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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可能!人应是被勒死吊去房梁的,我不可能看验错!”赵屠子道。
暮青立在房门口,循声望去,“你是仵作?”
赵屠子一噎,“这……不是。”
“他是村中屠户,名唤赵兴安,我们大伙儿平日里都唤他赵屠子。”族公从屋里出来,在暮青身后道。
屠户,杀猪的。
“人是猪?”暮青目光淡了淡。
“咳!”族公和村长等人在后头齐齐一咳,这姑娘……
人虽不是猪,可屠户看验尸身,并不违律例。
仵作一行,原本就起于殓葬、屠宰之家。在未曾有仵作一行时,发了人命案子,便由贱民看验,而后报告给官府。这贱民中,便包括市井混混和屠户。
屠户杀猪宰牛,对刀伤最为了解。市井混混成日殴架,对打伤颇有眼力。因此,此两种人看验尸身后的看法,颇得官府采信。
后来,官府将有验尸经验之人招入官衙,专门看验尸身,这才生出仵作一行来。只是仵作虽有官职和俸禄,却仍在贱籍,自好者多不愿为,因此至今朝廷各州县,在官衙没有仵作奉职的情况下,仍沿袭旧制,让屠户来验尸。
赵屠子今日看验尸身,并无不妥。只是这暮姑娘,似对此颇有微词。
赵屠子脸色涨红,他虽是屠户,在村中也算富足,便是去趟县城里,跟衙门里的公差也是能搭上几句话的。人贵在富足,有银子便有脸面,还从未有人因他是杀猪的而羞辱于他的!这暮姑娘,明摆着是讥讽他将人当成猪来验!他验尸,一不违律例,二认为自己没有验错,凭什么受人讥讽?
“我朝官府并未废止屠户验尸的律例,暮姑娘对此可是有意见?”赵屠子不忿,张口便将官府律例搬了出来。
“有。隔行如隔山。”暮青道。
赵屠子一噎,未曾想到他都把官府律例搬出来了,暮青竟敢如此直截了当。他被噎得一时喘不来气,待缓过神来,更是愤慨难当,冷笑道:“隔行如隔山?那我倒想见识见识,仵作行起于咱们屠宰行,能隔出多远去!既然暮姑娘说是自缢,不妨说给大伙儿听听,让咱们村里的老少都来评评!”
赵屠子一扫屋外围着的村人,果见众人一听这话都来了精神。
“怎样?”赵屠子昂首挑衅,他并不打算给暮青拒绝的机会。今日他本该受村人赞誉,却因她受此讥讽,他定要为自己讨个公道!若是她错了,倒要看看她那阴司判官的名号保不保得住!
“暮姑娘看验过那么多的尸身,不会不知道上吊的人,舌头都是伸出来的吧?赵大宝家的婆娘,舌头可是半分也未伸出口外的!对此事,暮姑娘怎么解释?”赵屠子大声问道,目光挑衅。
村人们齐刷刷望向暮青,老辈人故事里的吊死鬼,舌头都可吓人了……赵家婆娘的舌头没伸出来是怎么回事?
“谁告诉你,吊死的人,舌头都会伸出口外的?”门口,少女静立如竹,目光清寒。
出口的话让整个院子都静了。
赵屠子瞪圆了眼,一时以为听错了。
“自缢死者,舌伸出与否与绳索压迫部位有关。若绳索压于喉咙下方,人吊起,舌根前提,舌便会伸出口外。若绳索压于喉咙上方,舌根压向咽后,舌便不可能伸出口外。赵家妇人的锁痕正在喉咙上方。”
古代仵作尸检,常将舌头是否伸出作为判断自缢的特征。现代法医并不认可这一点,实际上,自缢者的舌大多位于齿后或齿间,伸出的才不多见。将舌是否伸出作为标准,实是害人。
暮青自来了村中,话多简洁,头一回解释这许多,院里院外却一时无声。
半晌,有人开始拿手掐自己的脖子,一会儿掐在喉咙上,一会儿掐在喉咙下,反复几回,似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由眼睛瞪大。
赵屠子忽然扭头进了屋里,盯着赵大宝家婆娘脖子上的索痕瞧了很久,脸色铁青地出来,“那你又怎么解释那绳索?那绳索可是死死缠在脖子上的!你倒是说说,她生前是怎么自己把头伸进去的?”
