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髦之提议,正是莘迩之所思。
好吃好喝地养着阿利罗、杜琅;阿利罗食髓知味,三两天的就央乞大力带他去逛妓寮,阿利罗年轻勇猛,乞大力已快陪不住了,累的紧,如今怀里常揣几根肉苁蓉,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前天莘迩见他,发现他居然有点瘦了,眼神呆滞,令人心生怜悯,送他了两囊本地土著俗称为“茨”的枸杞,叫他泡水饮用,花出去的钱与乞大力的精力总得有个回报。
养兵千日,此正用到阿利罗之时!
羊髦接着说道:“不止可教阿利罗联系赵宴荔,朔方的赵染干,阿利罗兄也,也可教阿利罗与之勾连。前次高充出使朔方,竺圆融自愿留下,在朔方弘扬佛教,我闻他现下颇得赵染干之信赖,亦可命僧司道智与圆融通消息,以窥朔方虚实,兼诱赵染干反正。”
莘迩赞道:“士道,你与我所见相同!秦兵在陇西,进攻、投毒、谣言,三管齐下,咱们就用阿利罗和道智,南挑赵宴荔,北说赵染干,回敬它一个左右开弓!”
张龟沉吟说道:“孟朗,雄才之士,不会想不到咱们可能会招降铁弗匈奴,龟料他定有戒备。此两策当然是好,可万一秦虏看守得太严,赵宴荔、赵染干不敢投我,两策不得行,可该怎么办?是不是得有个备用之策?”
唐艾说道:“备用之策已经有了!”
张龟问道:“是什么?”
唐艾笑指羊髦,说道:“便在士道的策中。”
张龟摸不着头脑,问道:“此话怎讲?”
唐艾捉折扇,轻点坐榻,笑道:“秦虏会散布谣言,咱们就不会么?赵宴荔、赵染干若心存畏虑,不敢反乱,那咱们就也散布谣言,只说‘铁弗要来投我’。孟朗已驱铁弗与我相斗,足可见他对铁弗的不信任,闻听此讯,合上赵宴荔的反复之性,他必然生疑。
“孟朗疑心一起,那赵宴荔要么束手待毙,要么不反,也得反了!“
莘迩与羊髦对视而笑。
羊髦说道:“赵宴荔绝对不会束手待毙!还是髦的那句话,只要策反成功,无论他的反叛能不能成,虏秦在短期内,就一定无力再扰我秦州了!”
莘迩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唐艾拊掌称妙,说道:“明公此语,妙哉!”
定下了还击蒲秦的对策。
莘迩就把此事安排下去,交给主管情报的张龟和主领将军府军务的羊髦负责。
张龟、羊髦於当天约见阿利罗、杜琅和道智,开始具体部署策反的行动。
晚上,莘迩回到家中,令狐妍不在。
问后乃知,左氏把令狐妍召入宫中去了。
第二天下午,令狐妍才从宫中归家,一到家,就找莘迩。
莘迩在将军府。
令狐妍等不及他下值,换了身褶袴衣装,带着大头,催马上街,径至将军府。
将军府值守的魏咸等吏卒,谁不认识令狐妍?
没人有胆子阻止她。
魏咸对待别人,哪怕是麴爽、陈荪,也坚持按规章办事,不许任何人乘车、坐马入府,唯是令狐妍,风闻莘迩都挨过她的拳头,他却亦不敢阻止。
远远地瞧见令狐妍风驰电掣般地驰马来到,魏咸忙不迭地指挥吏卒让开道路,毕恭毕敬地立在门前的桓表下,生硬地挤出笑容,把身上的甲片抖得哗哗作响,躬身候迎。
令狐妍没搭理他,如同旋风卷过,叱骑越过将军府高宽的门槛,奔入了府内。
府中的吏员们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以为是有什么紧急的军报,纷纷从自己办公的室中出来,一眼看到是令狐妍和大头,个个又慌忙退回。
莘迩挨揍的事情,只限於亲近的吏员知道,将军府的吏员多数不知,但令狐妍与莘迩成婚前,马踏将军府、鞭抽秃连樊,“吓得”莘迩等人在她马前唯唯诺诺的“雌威”,将军府的吏员们却不少都是亲眼所见。一些侨郡的中正被换成寓士以后,莘迩借机大举辟除了许多的寓士、寒士入府为吏,这些吏员来得晚,没有见到当时的场景,然而也听老吏们说过。
此等“霸道”的翁主,怎不使诸吏闻风丧胆,退避三舍?
莘迩顾不上穿鞋,赤足从堂中小跑出来,说道:“翁主快请下马!翁主快请下马!这是辅国将军府,军机重地!你不要让人误会,是边地出现了什么军情!”
