别处,故而既不能照看坟茔,为防人掘盗,即采潜葬之制。谚云‘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此言是也,盖风俗者,多因地、因时而生,与愚、不愚是无关的。”
莘迩长篇大论地说罢,叮嘱唐艾,说道,“千里,你读过我的《矛盾论》,应知当下的主要矛盾何在,岂在攻伐?而正是在夏、夷之争!
“胡夷如能得夏人心,则胡夷胜;夏人如能得胡夷服,则夏人胜。蒲秦之蒲茂,用孟朗之术,行王道之政,大肆沽恩,收拢夏人,此我陇之劲敌也。当此时刻,千里,你万不可有轻蔑胡夷之心,若因此而致使我陇地的胡夷诸种叛我从秦,抑或聚众作乱,则我陇亡无日矣!”
唐艾是个思路开阔的人,并不迂腐,听了莘迩的话,深觉有理,便改了自己的观点,说道:“明公所言甚是。”
莘迩意犹未尽,补充说道:“千里,阴师与我陇地的诸多大儒正在修撰的通史,你也是读过的,夏、夷本是一脉,同为炎黄胄裔。
“就拿賨人来讲,武王伐纣,賨人持板楯以从,那可也是周朝创立的功臣啊。所以賨人等胡夷今与我夏人有别者,就是因为我刚才所说的,无非是因为各自长期所处的环境不同,道路阻隔,互相的交流逐渐稀少,故是造成了这个结果。
“然而千里,不闻入华夏者即华夏之言?彼与我既然本出同脉,我以恩德抚之,王化教之,习其之长,授我之优,今虽有别,假以时日,比如万河汇聚,未尝不可仍归於一流。”
唐艾应道:“是。”不忘之前的发问,接着问道,“如此,则明公缘何发叹?”
“我所叹者,山崖峭壁,这般险峻,蜀人竟能置棺於上。如果能够得到这样善於攀援、履险如夷、胆勇兼人的兵士万人,用以击蒲秦,我将如虎生翼啊!”
唐艾哪里料到莘迩想的是这个,一时无言。
他旋即笑道:“此有何难!汉中今已为我有,待下秦德、唐寿,粗略计之,可得唐、賨、僚、戎民口数万,从中择善攀援者充军,万人之数纵不易足,五千可以得矣!”
募兵的事情,得等到打下秦德、唐寿之后才能再说。
莘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唐艾,说道:“千里,你适才问我,可知梓潼二字之由来。我还真不知道,想必你是知道的了?”
唐艾提起精神,答道:“梓潼县东为梓林,西枕潼水,故是有人以为,梓潼之名是源於此。其实不然。梓潼两字,在艾看来,那个‘潼’,应是童子的童才对。”
“哦?为何是童子的童?”
“昔年大禹治水,至此,欲造独木舟,知尼陈山有梓木,径一丈二寸,令匠者伐之,而梓树不伏,化为童子,禹责而伐之。梓,梓树也;童,梓树所化之童子也。是为梓童。”
莘迩笑道:“卿博学多闻,足不出陇,知天下事!”
唐艾自得地摇动羽扇,却忘了他没坐牛车,山道寒冷,扇子一动,冷风扑面。
他赶紧把手停下,紧了紧脖外的衣襟,
听到军官们提醒士兵注意脚下的命令,唐艾下意识地眺望前方,回顾身后。
前边与后边,皆是艰难行进的步骑,还有推着独轮车运输辎重的役夫,看不到头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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