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襄阳守臣范琼至今未至,且他收留罪臣宗印,其心可诛”就在这时,阎孝忠身侧的殿中侍御史胡寅再度不顾场合和气氛出言搅扰。
“官家”
赵官家刚要开口,手上的刘汲便即刻表态。“范琼不足惧,臣自受皇命往襄阳上任,区区一武夫,绝不敢轻易为祸”
“不至于”赵玖赶紧压住了这位老先生,然后立即看向了正在看热闹的韩世忠。
看了半日热闹的韩世忠赶紧出列,拱手行礼“官家,等臣将本部兵马调到襄阳城下,之后限期十日,必然生擒范琼”
“朕正要说这个”赵玖说到一半,却不由一顿,外人看来,这官家俨然是被臣子们的踊跃给感动了。
当然了,实际上赵官家是被这个自己刻意拉拢却尚未成型的私人班底,给弄得有点焦头烂额看看就知道了,和那几位老成的相公的相比,这些人哪个有重臣的样子
韩世忠是官家私人认证的腰胆不错,却也须是个宋金辽夏所谓国际认证的泼皮;
张浚三十岁骤然进位几乎相当于半个宰相的御史中丞,不免存了些破纪录的心思,所以一多半精力都在揣摩他这个官家心思身上;
胡寅说话不看气氛,而且观点激烈;
小林学士闷葫芦,最近看来还喜欢哭;
刘子羽喜欢装模作样,既看不起别人也放不下架子;
阎孝忠不知道是骤然得志还是天性如此,可能也跟他外表形象有些关系,反正喜欢大声抢话;
杨沂中外表看起来简直完美,内里却是个八面玲珑的货色;
就连刘汲,本以为是个可以拉拢使用的老成之人,结果只是随便一握手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赵官家倒是怀念起赵鼎了,最起码那位做事说话什么的都挺正常。
不过回到眼前,抱怨归抱怨,这些人却是赵官家将来的指望。因为赵玖心知肚明,他这个官家也不是什么正经官家
正经人喜欢偷偷把人的好坏阴私都记在小本本上,天天开会前研究一下
正经官家整天表演欲望过度
正经官家天天不讲体统,跟大臣们玩心眼,动辄跑土豪军队里丢格调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人终究都是要么有些本事,要么有些气节的,真要是离开这些人,他赵玖能凭他的小身板怼得过金军东西两路二十几个万户,又或者是能管得住一团糟的大半个中国
所以说,相忍为国嘛,还能离咋地
“朕正要说这个。”卡了一下后,恢复正常的赵玖继续握着刘汲的手其实是刘汲攥的太紧,他赵官家不好撒开正色对韩世忠言道。“韩卿,既然陕州兴复,那么朕要你即刻督师北上西京,一则谨慎监督完颜银术可、完颜拔离速二人退兵,二则要迅速击破降了金人的军贼杨进,协助大翟小翟克复西京,重新立足;三则,尽量打通陕州通道,援助陕州一二西平翟氏本属蔡州,为你任下,又与大小二翟兄弟有亲,今日过后,你也带去等西京稳定下来,你再回淮西休整练兵。”
“臣遵命。”韩世忠对此差遣明显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即刻拱手称命,不过受命之后,不免又正色相询。“不过既然往西京,臣便不得不问官家两事”
“说来。”
“主管侍卫步军司公事闾勍闾太尉尚在汜水,臣至彼处,以何人军令为先”韩世忠严肃奏对。
“自然是以韩卿为先”赵玖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但稍一思索,还是郑重提醒了一下。“但良臣也须尊重闾太尉坚守汜水经年之功”
这有点不合制度,但周围无一人反对,甚至有点安静的过了头。
话说,闾勍这个差遣虽然有些低阶高位的意思,但却依然是正经的三衙长官,也就是所谓口耳相传的三衙三帅中的步帅,和那位走体育路线的著名高先生担任的殿帅一样,属于大宋理论上的最高军阶。而三衙以往也和枢密院一起形成了大事上的两个最高权力机构,所谓一个有用兵之力而无出兵之权,一个有出兵之权而无用兵之力。
