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亢泥是拓跋倍斤四弟拓跋勿之子。
拓跋倍斤的长兄,上任的拓跋部酋率拓跋槐迤死前,遗命把部率的位置传给拓跋倍斤。
当时拓跋倍斤尚在魏国做人质,便有拓跋部中的权臣,以此为借口,想要改变拓跋槐迤的遗令,又因拓跋倍斤的三弟拓跋通刚猛,喜怒无常,遂杀掉了拓跋通,试图拥立拓跋勿。
但被拓跋勿拒绝了。
拓跋勿说:“吾兄居长,自应继位,我安可越次而处大业。”拓跋倍斤在兄弟中排行第二,拓跋勿排行第四,即使按照“兄终弟及”的次序,也轮不到他。遂自诣魏国的京都邺城奉迎,请身留为质。魏主慕容暠义而从之。拓跋倍斤即位,乃分国半部以与之。
拓跋勿是个聪明的人,他不肯继承大位,大约确有不可“越次”的缘故,然而主要的原因断非如此。
应是两条。
首先,他的三哥被权臣给杀了,那权臣有这样的胆子和势力,那如果他敢继位,很大的概率只会成为一个傀儡。
其次,依照胡人的法统,拓跋倍斤的继承权优先於他,酋率之位旁落,倍斤岂会甘心?倍斤在魏为质子十几年了,与魏国的君臣很熟,料来肯定是会借兵夺位的。而拓跋部近年来的日渐强盛已经引起了魏国的担忧,魏主慕容暠非是庸人,也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挑起拓跋内乱、借机削弱之的大好机会,不是十之,而是百分百的,必会与倍斤一拍即合,打起“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的旗号,派兵护送倍斤还代北。两下若是开战,拓跋勿自问,大约是打不过魏国的,再则,也会使拓跋部因此而陷入争权的内斗,白白地损失了自家,便宜了魏国。
倍斤对拓跋勿的心思,想来也是了解的。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倍斤是出於何种缘由,总归是把酋率、可汗的大位让给了倍斤,并且还主动向魏主请求代替倍斤,在魏国做质。
倍斤远离本部,在魏国十几年,於拓跋部内,暂时也缺少心腹、股肱,故而也就顺水推舟,给了拓跋勿极大的赏赐,就是“分国半部以与之”,把国内的一半部落都分给了拓跋勿。
从这个方面来讲,作为拓跋勿的儿子,拓跋亢泥在拓跋部里边,实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只是,今非昔比,拓跋勿已经死了,他死后,拓跋亢泥没能继承他的权势与地位,分给拓跋勿的那一半部民,倍斤将之收回了。
现在的拓跋部,除掉核心的本部外,被划分成了南北两部,南部由倍斤的妹婿,南匈奴遗种独孤部的酋大赵落垂执掌;北部由倍斤的庶长子拓跋氏执掌,已是完全没了拓跋亢泥的事儿。
说实话,拓跋亢泥对此,那是怨望已久。
这回来定西国,担任与定西合兵攻打朔方的联系人,是拓跋亢泥主动要求的。
在来定西的路上,他就想好了。
定西这几年,又是打柔然、又是打西域,还把蒲秦给打败,占下了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国力与部队的战斗力着实不低,要是能通过朔方一战,得到定西的支持和扶持,对他在拓跋部中地位的提升一定会很有帮助。拓跋倍斤继位以来,南征北战,几无败绩,在拓跋部中的威望如今无人能及,早非昔日阿蒙,他也不指望能再像其父,拿到一半的部民在手,南北两部大人的位置,他也不去争,他只盼着,在打下朔方后,拓跋倍斤能够任他出为朔方的镇率。
却是没有想到,兴冲冲地应邀前来莘迩的夜宴,酒到一半,结果听来了“定西不打算再攻朔方,而是改要协助江左伐蜀”的事情,他登时大怒。
用力把手中的酒碗砸到地上,拓跋亢泥奋身而起,怒道:“是你们跑到盛乐,求着我家可汗,一起打朔方!咱们刚定的盟!男儿丈夫,说过的话转眼就不作数了么?说好的,咱们下个月就动手开打。我家可汗已在征南北各部兵了!现在你们不干了?我家可汗征到的兵怎么办?耽误的农时、牧时,对我部造成的损失怎么算?”
他伸出手指,指着莘迩,大骂道,“秃发勃野还有脸说你是个讲信用的,到头来,仍是个狡诈无信的!唐儿就信不过,不能信!欺我太甚!”
席上一人霍然起身,怒道:“你说什么?”
拓跋亢泥看去,见是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在拓跋部,临走前,特地请得拓跋倍斤的允许,见了一见赵染干、阿利罗的弟弟赵孤塗。见到赵孤塗的时候,赵孤塗正与拓跋亢泥等拓跋氏的贵族子弟,一同在城外射柳游戏。
射柳,是匈奴、鲜卑族人的一种具有军事性质的体育习俗,源於祭祀活动,现下於中原还没有大规模的传入,但在边地的唐人居住区,则已经有了。
具体的玩法是:以柳条去青一尺,插入土中五寸,各以手帕系於柳上,作为记号;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既能把柳条从去掉青皮后的白杆射断,又能及时催马赶到,以手接所断柳而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如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骑士驰马射柳之时,边儿上还会布置一些鼓手,每能断白,即伐鼓以作喝彩和助兴。
秃发勃野打小在马上长大,精通骑射,一时兴起,就参与了进去。
射了三次,三次皆是断柳白处,且手接而去。
断柳白处,考验的是射术;手接而去,考验的是骑术。
如此的骑射双绝,便是在年年征战,勇士辈出的拓跋部中也是少见。
立刻就把拓跋亢泥、赵孤塗等人给惊住了。
拓跋亢泥问他:“如你骑射者,在定西可称第一了吧?”
