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在东市门与王朝分别,提着酒瓮进入邸舍列肆林立,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市中。
然而有些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堪堪行出数十步远,就发现了王银的踪影。
王银此时正在一栋邸舍之下,与人对坐六博,周围聚拢了七八个人,或蹲踞、或胡坐,助威喝彩不绝。
六博又作陆博,乃是汉代极为流行的一种博戏,具体玩法是一方执白子,一方执黑子,每人六棋,局分十二道,两头当中为“水”,放“鱼”两枚,置于“水”中。博时先掷采,后行棋。棋到“水”处则食“鱼”,食一“鱼”得二筹获六筹为大胜。
与秦代明令禁止赌博不同,汉代只禁官吏赌博,而对民间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是以纵使有人闹市聚赌,亦无人干涉。
“砰”地一声,王银明显是赌输了,狠狠摔飞手中棋子,心里正有股火无处发泄,猛然瞥见从旁经过的马周,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在一起
王银随即做出一个极具侮辱挑衅性的动作面对马周箕踞而视之。
箕踞即双腿张开,屈膝而坐,是最傲慢无礼的坐姿,当年荆轲刺杀秦始皇失败,就曾倚柱而笑,箕踞大骂。
郭解是前汉首屈一指的游侠,史记为他立传,当年他在乡里威望极高,每次出行,乡人无不避让,唯有一人不为所动,箕踞而视之,郭解门客非常生气,认为此人无礼,欲“杀之”,为郭解阻拦。
因一个动作险些惹来杀身之祸,由此可知箕踞的严重性。
马周自认豪侠,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右手不觉放在剑柄上,目光流露出一缕杀意。
旋即想到刚刚答应过大兄王朝不与对方冲突,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到就要做到,岂能言而无信马周即便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仍然强压下心头怒火,大步流星离去。
眼见马周落荒而逃,王银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心道“这个死卒,跑得倒是快。”
“王银,你在看什么再来、再来”对赌者催促道。
“不玩了。”王银摇摇晃晃起身,他发现了比六博更有趣的事,哪还有心情再玩,招呼三位同伴,朝着马周的方向追去。
马周不知背后的情况,一路黑着脸,来到一家酒肆前。
马周眼带戾气,腰佩长剑,一看就是轻侠一类的狠角色,这会神色不甚明朗,显然正心气不顺,哪个敢触他霉头酤酒的人纷纷避让,酒肆保佣赔笑问道“客人要酤多少酒”
马周面无表情道“酤一斗。”
“客人稍等。”酒肆保佣麻利地接过酒瓮,去后面打酒。
马周站在原地等候,肩膀猛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接着便看到王银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他身边还跟着三个同样身材孔武有力、携带刀剑的同伴,四人隐隐将他围在中间。
王银醉眼斜睨着马周,故意找茬道“死卒为何拦我去路可是对我有所不满”
马周一双桀骜的粗眉渐渐竖起,一点也不在意对方人多势众,一字一句道“王银,你在找死”
他在家乡耒阳遭到数十官吏围捕,都不曾胆怯半分,更何况是眼前四个狗辈。
王银闻言不由楞了一下,和左右同伴道“这死卒倒也有几分心气,不是无胆废物。”
几人点头同意,继而哈哈大笑。
王银四人全都是区雄的门客,平日多在市井出入,周围等待酤酒的人很多都认识他们,见状立刻远远避开,酒肆保佣亦缩在里面不肯露头,一时间热闹非凡的酒肆门前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对峙的双方。
王银正准备动手教训马周,无意间发现后者腰间佩剑,登时眼睛一亮,马周的佩剑不仅是一柄百炼宝剑,外观也颇为奢华,毕竟他以前是一名游侠,平素最重颜面。
王银目光直勾勾盯着马周的佩剑,口中说道“咦这不是我主人区元伯的佩剑吗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手里说是不是你偷的”一边质问,一边伸手去抓剑。
马周一把推开王银的手,瞋目大骂道“这是我父亲亲手为我锻造的宝剑,何来你家主人佩剑一说你这死狗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于我,简直是不知死活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王银怒极而笑,身处包围还不知伏低认罪,到底是谁不知死活说道“怎么被我当众揭穿,恼羞成怒了我说这剑是我主人的,就是我主人的。”说完再次向剑抓去。