然而,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这位官家从登基开始,就以元帅府的军事力量改建了一个御营,然后事实上以御营取代了三衙的所有功能,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但凡是行在大臣,无论文武,都只会支持韩世忠。
不然,就是在否认行在的整体合法性
当然了,还有一点,是赵官家一时没想到,但下面的人却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闾勍在汜水,一直都是依附于东京留守宗泽的,而限制宗泽这种权力极大的留守,几乎是整个行在文臣们的本能
这跟道德无关,也跟政治立场无关,真的是官僚们的本能,哪怕宗泽也是一位正儿八经的文臣。
实际上,之前韩世忠在淮西立镇,划走了理论上属于京西北路的蔡州、顺昌府颍州,后世阜阳地区,然后李彦仙出任陕州镇抚使,甚至包括岳飞、张荣出任镇抚使,之所以如此顺利,也是因为在这些行在官僚们内心深处,都觉得此举有隐隐约约的政治正确性蔡州、顺昌府理论上属于东京留守的权力模糊地带;李彦仙之前的表彰全都是通过宗泽进行的;岳飞和张荣的存在更是能有效控制张所与张俊。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多少年了,就没变过,而口口声声说要跟这些东西作斗争的赵官家,根本就没注意到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大义分明,小事极有才,对人也恳切,做事似也有终始,本末昭然可晓,只是中间粗,不甚谨密,又行为激烈,此是他病这是李纲李公相前几日在给自己心腹兼好友、户部主事林杞的信中对某人的评价。
闲话休提,转到身前,韩世忠即刻承命,然后便要继续奏对。
但这个时候,周围忽然又有人控制不住自己了“官家,臣试御史中丞张浚冒昧以闻,三衙制度毕竟经行百年呃,闾太尉又有功无过,而韩制置虽军略妥当,却行事操切,殊无德行,臣恐怕韩制置此行,闾太尉会多有不服,届时未免无端生祸。”
只听后面半句,赵官家几乎以为说话的是胡寅,因为这话太像胡寅的风格了。
唯独话说回来,既然是张浚说出这话,那便是另有深意了。
对此,赵玖沉默了一下,依旧沉声询问“张卿想如何”
“臣冒昧,自请往汝州暂行监管西京兵事。”张浚俯首以对。“本朝成例,文臣督师臣若至汝州,必能使闾太尉安稳之余使西京兴复。”
“不用,朕自会与宗留守说及此事。”赵玖经此提醒,反而醒悟。“闾太尉在汜水一直倚仗于宗留守,有他调解,必然无事。”
张浚讪讪而退。
而赵官家也终于趁机撒开了手,并转回座中与此同时,刘汲、阎孝忠、胡寅也都纷纷回到队列之中。
“其实有一件大事,本想最后说的,但既然已经涉及三衙、御营之论,再加上今日确实没几个紧要事了,那朕也就直言不讳好了。”赵玖环视左右,扬声而言,行在诸臣也是心中各自有所明悟,然后纷纷肃立,唯一一个还立在正中间的韩世忠见势不妙,也赶紧退下。
“国家制度是国家的根本要务,本不应该轻易更改。”赵官家缓缓而言。“但如今非比以往,大宋与金国之间不死不休之势已成定局,此言朕昔日在八公山已经论定,非一方灭种,绝不能真正停下。既如此,便须更改制度,以应时势”
下方诸臣虽然严肃以对,却多面不改色,因为这个话题是所有人都想过的。实际上,早在南京商丘的时候就有人提过,八公山后,扬州知州吕颐浩甚至曾上书行在,提出了一个涉及到官制、军务、财务的一揽子方案。
而后,其余各方面重臣,也都提出过自己的方案,之前两日,虽然仓促,但有资格御前议事的诸位大臣同样讨论过这个问题,并提出了一些大略方案。
最后方案总体而言,却是为了方便军事统筹而进行的简化与合并。
“其一,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秘书省,四省合一,从今日后,不再有什么尚书右丞、左丞东府宰相就是正经丞相、副丞相,他们总揽政务,统领六部、九寺、五监、六院,有资格御前公议军政大事,于行在,便是吕相公为正,许相公为副”
