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督师府。
“老爷,房将军求见。”张三才端来茶碗,轻轻的放在桌上。
陈义枫放下手边的孙子兵法,看了看仆人,点了点头“叫他进来。”
须臾,房宽疾步跑了进来,双膝下拜“卑职参见大人”
“起来回话。”陈义枫手心向上动了两下,让他起来。“我让你调查的事,都调查清楚了吗”
房宽恭身站立,双手抱拳,眨着困乏的双眼说“都调查清楚了,卑职走遍了那个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暗中侦查了很久,没有任何人在背地里说萧姑娘的坏话。”
“你辛苦了。”
“大人是卑职的再生父母,为大人效命,那是卑职的荣幸,不敢言苦”
房宽作为一名外来的偏将,在军中本是个无甚存在感的人物。如今跟随陈义枫守卫济南,在瓮山一战中立有大功,杀敌极多。撤退和反攻,又多赖他奋勇血战,这才使陈义枫反败为胜。为了鼓舞士气,树立一个典型,陈义枫将他连升三级,破格提拨为指挥佥事,这是个正品官职。
对很多人来说,这样的升级跨度,是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
而对房宽来说,这只不过是大权在握的陈督师一句话的事。
这样的提拨,足以让任何人为之效死了。
那天晚上,房宽来府中求见,磕了三个头,说了一句话“陈大人,房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日后大人但有差遣,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房某绝不皱眉。”
然后陈义枫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这位大老粗的眼中,闪烁着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现在,他的眼中,有很多血丝,想来是日夜不停的忙活,累坏了。
陈义枫看了看门口,门关的紧紧的,没有他的允许,外面没有任何人私自走动。这是他的规矩。他要保证谈话内容绝对机密。
在古代,没有汽车飞机这样便利的交通工具,出一趟远门动不动要走好几个月,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人愿意过那种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日子的。
谁都知道,人离家乡格外贱。
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萧郎中为什么带着女儿离开,下意识中,他突然有一个不好的想法“难道是因为萧姑娘救我的时候,我俩和她爹闹的动静太大,有下人听见了,所以乱传萧姑娘坏话,导致他们父女无法在村中立足,这才远走”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萦绕在他心头。
身居高位,有权有势的日子固然令人着迷,但如果因为他的缘故,把那么好的姑娘害的那么惨,他又于心何忍
我陈某堂堂男子汉,什么苦都受过,如今飞黄腾达,谁骂我什么我都不在乎。“逃犯”,“反贼”的帽子戴了这么久,早晚有摘掉那天,而且到那时,我还要把给我戴这些帽子的人统统踩在脚底下
但她不同。
一个仙女一样的女孩儿,那么善良,那么单纯,那么柔弱,如果因为我,让人整天用恶毒的言语骂那些不堪入耳的东西,她一定会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陈义枫对那个女孩儿已经到了相思成疾的地步,他决不允许任何人诬蔑她
带着这样的惊恐之心,他让亲信房宽去详查此事,终于,房宽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他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房宽。”他冷冷的说出这两个字,然后眼睛紧紧的盯着对方“我让你查的事,你要永远烂在肚子里。”
房宽是个机灵人,在官场上混那么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这些潜规则摸的一清二楚,他马上跪下来赌咒发誓“大人是卑职的恩主,大人信任卑职,才会交代卑职查办私事。卑职若有一言泄露,天诛地灭。”
“好,你起来吧,你累成这样,早点休息去吧,记得先吃点东西。”陈义枫问完了话,挥手下了逐客令。
房宽躬身道“大人,卑职怕您不放心,把萧郎中家中的五个家仆全带来了,由您亲自审问。当然,卑职对他们所说的理由是,您是萧郎中的故交,有事找他。其它的什么也没说。”
陈义枫向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指着他说“房宽,本督师没看错你,你很会办事,马上传他们进见。”
房宽道“卑职这就去。对了大人,那五个人,有三个是仆从,两个是萧郎中的弟子。”