暮青不言,回头也进了屋,出来时手中拿着条绳索,不声不响便开始绕绳结。
少女手指纤长,如葱如玉,烟雨里羊脂般好颜色,绳结于她手中绕得分外好看,三两下便成一结。暮青抬首,院中一株枣树,扬手一抛,手中绳索便套入枝头,反手一拽,那绳结众目睽睽下倏地收紧,死死缠住了枝头!
“绳套有死结活结之分。死结大小固定不变,生前如何套入,死后就能如何取下。活结的大小则因绳结的滑动而改变,赵家妇人脖子上的结便是活结。此结名为步步紧,遇重则收紧,生前套入,死后自然取不下。”暮青松手,绳索飘荡于枝下,村人们盯着那绳索,面色赞叹。
这吊死,还有这许多门道?
赵屠子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死死盯着那绳索,拳头紧握,仍在挣扎,“那、那也不能说明人是自个儿吊死的!兴许是赵大宝结了这结,勒死了婆娘呢?有何证据表明这结是他家婆娘自个儿结的?”
“活结索痕,于颈后八字交匝,乍看之下的确像被人勒死的。此需细辨。若被勒死,索痕只于颈后八字交匝。若是自缢,索痕则稍向上弯,此乃因体重牵引所致。你可再去细瞧瞧赵家妇人颈后的索痕。”
暮青话音刚落,赵屠子便急急进了屋。
这一回,半晌才出来,出来时人已满面通红,神色复杂,垂首如斗败公鸡。他低头不敢再看暮青,脑子只余那句“隔行如隔山”。
赵家村三位长者从屋里出来,村长忙对院中的两名青壮年道:“快!快给大宝松绑!”
保长转身对赵屠子斥道:“你啊你!只知逞能耐,大宝一条性命险些误在你手上!”
族公则对暮青一礼,“老朽代大宝和两个娃子,多谢暮姑娘!”
暮青忙伸手将族公扶起,屋中哭着跑出两名孩童,与院中淋得湿透的赵大宝抱头痛哭。
院外,围观的村人已激动欢呼,赞叹不绝!
“阴司判官,果真名不虚传!”
“隔行如隔山,真是不服不行!”
“若非暮姑娘,大宝便要蒙冤了。赵屠子,你逞哪门子能耐!险些害人!”
赵屠子脸色涨红,头都不敢抬。
仵作行虽起于殓葬、屠宰之行,如今已然隔出甚远了。
暮青转身看了他一眼,淡道:“人虽不是猪,有时却不如猪。”
赵屠子猛地抬头,羞愤握拳,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旁边三位老者叹了口气,今日若非族公瞧赵大宝的两个娃子可怜,起了怜悯之心,差人请了暮青来,只怕赵大宝便要被绑送衙门。如今暮老不在城中,赵屠子的验词头头是道,朝廷又未废止屠户验尸的律例,知县大人若采信,一条性命便会就此冤了去,那两个娃子也会就此孤苦无依。
这位暮姑娘,话虽毒了些,可比起一条性命,这一句骂实不算重!
“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你今日揽下的,是人命!”暮青淡淡看着赵屠子,撂下一句话后,便与三位老者行了礼,出言告辞了。
赵屠子一震,他虽不知金刚钻是何物,但后半句之重,却如重锤砸于胸口。待他再抬头时,只见暮青已行至院门口,村里老少激动地让开一条道路,与她来时相比,村人们脸上已退去先时惧意,徒留敬意。
赵大宝牵着两个幼童从院里奔出来,跪在泥泞路上,磕头相送。
少女却如来时一般,撑起青竹油伞,渐渐去得远了……
赵家村离古水县二十里,官道旁,一条曲水河蜿蜒流淌。细雨风清,河面腾起的薄雾遮了半河的莲红绿水楼船丽舫。
暮青执着伞,伴半河如画风光,行得轻缓。
才行出约莫一里路,她抬眸,远望,目光一冷。
前方,两名壮汉挡住了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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