赵官家一段话说完,吕好问与许景衡便正色出列,躬身下拜。
“当然。”赵官家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李相公依然平章军国重事,统领东西二府,总领百官,还是额外高于所有臣僚的。”
这句废话自然没人在意,因为没人会觉得李纲真回来了,吕好问这种人能分庭抗礼。
“其二,西府往后也废同知枢密事等差遣,一律只称枢密使、枢密副使此间枢密使自然是东京留守宗相公,汪相公、宇文相公,还有远在淮南养病的张相公张悫为枢密副使,枢密使、枢密副使,也就是西府诸相公,依旧参与御前议事如旧。”
这枢密院几乎相当于只改了一个名字众人眼见着汪伯彦、宇文虚中站出来,也是不由腹诽心谤起来。
然而,赵官家稍微一顿,却又继续说了下去
“其三,从今日起,废三衙,权责尽归御营,杨惟忠、闾勍二位改御营副都统制,而御营又属西府枢密院,并将兵部下的职方司、吏部下的三班院、审官西院,一并移至于枢密院下,并以职方司掌机密文字、参赞军事,而御营正副都统制、职方司参军与诸前线留守、制置使、经略使、安抚使、镇抚使,以及军中建节者,皆可随枢密使御前议论军事。”
众人微微一凛,这就是真正的权责合一了大宋百年军权分制的设计,被眼下局势给逼得重新归一。
只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其四,内侍省与入内内侍省权责重叠,又有之前六贼多出身阉宦的教训,再加上国家危难之时,也不宜扩充内侍,就此合为内侍省。内侍省中间也简洁些,一个总领的大押班,以蓝珪充任,继续负责禁中机宜文字,一个副的大押班,以扬州太后那边的邵成章充任,其余皆降为押班,依旧领各处差遣如故。”
“其五,御前班直单独列出,设一御前统制,以杨沂中为任,一副统制,以刘晏为任,随御营诸军直属于朕。”
这两个就更无话可说了,唯独冯益回归没有丝毫动摇蓝珪的身份,倒算是有趣。
“这是几件议论好的大事,而至于御史台、学士院,本就简洁,自然不变,依旧与东西二府一般一起直属于朕。”赵玖言至此处,语调放缓,若有所思。“其实,后面还有各军州知军、知州、通判,边郡的知寨、城主,还有各路转运使、经略使、安抚使、制置使、镇抚使,依旧有权责不明,过于注重资历,使得名称不一,职能重叠累赘的嫌疑,朕也有意更改。唯独时间仓促,再加上行在刚刚要定下来,所以也不好动摇地方,只能放在往后慢慢来论暂时就是这样。”
众人不再犹豫,即刻纷纷出列,然后在四位相公的带领下,严肃俯首,行大礼而对,而内侍省大押班蓝珪也即刻呼喊平礼。
“诸卿稍缓,朕还有一点心里话要给大家说。”蓝珪话音刚落,御座中的赵官家眼见着众人起身,却没有让人各归队列,而是再度出言,却是让人颇为意外。
“当先一个,朕一定要在方城山朝议,而非等到进了就在眼前的南阳再论,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快刀斩乱麻,望诸卿就此切掉靖康以来行在中的种种是非、恩怨、政争、奖惩。”赵玖缓缓叹道,却又尽量提高了音调。“咱们务必轻装上阵,在南阳重新开始也正是为此,才一定要在此处处置范致虚,并使东西二府宰相正位。”
“官家用心良苦,倒是臣等思虑不周。”之前觉得赵官家行事操切的吕好问稍微一愣,然后赶紧第一个认错。
汪伯彦、王渊更是彻底松了下来。
“且待朕说完。”赵玖抬手制止了对方。“接下来一个,关于宋金之间,战和之事朕已经在八公山说过了,不许议和,直到一方灭种但以此为基础,还有两句话却一定要额外认真说给诸位听好教诸卿知道,金人一个万户就将京西弄成这样,可现如今金人足足二十多个万户摆在那里,所以金人兵马雄壮,是切实之事;而与此同时,大宋连败,先丢河北,河东,再有靖康之耻,之前刚刚京东、京西、关中又一起再溃,我军虚弱无力,无法野战,也是事实。”
