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这种殿试侠的行为,少见失态的赵官家继续看下去,却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再一次沉思了起来。
因为这个‘新科榜眼’在文章的最后,针对最后一问,重新泛泛讨论了君王的治道,却是对他这个官家最近明显流露出的学说兴趣提出了严肃批评,他认为眼下这个情势,天子不该讨论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而应该采用传统的、简朴的,所谓更有实效性的方法来笼络人心。
比如,祭祀祖宗,主动向金国发出严肃声音,要求他们无条件归还被掳掠的二圣、赵氏族人、以及当日同时被扣押掳掠的忠义大臣。
这些事情,简单直接,不管结果如何,做了以后,总是能起到广泛的安定人心作用,而且一般而言是立竿见影的。
“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
时隔数月,赵玖又一次‘听’到了这句略显刺耳的话,然后依然不得不在心底暗暗承认它极为正确……尤其是考虑到时代的备注。
今天是建炎三年的八月初十,距离满清都还差着整整一个蒙元和大明呢。
甚至按照吴夫人家中所引荐海商们提供的那些乱七八糟讯息,再以赵玖自己从某些低端游戏里得来的地理知识相互验证,此时此刻,自东至西,似乎整个世界岛都乱成一团……刚刚在集英殿中,他好险没把‘宋金全面交战之时’给说成‘战国之时’。
这种时候,往祖宗礼法上走确实是能很快安稳人心的。
而且说实话,赵玖自己也心知肚明,这位新科进士的建议和那位皇叔的建议本质上是有区别的,人家赵皇叔是出于宗法的本能,而这个新科进士说的很清楚,此人认为这些举措相对而言更有实效性。
但是很可惜,赵玖不愿意选择更有实效性的方式。
原因有二:
一则,就是他这个穿越者基于另一个时空历史认知而产生的任性心理……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他赵玖为了个人好恶而不顾大局,所谓口口声声劝别人相忍为国,到他本人却总是忍不住跟那些姓赵的置气。
当然了,可能也有穿越者特有的个人身份认知问题,但这个样本太少,不好说。
二则,乃是说身为一个工科狗,赵玖天生更喜欢先进一点的东西,也更喜欢简单直接一点的东西。
这个新科进士说的很好,道学、气学、理学,乃至于新学那些东西,也就是儒家内部意识形态的问题,在眼下战争时期大肆讨论,看起来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但是,这似乎也仅仅是不合时宜罢了。
因为建设一个新的儒家意识形态,本身就是时代的呼唤,也是想要长治久安的基础……赵玖并不懂得什么深奥的社会学知识,他不知道出现这种情况是儒家自己发展的必然历程,还是跟人口数量增长、生产力发展有直接关系?
可毫无疑问,他最起码知道历史进程,知道这个趋势,知道道学或者说是理学,很快就会成为儒家内部的无冕之王,继而成为有冕之王……不仅是这样,赵玖在实际统治的时候,在与文官们尝试交流促进的时候,也已经切实感觉到了下方的跃跃欲试。
换言之,一个新的儒家意识形态是必然要出现的。
而这个位置,他赵玖不去占领,只会让别人来占领。
甚至,赵官家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内心隐隐中已经将这件事情视为仅次于抗金大业的重要事端。那么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因为什么不合时宜而放弃掉呢?
有机会还是要尽量推进一下的,没时间推进,也要固守才行。
转回到皇仪殿内,话说,赵玖坐在那里看着这篇文章,先是啧啧称奇,然后是惊艳一时,再是失态大笑,最后沉思不定,早已经引得殿中上下重臣一起侧目,不晓得是何等文章。
而赵玖看完之后,回过神来,也毫不在意,只是将此文交给了首相吕好问来看。
吕好问一目十行,大略一看,略显尴尬之余却也不由哂然:“臣焉能比晏殊、王珪?倒是许相公,凡都省庶务一应尽心尽力,辛苦维持……臣以为,其人虽不敢比范文正公之纯美,却也有一番忧乐天下之心;还有汪枢相,自河北负弓相随,久为陛下肱股,多历军事,数经悬危,虽不敢比韩琦,亦可称有断了……这篇文章,到底是显得有些刻薄了。”
说着,这吕相公却又将文章递给了身侧许景衡,并直接指出了那段。
那汪伯彦、许景衡便是没看,只听吕好问言语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却是一面去看原文,一面想着如何谦让和维护同僚。
不过,不等这二人开口,坐在案后的赵官家便连连摆手,干脆直言:“朕也不瞒几位相公,一开始朕看他言辞勤恳,言之有物,更兼万字长篇一气呵成,本意点他做状元,后来看到他这般轻视当朝宰执,却也不能容他如此放肆……若这般人物做了状元,文章再贴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误会?降到一等最后一名吧!”
吕好问等人见到官家如此直白,面面相觑之余也不好多言……实际上,殿试的规矩便是‘美’与‘刺’,讲的便是宽宏大量,连犯了忌讳这种明显错漏之人都只是降等到第五甲,何论是这般人?