面对王银接连不断的挑衅,马周已经忍到极致,瞬间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开来,他一手拧住王银的衣襟,一手握住其腰带,将他二百来斤身体举将起来,头部朝下狠狠掼在地上。
王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头颅传来剧烈痛感,立刻失去了知觉。
不等王银同伴反应过来,马周又揪住其中一人发髻,用力向酒肆案板撞去,那人一点防备也没有,面部结结实实撞个正着,顿时面部鲜血淋漓,身体瘫软如泥。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马周就解决了两个人,剩下的两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相视一眼,齐齐骂道“死卒你居然敢与我们动手你死定了我家主人区元伯绝不会放过你”
马周根本不为所动,既然都已经动手了,还顾虑什么后果
他一把拽下酒肆前悬挂的铜制酒樽,一个健步冲到两人面前,猛力拍在一人的额头,砸得对方大呼惨叫,踉跄着向后跌去。
这时一道白光闪过,马周只觉右臂一麻,酒樽握持不住,掉落地上。
原来另一人趁他不备,在旁边以短剑斩了他一剑。
鲜血不断从半尺长的伤口涌出,顷刻间就染红了衣袖,马周怒不可遏,不管伤口,拔剑便斫向对方。
马周手中乃是百炼宝剑,锋利异常,一击便削断了对方手中短剑,面对如同待宰羔羊一般的对手,马周强忍住杀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比照着自己手臂的伤口,在几乎相同的位置,还了他一剑。
仅仅十息,马周的四个对手便全部躺在了地上,或昏迷、或哀嚎,模样十分凄惨。
围观者望向马周,无不面带惊色,这人是谁好生厉害以一敌四,尚能战而胜之。要知道他的对手可都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好勇斗狠的游侠。
可是震惊过后,不免为他感到惋惜,他武艺固然高超,但他得罪的可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区雄,后者拥有门客过百、僮客上千,就是拿人堆也能把他堆死,马周绝无活路可走,他死定了
马周显得不慌不忙,俯身扯下王银身上的布料,紧紧缠住伤口。
围观者足有数百人之多,又是身处闹市之中,他自知难以脱身,索性走进酒肆,一边饮酒,一边等待市井官吏到来。
当有人跑来市楼报案,立刻惊动了刘景,因为每天上下值皆要经过东市门,他对马周还算熟悉,更知道对方是一名亡命徒,只是没想到此人武艺竟然如此高强,恐怕不会比蔡升差多少。
救不救此人
刘景轻轻皱起眉头,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书案。
救他,必然会得罪豪杰区雄,值得吗
答案是值得
他们刘氏是宗室冠族,区氏则是武家土豪,本就不是一路人,族兄刘宗和区雄也远远谈不上和睦,毕竟长沙就这么大,一山难容二虎,两人如今虽然尚未撕破脸皮,但两人手底下的门客却常常发生冲突。
得罪区雄不足为虑。
理清思路,刘景马上带着几名市吏匆匆赶往事发现场。
主管市井治安的亭长、列长,市狱的狱吏皆先他一步抵达现场,他们尚未见到刘景的面,就已得知后者到来,因为周围人群整个沸腾了。
狱吏严肃看着陷入混乱的人群,微黑古拙的面庞带着困惑之色,喃喃自语道“何至于此”
“子穆慎言。”另一名狱吏听个真切,慌忙提醒道。周围人多眼杂,若是被人听到,悄悄告诉刘景,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就算刘景为人宽和,并不在意,市狱史也会为了讨好刘景惩罚他。
严肃摇了摇头,他又没说什么,何必如此紧张。
等到刘景从人群中行出,在场诸吏纷纷行礼,甚是恭敬。
刘景颔首一一回礼,问亭长道“双方伤势如何”
亭长简单说了一下双方的伤势情况,马周除了右手臂被短剑划伤外,身上再无其他伤势。
而王银等人就惨了,三人面部遭到重创,十有八九会破相,另一人手臂中剑,作为人数多的一方反而更像是受害者。
刘景走了过去,看着并排或躺或坐,模样凄惨的王银四人,对左右说道“此等人真是目无王法,居然敢在闹市公然袭击市吏他们想干什么这样的人如果不加以惩处,我等还有何威严可言”
一听刘景这话,诸吏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不惜开罪区雄,也要保下马周。
诸吏心里暖意上涌,若是换成黄秋、谢良,未必敢做这样的决定,只有刘仲达才敢这么做。
谁不愿意跟随一个不屈从外部压力,一心维护下属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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