陈义枫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那五人进来后,张三才依旧是关紧了房门,然后走的远远的。
“草民参见大人”萧郎中家中的五个家仆跪在端坐太师椅的陈大人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陈义枫当然不会直接对他们说“我喜欢萧小姐,想打听她的去处。”而是现场直编了一个完美无暇,无懈可击的借口“萧郎中救过我爷爷的命,是我家的恩人,听人说萧郎中一家搬走了,我很惦念他们,你们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其实这个问题他的两个忠仆和房宽已经再三的询问过了,他们并不知道答案,但陈义枫还是忍不住想问。
果然,一名萧郎中的弟子回话道“大人,我们也不知道师父和小姐去哪了。以前他外出给人诊病也是直接出去,从不和我们说去哪。这次他和小姐带走了很多衣物,我们只道是去诊病的地方比较远,也没多想,没想到,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看这情形,也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两世为人,陈义枫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他看这人相貌忠厚,至少从外表看不似机深刺骨之辈,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小人名叫马亮。”
陈义枫又问“你跟了萧郎中多久了”
马亮答道“小人拜到师父门下三年了。小人还有个师弟,姓李,名中,就是他。”
马亮说着朝旁人一人指了指。
陈义枫朝那人看去,也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似奸伪之辈。
“李中,你师父家中,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陈义枫不动声色的盘问。
李中生平头一次和这么大的官说话,一脸怯意,断断续续的回答说“没有啊,师父医术高明,在我们那一带小有名气上到官府,下到百姓,无人不尊敬他老人家他能有什么难事啊。”
陈义枫又反复盘问另外三个小厮,也都问不出头绪。
“她父女到底会流落何方呢,如今这附近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他俩不要身处险地就好,我真是太担心他们了”陈义枫说着话,心里特别难受,生怕萧玉儿会遇到危险。
他们是和萧郎中父女朝夕相处的人,难道就真的不能从他们嘴里挖出点东西
“马亮,李中”陈义枫端起了官架子,冷哼道“你们几个,是把官府的人,都当成傻子了吧”
刚才还聊的好好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变卦,反倒令五人胆战心惊起来。
陈义枫继续给他们施加压力“宋朝的包青天都听说过吧,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也能把案子断的一清二楚。本督师虽然没有包公的名气,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自认为,应该也不是易与之辈。”
“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马亮额头上全是汗。
陈义枫盯着他,冷冷的道“柴房”
他本想随意诈他们一下,好近一步从他们口中多套点有用的东西,哪知这些无知小民一诈便慌,几乎同时说道“大人,您都知道了”
“嗖”陈义枫拨出利剑,放在桌子上,剑尖对着他们。
“本督师持此剑杀人无数,今天心情好,本不想杀人,但是如果你们敢对我有所隐瞒,我也不介意练剑五次。”最后这四个字说的特别重。
李中满头大汗的看了看陈义枫,说了声“大人”又看了看其它四人,欲言又止,表情极是痛苦。
“你想说什么”陈义枫目光敏锐,自然不可能放过这样的细节。
李中又看了四人一会,用商量的语气和他们说“陈大人既是师父的故交,想来也不会害师父,咱们还是跟他说了吧。”
陈义枫心中一楞“他们怕我害萧郎中”
于是赶紧说“你师父是我家的恩人,我为何要害他我孝敬他还来不及呢”
马亮叹了口气,道“那我们就和大人说了吧,大人,今天我们和你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往外多说一字啊我求你了,大人”
说完,马亮不停的磕头,磕的邦邦响,很快额头就流血了。
李中也激动的说“陈大人,我们五个已经偷着发过誓,谁要是敢出去瞎说,谁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本来我们是真不想和你说,但既然师父是你的恩人,而且你又如此逼迫,那我们只好和你实说了”
陈义枫越听越着急,猛的一拍桌子“照你们这意思,我得先发个重誓”
五人跪在地上,吓得筛糠一样的抖着身子。
李中使劲摇头,声音发颤“草民可不敢要挟大人只是此事关涉小姐名誉,小人求您了,千万不要外泄”