令狐妍头裹白帻,穿丹绣褶袴,手持马鞭,腰束蹀躞带,悬火石等物,佩剑,足穿短皮靴,十分飒爽。但见她看向莘迩的眼睛明亮生彩,眉尖稍稍挑起,一条秀美的好似象牙雕刻的鼻子,薄薄的樱唇小口,紧夹着小红马的双腿,修长结实,还真是很有俊爽英勇的气概。
与昨天睡如婴儿的可爱相比,给了莘迩另一番的观感。
她“哼”了一声,勒住坐骑,从马上跳下。
莘迩松了口气,心道:“比起头回来我的将军府,神爱懂事得多了!”不无自得,想道,“都是我教导有方,训妻有术!”这个念头,也就是在他脑中转上一转,说,是万不可说的。
莘迩迎上前去,问道:“你许久没来将军府了,今日怎么乘马而来?是家里有什么急事么?”
令狐妍把马鞭抛给大头,迈步往堂中走,说道:“家里没甚急事。我是奉了王太后的懿旨,有国家大事问你!”
“何事?”
“堂中说话!”
莘迩嘿然,笑了起来,心道:“拿着鸡毛当令箭!”寻思,“是何国家大事,王太后要神爱转问於我?昨日为何不当面问我?”耐下心,跟着令狐妍入到堂中。
堂上没有别人,只有羊髦。
羊髦恭敬地行礼。
令狐妍大咧咧地摆了下手,说道:“坐吧,小羊!”
令狐妍年未二十,羊髦比她大得多,奈何尊卑有别,这一声“小羊”,只能接住。
三人落座。
令狐妍正色庄容,说道:“阿瓜,王太后叫我问你,大王过了生辰,又长一岁,到定亲的年岁了。中尉麴爽,家有一女,与大王年龄相当。聘爽女为后,可不可以?”
莘迩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问道:“王太后可有说及,此议是谁提出的?是中尉么?”
“不。是郎中令陈荪昨天在大王的寿宴上对王太后说的。”
莘迩说道:“是陈公啊!”
羊髦的神色慢慢沉凝下来。
他一面思考,一面捻须说道:“明公,陈公此议,像是别有所图啊。”
令狐妍纳闷问道:“有什么图?”
羊髦欲言又止,悄悄觑了觑令狐妍,含糊说道:“什么图,下官还没想到。”对莘迩言道,“敢请将军给下官点时间,等下官想到了,再禀与将军。”
令狐妍察出了端倪,怒道:“小羊!你看不起我是女儿身,所以不想说与我听么?”
羊髦赶紧自辩:“下官哪敢这么想!”
“那你就快快说来我听!”
羊髦迟疑,转看莘迩。
在令狐妍的目光逼视下,莘迩苦笑说道:“翁主虽是女儿身,见识长远,纵男子不能及。士道,你就说吧。”
听了莘迩的称赞,令狐妍转怒为喜,眉开眼笑,大模大样地说道:“还是夫君知我!”
羊髦於是说道:“髦愚以为,陈公此议,是欲挑起明公与中尉的不和。”
令狐妍问道:“怎么说?”
羊髦说道:“麴家本就是我朝的外家,麴侯之姊,先王之母也。麴侯以外家之贵,阀族之资,镇戍东南,实我朝之砥柱也。明公此前所以能与麴氏共处者,因宋、氾、张诸姓之故也。
“而中尉现获灭国之功,麴家的声势,已经愈胜以往,可谓炽手可热了,如果再嫁女入宫,又成大王之外家?内结姻亲之固,外掌东南重地,中领宿卫之军,数遍朝中诸公,无有能贵重如此的!
“庄子云‘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权者,柄也。位既尊崇,‘柄’,岂可再让与人?髦料麴氏与明公的共处,十之就会因此而出现裂痕了。
“就算中尉、麴侯没有这个意思,也会有人撺掇他们这么做的。”
令狐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说道:“我进宫去!”
莘迩问道:“进宫作甚?”
“别人不知,我能不知么?阿瓜,你为了大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前俩月打虏兴,你索性住在了将军府,家都不回了!他人为官,如那宋、氾、张、麴,谁个不是富可敌国,僮仆千数?我嫁给你两年了,没见你往家里拿回过一件东西!送礼的挺多,你统统不要。如此一心为公,先是那宋方,现又是陈荪,却算计你个不止!岂有此理!我要进宫,向王太后告状!”
令狐妍气得,胸脯起伏,洁白的上齿咬着下唇,使得薄嫩的皮肤上留下细长的红印。
莘迩心中感动,想道:“神爱虽是有时不讲道理,遇到有人欺我,却比我还气。”笑道,“翁主,你莫气愤。陈公弘雅,不一定会有此种恶意,士道所言,不能尽数当真。”
羊髦也赶紧说道:“是啊。髦只是揣测之言,陈公不一定会是真的这么想。即使陈公果为此意,他的此议,髦瞧也是定难得行。”
令狐妍问道:“如何定难得行?”
“明公是王太后最信任的人,只要明公反对,陈公此议,自就不了了之了。”
好说歹说,哄住了令狐妍。
等她气哼哼地与大头离了将军府,回家去后,堂上只剩下了莘迩与羊髦。
羊髦说道:“明公,陈公平时尽管少有峥嵘,与氾、张、宋、麴诸家,皆是若即若离,好像翩然独外,其人却有沟壑。髦料定陈公此议,只能是为挑拨明公与麴氏的关系!”
