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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曹大堂连夜提审驿馆人员,乌图和布达让派人传话要求观审。
朝廷未允,只传话说定会严审,不信有人能扛得住刑曹的十八般酷刑。
这夜,刑曹大堂里灯火通明,驿馆里司职的上下二十五人,除驿丞外官秩皆不入流,堂审上便真动了大刑。腊月严寒,扒了衣裳打,只是大门关得严实,勒丹派来等候审案消息的人瞧不见里头的情形,也听不懂堂上问的话,只听见棍棒打在人身上,声声沉闷,闻见风拂过刑曹官衙的高墙,淡淡血气。
那人抬眼望了望辰沉若磐石的夜空,一片雪花落在脸颊上,微凉。
下雪了。
半个时辰,长街上便铺了层莹白,那人候在官衙外,听里面堂审的人怒声喝斥,受审的人高声哀嚎,依稀审了五六人,未见有人开门说问出了凶手,只闻见血腥味儿越来越浓。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难有结果,怕是要审一夜。
那人想起出来时两位大人说要随时回禀,抖了抖肩头的雪便离开了官衙门口。
月色清寒,照一地雪色莹白,一趟脚印儿渐渐远去,转过长街,往驿馆行去。
驿馆里,御医和医童照顾着多杰,他在宫里服过一碗解药,但不足以将他体内的毒都解了,那解药里有钩藤草,以毒攻毒,却不可多服。巫瑾吩咐了,今夜每个时辰服药一次,一碗需分三次少量服用,明早他再来。
乌图信不过大兴官员,亲自在多杰屋里看着,神官布达让等着刑曹官衙的信儿。
那人向布达让回禀了官衙内外的事,又领命出了门。
外头的雪大了些,那人出来时披了件黑风袍,戴起风帽迎着风雪出了驿馆。转过长街,那人却没走去驿馆的路,而是转进一条巷子,七拐八绕便进了座旧庙。
那庙已废弃,旧门烂锁,那人竟从怀里摸出把钥匙来,开门进了庙。庙里院中荒草丛生,雪积得半尺厚,月色斜照进庙里,照见一只佛手。
那佛手结降魔印,右手覆膝,四指触地,拇指与膝间有条狭缝,那人袖口一垂,往那狭缝里塞了样东西,随后速速行出庙去。
门一开,那人一惊!
门口站着个少年,披着身紫貂大氅,风帽未戴,银冠幽冷,眸光清寒,问:“神官大人要去哪儿?”
那人忽醒,转身便逃向西南角,那里有块青石,那人一踏,身如黑燕,斜飞过庙墙,墙下却忽有烈风砸来,那风捎雪,平地一卷,飞雪成刀,往脸上一扑,那人呛住,顿觉喉口一凉,肚腹生受一记烈拳,皮肉肚肠似生生拧到了一处,疼得那人脸色一白,喉口一热,哇的一口血呕出,人砰地砸到了墙下。
巷子里出来几人,元修为首,其余皆是西北军将领。
“真是你?”元修不可思议地盯住那人。
那人翻墙时风帽被元修的拳风震落,露出一张细眼鹰鼻的斯文脸孔,正是勒丹神官布达让!
暮青从庙门前走进巷子,道:“他在庙里放了东西,让巡捕司的人来找吧。”
元修点头,对赵良义道:“去刑曹带人来。”
赵良义领命便去了,约莫过了两刻,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林孟与盛京府尹及五城巡捕司统领一同带人赶到,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巷子里灯火通明,一看到布达让,众人不可思议的神情与元修方才如出一辙。
方才赵良义到了刑曹大堂,说下毒的幕后主使找到了,今夜堂审,厨子和送包子的人都咬着不认,大刑动了好几样,人晕过去了好几回,至今还没审出来,幕后主使竟然先一步找到了?
林孟一见暮青在巷子里便知此事是她看破的,他顿觉颜面无光,又觉此事不可思议,便质疑道:“可是有误会?下毒之人怎会是勒丹神官?”
众人一同望向暮青,布达让跌躺在地,捂着胸腹说不出话,元修一拳便伤了他的内腑,他逃不得,连话也说不出,只拿眼盯着暮青。
“你的杀人手法暴露了太多动机。”暮青道。
动机?
元修眉头深锁,若布达让杀的是别的部族的使节,他会以为勒丹想要以使节宫宴身亡一事谋利,但他杀的是自己人,这又是为何?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凶手是你,我只是在猜凶手的动机。多杰毒发时险死,显然凶手是要置他于死地的,那么用雷公藤杀人就显得意味深长了。既然要置一人于死地,为何不用见血封喉之毒,反而要用有潜伏期的?答案很明显,凶手不仅想要人死,还想要人在宫宴上毒发!那么凶手的动机会是什么?”
“只要想想多杰之死的利与害便可。多杰若亡,并非对五胡有利,而是对勒丹有利,死的人勒丹使节,大兴要补偿也是补偿给勒丹,没有理由补偿其他部族,此为利!其害则有二,一是对朝廷有害,二是对西北军有害!”