而既然不能降等,那便只能放在第一甲最后一名了。
而这,已经表明了官家对宰执们的维护态度了。
于是乎,既然天子、宰执共同议定,此人乃是今朝殿试第五名,那在场礼部官员便不再犹疑,直接打开糊名,誊抄名榜……却是一个唤做胡铨的吉州人。
没错,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
眼下宋代殿试排名是五甲制度,不是后来三甲制度,而且如今第一等共有五个名额,从第一名到第五名都是第一甲。
这是宋代进士科加殿试大扩军的典型后果。
实际上,这年头榜眼都是有两个的,因为第二名和第三名在贴出的榜单上正好居于状元左右,所以才得名榜眼……要是只有一个,那叫独眼龙。
至于探花,也是指进士中最年轻、俊气的两人,跟殿试后的庆祝活动有关系。
而所谓状元、榜眼、探花专指前三人,并不可靠,只能大约猜度,应该是从明代三鼎甲制度确立以后才形成的风俗。
那么换句话说,赵官家到底是小心眼发作,看到那个什么‘祖宗’之后,心里不爽,把人家胡铨从第一挪到第三,最后给挪到第五去了。
不过,不得不说,胡铨的殿试文章实在是太出位了,此篇之后再看其他文章都显得索然无味。
实际上,待到下午时分,随着六百零二篇文章尽数送达,一众准进士或忐忑或自信出西华门而归太学,眼瞅还得再等几日放榜,却不知这边皇仪殿内,大宋皇帝和宰执重臣们早已经从简从速得了大略结果。
毕竟嘛,五甲五等,第一等和第二等为进士及第,第三等第四等为进士出身,第五等为同进士出身。
先分等再排名就是了,因为除了前五名外,本身排名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其中,岳飞被选在了第三等靠前位置,也就是六百人中一百多名的样子,算是取了一个靠前的进士出身;而曲端却是入了第二等后半截,得了一个进士及第……
赵玖大约一看,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这跟内容无关,却是跟文章引经据典,是否紧扣儒家经义有系。
在这方面,岳飞虽然天赋异禀,文学上进步极大,但毕竟半路出家,跟曲端这种很早便有文名,知道做官样文章是怎么回事的人相比,却未免吃了亏。
不过也无所谓了,赵玖又不是真要给岳飞个状元,甚至这个排名反而正好让曲大去给岳鹏举当挡箭牌。
所以只是一看,赵官家便不再理会了。
而接下来,赵官家照例是要排列一下一甲顺序,并给二甲点个头名才能退场的,但此时他兴趣已失,便也只是随意排列了一下。
前五个人,第五名胡铨不提,其余四人,一个唤做李易,一个唤做王大宝,一个唤做赵伯药,最后一个唤做虞允文。
其中,虞允文年纪最小,看名录只有二十岁,如此年纪,若样子长得再不差,便应该今科最靓探花郎之一了……被赵玖直接摆在第四。
而其余三人,也就是一个状元俩榜眼,赵官家原本觉得王大宝这名字亲切,准备点为状元的,却被朱胜非提醒,那位赵伯药居然是宗室子弟,乃是太祖皇帝次子赵德昭那一支。
不过,这么提醒,却不知道是想让赵玖特殊照顾以展示团结宗室的理念,还是想暗示这位官家,千万别把自家赵家人点成了状元?
可不管如何,反正人家赵玖赵官家是按照第一种想法来的,其人当众将这位宗室胡乱排到了第一,又将那王大宝排了第二,所谓李易做了第三。
一甲排定,接下来便是点二甲头名了……这也是一个彩头问题,而此时,本已经兴趣乏乏的赵官家却倒是稍微起了一点心思:
“朕曾赐胡安国次子胡宏为太学生,应该也有殿试资格,可曾来考?”
众人赶紧去寻,却果然找到了,却居然在第五甲中……也是惊世骇俗!
须知道,这次是大恩科,六百人内,是有相当一部分得力吏员、年轻军功者、赎买河北流民者……所谓出身驳杂之人,这些人的水平摆在那里,第五等是不缺人的。
然而,胡宏堂堂大儒亲子,中丞之弟,又已经二十七八,文名早就传开,落到第五等,这算什么?总不可能在文章里直接了写了赵匡胤三个字吧?
不过,出乎意料,赵官家也好、几位宰执也罢,全都不动声色,似乎并不以为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几人心知肚明,此人落到这个位置,根本不可能是因为他的文章水平,十之八九是因为他的学说与其父一脉相通,太过明显,然后里面什么气不气的引起了审卷大臣的不满,给专门黜落到了此处。
实际上,赵官家看了一遍胡宏的文章,稍显犹豫,却最终没有做出更改,只是点了原定的第六名晁公武依旧为二甲第一、进士及第……便再不过问。
就这样,只隔了一日,八月十二,这一次仓促举行的建炎三年大恩科便正式放榜。
东西华门处,虽然繁华不再,却也一时摩肩接踵。
到了晚间,杨沂中例行来报,更是提及诸大臣榜下捉婿。其中,胡铨没人理会且不提,状元赵伯药为枢相汪伯彦所捉,左榜眼王大宝为礼部尚书朱胜非替自家侄女所揽,右榜眼李易为留在京中的宇文夫人遣仆从所围……
不过,一件引起轰动和议论的事情在于,公认的探花人选虞允文,居然被节度使张荣亲自带人绑至了大相国寺……据说,张头领家里确系是有个女儿的。
反倒是让吕好问吕相公派出去的亲信家人扑了个空。
赵玖愕然一时,却又不顾天色已晚,亲自往大相国寺而去……没办法,他是怕去晚了,这个新科进士愣头青为了拒婚说出什么不妥言语出来,直接伤了他心腹头领的心。
那还了得?
PS:我错了,给大家作揖道歉,但真好看……真控制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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