莘迩默然不语。
羊髦说道:“陈公此议,断不能任之而成!但也不能由明公出面谏止!”
这正是莘迩在考虑的。
事情不能让陈荪办成,可遏止,也不能由莘迩出面。不但莘迩,莘迩这边的人,哪个都不能出面。否则,必会引起麴爽、麴家的不满,这与麴爽嫁女成功没什么两样,还是会导致莘迩与麴家的联盟破裂。
莘迩虚心问道:“士道有何良策?”
羊髦沉思良久,一时也无办法,说道:“明公可召黄景桓来见,听听他的意见。”
黄荣深沉的性子,羊髦不喜欢,但黄荣的能力,羊髦还是佩服的。
黄荣很快就应召来至。
羊髦把事情告诉了他。
黄荣低下头,摸着胡子,闭眼想了会儿,睁开眼,说道:“荣有一人可用!”
莘迩问道:“何人?”
黄荣说道:“张道将。”
“张道将?”
“然也!”
莘迩疑惑地说道:“我昔与与张家有仇,张道将入都以来,凡见我,尽管执礼甚恭,像是无有记恨,可到底泛泛之交,张道将恐怕不会肯为了我,平白地得罪中尉、麴氏吧?”
“为了明公,他当然不肯。可如果是为了张家,他就肯了。”
“为了张家?”
“请问明公,中尉若是嫁女入宫,得益者是谁?”
“麴氏、陈公。”
黄荣冷笑说道:“还有氾家!”
“氾家?”
“敢请明公细思:氾丹举令狐曲督陇西、武都、阴平三郡军事,所为者何?”
莘迩答道:“为了获取兵权。”
黄荣说道:“陈荪议爽女入宫,所为者何?”
“为了挑拨我与中尉、麴氏的不和。”
黄荣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国家掌重兵者,唯明公与麴氏!挑明公与麴氏不和,自相争斗,陈公此议,是暗。令狐曲宗室,使督秦州三郡,从而获得兵权,氾丹之举,是明。明公,如荣猜度得不错,这氾宽、陈荪,肯定是已经苟合一处!明、暗两策,必是他俩合谋弄出来的!”
明面上通过令狐曲,掌握到一定的兵权。
暗中通过提议把麴爽的女儿嫁给令狐乐,引发而下并掌兵权的莘迩与麴氏之两虎相残。
明暗两策,有正有奇,倒是颇和兵家之道,而其最终之目的,还是落在一个“兵”上。如果此两策都能得行,莘迩与麴氏两败俱伤,氾宽、陈荪、令狐曲拿到了占有优势的兵权,辅以宗室、高门的声望,自可很容易地就能趁莘迩与麴氏之弊,将他两方一起打掉,把莘迩与麴氏打掉以后,令狐乐一个孩子,左氏一个妇人,不就任他们揉捏了么?阀族从而也就能够得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了。
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后,莘迩与羊髦不得不承认,黄荣的猜测很有道理。
莘迩心潮澎湃,难以抑制的感慨浮上心头。
他说道:“士道,刚才翁主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从先王薨后,我辅政以今,处处以公。当先王薨日,宋方窃有异志,麴爽恃兵跋扈,氾、张、陈荪,各有所求,要非是我,朝局能稳得住么?只怕早就生乱!我知我的族望不显,我亦才德短陋,是以对氾、张、宋、麴,以及陈荪诸公,深怀谦让,每次聚议国事,我都屈己尊之,推让上席,愿居末席。
“宋方之诛,非我本意,不得已耳。考功曹之设,我举氾丹为掾,张道将为史;录三府事之设,我举宋、氾两公;氾、陈诸公每有举士,我无不赞成。我的谦虚和推让已经做得足够了吧?氾宽、陈荪,表面上对我客气,暗地里却搞这些勾当!
“为助麴侯、氾丹攻冉兴,我涉千里流沙,孤军击朔方;为保境安民,我亲临矢石,血战柔然;为开拓财源,我远征西域,悦般骑十万围我营数重,几陷阵中!
“方今蒲秦日盛,我虽得武都、阴平、陇西,较以我定西国力,不如蒲秦远甚!我如履薄冰。当此之际,宜该同志齐心,勠力於外,以保我定西的百万唐、胡百姓,不受战火之害!
“氾宽、陈荪,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挑起了我与麴爽、麴氏的争斗,受损的不还是我定西国么?便是我与麴家两败,他们渔翁得利,他们就不担心蒲秦会趁机犯我么?彼辈皆书生,蒲秦来犯,何以挡之?我定西百万的唐、胡百姓将会是什么下场?
“只为门户之利,不为国家公义,至於此乎?至於此乎?”
莘迩痛心疾首,他的真情流露,使羊髦和黄荣极为触动。
黄荣冷笑说道:“百姓的下场,他们怎会在乎?要非是只顾门户之利,唐室又怎会南迁?明公之心,荣等深知,然‘夏虫不可语冰’。”
莘迩连着深呼吸了好几口,把情绪平复了下去,问黄荣,说道:“景桓,你说张道将为了张家,就肯了。我请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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