“西北军?”元修和众将领皆愣。
“自然。”暮青看向众人,“想想看,若我没救回多杰,朝廷要查杀害勒丹使节的凶手,有哪些人会被怀疑有行凶动机?”
众人面色顿变!
御厨和传膳布菜的宫人,今夜在殿上已经被怀疑过,因为他们是能接触酒菜的人。但若从杀害胡人的动机上来说,憎恨议和之人、憎恨胡人之人都有可能,而最恨胡人最恨议和的不就是西北军?
西北军今夜没被怀疑,大抵一是因为暮青救了多杰,她是西北军的左将军,二是因为问案之人是林孟,他可能没有想到这点,即便想到了也不敢得罪元相国,因此才没提此事。
但假如多杰真的死了,恐怕连元相国都要怀疑他的儿子。
元修的神情凝重起来,暮青对他道:“勒丹王被你废了一臂,大王子死在你手里,勒丹第一勇士苏丹拉被王将军所杀,勒丹部族与我们西北军仇怨颇深。多杰之死既对勒丹有利,又能嫁祸西北军,我很难不怀疑凶手就在勒丹人当中。当然,也不排除是朝中有人对西北军有敌意,不顾朝廷利益也要抹黑西北军。到此我还无法确定谁是凶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凶手是勒丹人还是朝中之人,都不太可能亲手包那笼屉肉包,所以驿馆中一定有帮凶,因此我没有阻止林大人询问进宫前多杰接触过谁、吃过什么,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你的回答出卖了你。”
布达让一愣,众人不由回想当时布达让说了什么。
“林大人问你可曾留意多杰出驿馆前可曾用过茶点,你答:‘我那时就在多杰屋里,他身强力壮,饭量颇大,听闻在你们大兴人的宫宴上会吃不饱,便在进宫前要驿馆送了肉包来,一笼屉的包子,他吃时还抱怨包子小。那时要赶着进宫,车队已在驿馆门口等,他便抓起来胡乱塞进嘴里出了门。’此言乍一听完美,实则完美就是破绽!”
众人皱眉听着,没人知道为什么。
暮青却没解释,而是看向元修,冷不丁地问:“大将军昨夜吃过什么?”
元修一愣,想起昨夜还没回朝,他们在城外新军营里,他在暮青那里吃的晚饭,于是道:“大锅菜,泡饼!昨晚还没回朝呢,你忘了?”
暮青点头道:“那便是了,这才是正常的答案。”
“何意?”
“意思是我问你昨夜吃过什么,你告诉我大锅菜泡饼,而不是说你昨日近乡情怯,带我察看新军营的地势,直到日落才和我一同回帐。因为回朝这一路上和我晚上一同用饭习惯了,昨晚便还是留在我帐中吃饭,吃的是寻常的大锅菜泡饼,因想着今晨天不亮就要回京上朝,于是吃过晚饭后没多待就走了。”
“……咳!”元修咳了声,尴尬地背过身去,火把映着侧脸,有些可疑的红。
她……她知道他的心思?
“同理,林大人问勒丹神官多杰吃过什么,他若心里没鬼,答的应该是吃过包子,顶多说句吃过包子,羊肉的。而他实际答的呢?他滔滔不绝地从他在多杰屋里说起,说起他为何会在宫宴前叫包子吃,再说到他吃时抱怨包子小,连他吃得快的原因都说了,且顺序毫无颠倒,这根本就不像是回忆出来的。”
“……”是吗?
“人对一件事,尤其时细节的记忆是有清晰有模糊的,凭回忆叙事时,记得清楚的就会先说,后想起来的就会后说,因此少有按着顺序来的。比如说你,你告诉我昨晚吃了什么后才告诉我昨晚还没回朝。”暮青转身看向布达让,“而他呢?他的话从他在多杰屋里到多杰出驿馆,顺序无一处颠倒,中间还解释了多杰为何叫包子吃,为何吃得快,如此思维缜密本身就值得怀疑,何况他的同僚在他面前险些被毒害,凶手尚未查明,正常人的情绪定会受到影响,而人的情绪受到影响时,说话的条理就更加不会如此清晰了。因此,他的话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
元修闻言沉思,越想越觉得确实有道理,看着暮青的目光不由带了些审视。他记得在边关大将军府时,她查元睿被毒害一案,审吴正带来的那三人时也是如此,她对人的心思似乎颇为了解。
“同样的破绽还出现在之后,林大人问多杰吃的是什么包子,他答:‘我等乃草原人,多食牛羊肉,驿馆的人送来的是羊肉包。’此话如今听来觉得怪了吗?”暮青问。
元修深思着望一眼布达让,确实有些怪,毕竟谁也没问他为何要吃羊肉包,如此答难免有些多此一举,生怕别人不信他似的。他记得她在审吴正时说过,说真话者底气足,不会担心因话简而被疑,唯有说谎话者才会担心答得太简会遭人疑,以为说得多才可信,岂知多说恰恰显得生硬,此乃底气不足所致。
如此说来,多杰的毒真是布达让下的?
可盛京驿馆里皆是大兴人,他竟能买通大兴人毒杀自己人?