秃发勃野示意鼓声停下,骑在马上,挽弓飒爽,微笑回答,说道:“我国骑射,当数麴鹰扬居冠。勃野此小技耳,比与鹰扬,望尘莫及!”
这件事在拓跋亢泥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时席上,见秃发勃野忿然作色,想起他的神射,拓跋亢泥的气势立刻弱了三分,兀自嘴硬,他说道:“我说唐儿不能信!”
席上的诸人是来参加酒宴的,没人佩带兵刃。
秃发勃野一手提起坐榻,作出要上去殴打拓跋亢泥的架势,逼视着他,叱声喝问,说道:“贼虏!你说谁是唐儿?”
赵染干等人在座,也纷纷起身,俱皆怒视拓跋亢泥。
一群髡头小辫的壮硕胡人之怒目,可要比一群宽衣博带的唐人士人之怒目,更有威胁力与杀伤力。
拓跋亢泥下意识地退避半步,转目去看莘迩。
莘迩举起双手,轻轻拍动案几,说道:“哎呀,你们这是在什么?快坐下,快坐下。”
他亲自下到堂上,先把秃发勃野、赵染干等一一按回坐上,继而把拓跋亢泥也按倒坐下,抚着拓跋亢泥的肩膀,面色十分诚恳地说道,“亢泥啊,是我失信。你发脾气,你发怒,理所应当!换了我,也一样会生气的嘛!
“但你与勃野他们不同,你的父亲曾掌半个拓跋部,你也算是半个可汗之后了,他们粗野不堪,你,应是能够通情达理的吧?适才老高已经说了,伐蜀,我实在是万不得已啊!就譬如你家可汗,如对你有何命下,你能不听么?江左的旨意,对我也是这样啊!
“蜀地险远,是那么好打的么?且自李氏窃蜀以今,蜀地的唐人民不聊生,逃往外地者多矣,而下蜀地又半数都是僚人,僚人剽悍不知礼,儿子弑父,找条狗赔给家里,罪过就免了,凡杀人,美须髯者即剥其面,晒干了放在竹笼里祭祀,江左的士大夫以‘禽兽’比之。你说,这么一块不好打,住民又野蛮的地方,我去打它做甚么?可朝廷才封拜我为征虏将军,咱们实打实的说,朝廷对我这般恩厚,你知道的,我生性忠义,却如何能不以忠义报之呢?
“对贵部可汗的损失,我愿意赔偿。亢泥啊,你血统高贵,勇武过人,我不瞒你说,本来打算攻下朔方后,我要向贵部可汗力荐,推举你镇守朔方。贵部可汗如肯接受我的举荐,我连我定西这边所分到地盘上的胡牧,也可送给你一并统带。现在,朔方虽是暂打不了了,但等到伐蜀事毕,朔方,早早晚晚还是要打的!你要能信得过我,我可与你割臂为约!”
拓跋亢泥神色变幻,情绪慢慢平静下去,说道:“割臂为约?”
“取刀来!”
堂外的甲士用木盘盛着一柄短匕和一叠帛巾,送进堂上。
莘迩取刀在手,撩起衣袖,在左臂上划了一道,倒持刀身,把刀柄递给拓跋亢泥。拓跋亢泥犹豫了稍顷,重新站起身来,接过刀,在自己的臂上也划了一道。两人用帛巾分别擦拭臂膀上的血迹。秃发勃野等人捧着个铜盆,侍立到侧。莘迩把帛巾丢进盆内,燃火焚之。等到帛巾烧成了灰,莘迩、拓跋亢泥各取了些,放入碗中的酒内,俱一饮而尽。
这整个的流程是胡俗,表示盟约信誓。
拓跋亢泥怒气褪去,露出笑容。
莘迩做主,叫秃发勃野、赵染干等与拓跋亢泥依次干杯。
几杯酒下去,方才的剑拔弩张顿然消失不见。
重开宴席,诸人痛饮。
酒酣,拓跋亢泥说道:“将军伐蜀,确是情不得已,但对我部的赔偿还是不能少的,不然,亢泥回去以后,怕是无法除去我家可汗的怒火。”
“那是自然。亢泥,我没办法亲赴贵部,贵部可汗那边,就托你疏导开解了。”
拓跋亢泥熟悉拓跋倍斤的性格,对抚平倍斤的不满,挽回莘迩失信的影响,还是很有把握的,说道:“请将军放心就是!”
一席皆乐。
饮酒到天亮才罢。
次日,莘迩下午酒醒,没有多做休息,便就忍着宿醉后的头疼,开始安排伐蜀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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