“我绝不外泄,你们快说。”陈义枫故意摸了摸剑柄“但是若有半句虚言,便请试剑。”
李中流出了两行眼泪,硬着头皮说道“有一天,小人去后院拿药材,偶然听到师父和小姐在柴房起了激烈冲突,小姐要寻死觅活的,我不敢多听,赶紧走了。后来师父出来了,脸色非常差然后他们父女好多天没有说话,本来他们感情好的很”
陈义枫真想一巴掌抽死自己。
要是可以的话,他宁可自己受尽所有的苦难,也不想让心爱的女孩儿受一丁点委屈此刻他觉得心里就像被刀绞过一样难受
“你接着说。”他非常无力的说了这四个字。
“之后马师兄带着他们三个去柴房拿柴禾,看到小姐坐在地上,满脸泪痕地上有一滩血迹,小姐身上也有一些血迹,地上还有一些吃剩下的饭菜马师兄,后来的事,还是由你和大人说吧。”李中说到这,看了看马亮。
“好,我说。”马亮用手抹了抹头上的汗,还用袖子擦了几下“我们当时尴尬极了,小姐看到我们进来,哭的更凶了,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劝慰她,说小姐你别哭了,有啥事和师父说。小姐哭道,你们谁要是敢把今天的事瞎说,我就死给他看。我吓坏了,赶紧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多说然后,我当场就逼着他们三个和我一起发誓小姐这才不哭了,起身走了,我们赶紧把柴房给收拾干净了。后来没多久,师父和小姐就走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们会走那么久”
“然后萧郎中家里的事,就一直是你们五人维持”
“对,小人和李师弟虽然医术不如师父,但好歹也学会了一些本领,于是我们就帮着师父守着这个家,反正离开这,我们也无处可去。但我和他们四人订了密约,谁也不准把那天看到的事说出去,否则不得好死师父对我们很好,我们不想做任何伤害师父和小姐的事,于是我们就守住了这个秘密,直到现在,全村的人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事”
陈义枫只觉一阵暖流流过心中。
社会底层人又怎么了
通过这件小事,他深切的感到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
它的名字叫做良知
五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为了报答家主的恩情,为了不伤害小姐的名誉,同时守口如瓶,堵死了这个秘密。否则谣言外传,人言可畏,萧姑娘以后还怎么做人任何女孩子都承受不起这样的伤害啊
“大人,小人在你这种一言九鼎,手握生杀大权的权贵眼中,自是一文不值。但小人求您了,关于小姐的事,千万不可外泄一字,不然你让小姐怎么做人啊”马亮拼命的磕头。
“小姐那叫一个心善啊,简直就跟菩萨似的。经常有穷人出不起药材钱,小姐就劝师父,免了他的医药费大人,你是不知道村里的人有多喜欢他们父女小姐本来就长的好看,相由心生,她心地那么善良,大家就更觉得她长的好看了。”李中说完,也拼命的磕头。另外三人不说话,只是陪着他们磕头。
陈义枫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多好的仆人啊。
萧玉儿,我心爱的女孩儿啊,你比我幸福,也比我幸运。你遇到了五个这么好的家仆,不像我,遇到了陈祖善这个忘恩负义的垃圾,我们陈家当年救过他的命,他却舍我而去,还要拿走百分之九十的银子。
“我说过,萧郎中是我家的恩人其实本想说萧玉儿是我的恩人,但怕他们多想,你们今天对我说过的话,到我这,彻底休止,我绝不会外泄一字。另外,你们五个全是好样的。”陈义枫声音有些哽咽“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没有落井下石,谢谢你们能够这般尽心竭力的维护小姐的清誉,请受陈某一拜”
权倾济南的陈督师,对着五位贫寒之辈郑重鞠躬行礼。
“大人,我等万万不敢受您大礼。”五人赶紧磕头。
“临走时,每人拿一百两黄金,多了不敢说,这些钱让你们花三辈子,绰绰有余。”陈义枫道“一会我就吩咐下去,让下人带你们拿钱去。”
“大人,为何这般看重我等”马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和其它人一样使劲捏自己腿,发现真疼。原来真的不是做梦。
“奖励你们的知恩图报,这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美德。同时,我也希望你们能够一个唾沫一个钉,将这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还有一句话陈义枫没说出来“如果你们胆敢像某些没底线的垃圾一样,为了逞口舌之快,诬蔑萧玉儿的名声,我一定会让你们死上一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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