林孟听得晕晕乎乎,他任刑曹尚多年,这般审案之理真是闻所未闻,此时无心深思其中道理,只问道:“他为何要杀自己人?”
“或许有私怨,或许有其他原因,这就要问问神官大人了。”暮青望向布达让。
“将军说的话,本神官一句也听不懂!”布达让冷笑一声,腹中顿时痛如刀绞。
林孟见布达让不肯承认,问暮青道:“英睿将军说了这么多,可有证据?”
勒丹人自相残杀,企图嫁祸大兴,捞取议和的好处,案情真相若真是如此,那自然再妙不过!可如果没有证据,到时勒丹人反咬一口,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证据就要林大人去搜了,他在庙里藏了件东西,就看林大人搜不搜得到了。”暮青道。
方才他们跟踪着布达让来到了庙外,庙门关着,谁也没看见他在里面放了什么,不过她大抵能猜出来是什么。
林孟与五城巡捕司的统领一听,忙带人进了庙里。只见月色照着院中荒草积雪,只有两趟脚印,一趟是进出庙的,一趟是到西南角庙墙处的。那庙墙外就是布达让被抓的地方,因此五城巡捕司的统领一挥手便领着人进了庙。
庙里只有佛像前有雪脚印,巡捕司的人没去后头搜,只借着月光在佛像身上找了找,一会儿便听有人道:“这里有东西!”
一张纸条被从佛手里拿了出来,交到了巡捕司统领手中,打开一瞧,上头只写了一句话:“人已落入刑曹大牢,速除!”
林孟嘶了声,捧着纸条出了庙去便交到了元修手中,暮青从旁看了一眼,心道果然,但同时心里一沉。
那信是用大兴字写的!
“此信是写给谁的?说!”林孟沉声喝问,盛京里有勒丹奸细!
布达让望着林孟,冷然一笑,“何信?”
“信已从庙中搜出,你还敢装疯卖傻?”
“你们说那是本神官写的信,谁能证明?”
林孟一愣,看了眼那信,这才发现信上写的不是勒丹字,而是大兴字!
此人竟如此狡猾!
“神官大人不承认,那可否解释一下,你为何深夜不在驿馆中,反而来到这庙里?”林孟冷笑一声。
“此事本神官还想问你们,不是说要夜审下毒之人?为何将本官挟持至此,还将本官打伤?”布达让反问道。
“你!”林孟气得不轻,没想到此人如此难对付,他一时没辙,不由看向暮青。
暮青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那信,陈述事实,“大兴字写得不错。”
布达让面色忽的一变!
暮青没错过他脸上的神情,道:“你的大兴话还带着胡腔,大兴字却写得不错。”
布达让的脸色似被冰住,只盯着暮青。
“跟你接头的人是勒丹人?”
“……”
“跟你接头的人是大兴人?”
“……”
“跟你接头的这人颇有权势?”
“……”
“跟你接头的这人乃士族出身,家门颇高?”
“……”
暮青连问四句,布达让一句也没答,暮青却还在接着问。
“你杀多杰是出于私怨?”
“你杀多杰是勒丹王指使的?”
“你杀多杰乌图知道?”
“毒是临行前勒丹王给你的?”
“毒是接头人给你的?”
“毒是接头人给驿馆之人的?”
布达让还是不说话,暮青已心中有数,但她还有疑问。
“你怎知道这巷子里有座旧庙?”
前头暮青问的话,众人都听不出答案,但这句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布达让是勒丹人,他昨日才进京,怎知内城道路?
“有奸细画图给你?”林孟问。
元修却觉得不可能,今晚他跟踪着勒丹神官一路从驿馆到庙里,他对城内的巷子颇熟,即便有人画过图给他,他也不可能对路这般熟悉,尤其还是夜里,京巷四通八达,很容易迷路。
暮青也怀疑此事,问道:“没有人画图给你,你对这条路很熟悉!”
林孟倏地转头望向她,嗤笑一声,这怎么可能?
暮青却面色一沉,“你以前来过盛京?”
“不可能!”林孟听不下去了,道,“我大兴已有百年未允胡人进京。”
只先帝时有西北边关之乱,胡人曾打进关来,但也没打到盛京城下。如果说布达让曾经乔装打扮来过盛京,那么他又是如何出入西北边关的?
这事谁也想不通,布达让为何头一回来盛京却熟知盛京的路。
暮青也一时想不通,只盯着布达让,陷入了深思。
火把照着巷子,雪不知何时细密了起来,只问了会儿话的时辰,地上的雪已积了半寸。布达让身受内伤,倚墙坐在冰凉的雪里,嘴角的血在火光里艳红,但他似乎伤得不重,意识清醒,脸色也不见苍白。
暮青望着布达让,面色忽然一变,蹲下身去抬手便撕向布达让的脸。
布达让大惊,抬手要挡,却只见一道寒刃映着火光,在他眼前一晃,晃得他的眼不由虚了虚。
这一闭眼的工夫,只听嘶的一声,寒风里颇为细微,却足以令听见的人头皮发麻。
元修、林孟和五城巡捕司的人都震惊了。
暮青也惊住,看着手中还带着温度的人皮面具,以及那面具下一张大兴人的脸孔,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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