“非只如此,金国立国不过十七载,连破辽宋万里大国,一时称雄天下,气焰嚣张,宛若无敌;而我大宋去年才被人破了首都,丢了百年积蓄,连天子都被人掳走了一双,朕辗转各地,见多少富庶军州一经战乱便残破不堪,无数百姓流离失散,各处死伤枕籍,又有不知道多少野心之辈,趁势而起,动摇地方,之危非是虚言。”
帷帐之中,瞬间鸦雀无声,只有南风卷动帷帐,带来簌簌之声,与赵官家的言语相合。
“然而,宗留守拒敌于滑州,岳飞、张荣破敌于梁山泊,韩世忠、张俊却敌淮上,李彦仙又刚刚克复陕州,到底是让天下人看清了,金人也是人,与宋人一般形状,是人就可胜,是人也就可败与此同时,我们的人口、财帛、文华、制度远胜于对方,更是毋庸置疑”
“所以千言万语,只两句话而已。”赵玖严肃扬声而言。“一则时局再艰难,大宋也总是有办法的万万不可言弃二则,虽宋金之间已经交战三载,可自朕以下,诸卿须做好准备,还要有十年、八年,乃至于死后方成功之志这是国战,不可希冀于侥幸”
四位相公一声不吭,带头俯首再拜。
而赵官家说完这两句话,似乎是累到了一般,干脆起身拂手“今日到此为止,其余杂事,咱们明日便动身去南阳路上再分派就是”
言罢,赵官家不顾尚未起身的诸臣,直接扶着腰带,带着蓝珪、杨沂中等人,便要走出帷帐。
不过,临经过韩世忠身侧时,这官家复又停步,俨然是想起了一事“良臣,你之前似乎有事未奏完”
“是”韩世忠赶紧直起身来,小心做答。
“朕也正好有两件事情要与你说。”赵玖正色言道。“你到了西京后,不免要见到大宋祖宗陵寝陵寝这个事情,自然是要尽力保的。但正如当日李相公论及二圣时所言,要想取回二圣,必要军事上胜过金国才可。那么一样的道理,要想长久保住陵寝,必然要西京之地彻底安稳才可。所以到地方后你要告诉闾太尉与大翟小翟几位将军,不可因陵寝之事而强为军事,以至于损兵折将,那是本末倒置。若实在是交战中有所损伤,那自然是朕与二圣做了赵氏不肖子的缘故,与他们无关”
韩世忠周边,诸臣一时起了骚动,但旋即又安静下来,韩世忠也在怔了一怔后,即刻颔首。
“第二件事听说你喜欢给读书人起外号,之前叫子曰,后来忽然改了”赵玖依旧扶着腰带蹙眉相询。
随着赵官家这声问,不远处小林学士猛地抬起头来,盯住了这里。
“是,臣现在叫他们萌儿”韩世忠不敢撒谎,但刚一说出口,周边大臣却是不顾气氛肃穆,不知道多少人一起笑出声来。
唯独赵官家依旧扶着腰带肃穆以对“朕懂得少,敢问韩太尉,什么是萌儿”
韩世忠再泼皮也看出官家的不善来了,却偏偏不敢不答,所以只能面红耳赤,稍作解释“好教官家知道,萌儿是指男子未经人事,恰如称女子雏儿一般乃是臣近日听人说,有些文臣连马都不善骑,走个几百里的马,便连双胯都合不起来”
周围御史四五人,从张浚到胡寅,没一个能忍受得了,都准备即刻起身弹劾这个泼皮。
然而赵官家却抢先出言,严厉以对“这便是朕要与韩卿说的第二件事了,韩卿,你是朕的腰胆,可你口中的萌儿却也正是朕的心腹他们说你是军痞,你说他们是萌儿,岂不都是在骂朕”
韩世忠羞惭入地,几名御史也陡然气顺,小林学士更是一时暗暗垂泪,却让一旁冷眼旁观的权差遣南阳府的阎少尹心中彻底醒悟原来官家是在为此人出气。
“该你说了。”替小林学士出了口气后,赵玖放缓声音,继续相对。“你又想奏什么事”
“臣刚刚是想说,王夜叉虽然勇悍,但只是一将之资,做不得帅臣”韩世忠赶紧言道,然后看到身侧王德抬起头来愤然来看自己,却又赶紧解释。“臣真不是污蔑和轻视同僚,这是实话所以臣实在是忧心,若臣去了西京,到底谁来为官家料理范琼那个贼子”
王德听到解释,愈发气急败坏,要不是赵官家在侧,几乎便要在此处与某人一决生死。
“区区一个范琼,朕这个萌儿自己督军料理便可”赵玖干脆答道,然后便扶着过于宽了些的腰带扬长而去。
而官家一走,诸臣工也都各自散去,最后只剩韩世忠和王德面面相对,却竟然不敢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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