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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夏,又到了柳絮飘飘的季节。
因去年疏勒之战的缘故,横门成为了长安城最繁华、人流与车流最多的城门。
自开春以来,每天天一亮,城门口便水泄不通。
来自天下郡国以及西域四夷的商旅,纷至沓来。
他们带着各地的特产与世界的财富,往来于此。
这也让屯守此地的汉军士兵们的脾气日益暴躁起来。
汉家商旅还好,递上些‘凉茶钱’,请这些大爷消消火,也就不会刁难了。
但四夷来的商旅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便是想和汉家商贾一般,找机会递‘凉茶钱’也是不可能。
因为,汉商们早就联合起来,打点了整个京兆尹和卫尉有司,于是,城门卫兵们在面对夷商时就格外严格了。
动辄便要检查其货物,看看有没有携带违禁品,甚至有时候还有那大司农的官吏抽查夷商们的车船税缴纳情况。
一旦发现不对,动辄就要查扣货物,甚至抓捕商贾。
运气不好的话,夷商们连命都得搭在长安城的监狱里。
尽管如此,但,来长安的夷商依然是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没办法,来一次长安,只要能够进去,将手里的货物出手,再购到汉朝商品回国,这一来一回,纯利润少说也是三五十倍!
如此巨大的利润,别说冒险了,便是叫让将脑袋栓在裤腰带上,也是有无数人肯干的。
由之,长安游侠们,在横门外开拓了一个新产业——夷商代办。
担保、协助通关、兑换货币,货物售卖、买入,他们一条龙包办。
当然,得给些辛苦费了。
这反过来,又使得横门变得格外难进出。
以至于长安城的居民甚至官吏,就算有事北出,也不走横门了。
他们宁肯绕上一两个时辰,也不来此。
这也使得横城门在长安城人口中被称为胡门,临近横城门的横门大道被称为胡人街。
士大夫们没有事情,是决计不会靠近这附近的。
但游侠们却爱死了这里,为了争夺地盘,为了把持生意,每天横门内外的小巷与护城河里都能发现十几具来历不明的尸体。
搞得京兆尹不得不派出大量官吏,入驻横门大道,维持治安。
但,城外的事情,他们就爱莫能助了。
这也使得横门外,成为了长安百姓闻之变色的混乱地带。
这日正值正午时分,烈日灼烧大地,气温飙升到三十度以上,哪怕是横城门,也变得冷清起来。
把守城门的卫兵,早已经坐到了长安城内豪强商贾们为他们出资修建的凉棚中,摇着蒲扇,喝着别人孝敬来的冰镇凉水,吃着如今市价高达百钱的井水西瓜。
军官们甚至能尝到冰鉴里拿出来的冰镇酸梅汤。
而在城门外,游侠儿就没有这么好命了。
他们只能蹲在自己搭建起来的简易木棚中,眼巴巴的看着城门口那些端坐在凉棚、凉亭里,吃着西瓜,喝着酸梅汤的军人,眼中满是羡慕。
“俺要是当兵就好了……”秦二流着哈喇子,看着那城门口被士兵们丢弃的西瓜皮,羡慕万分:“哪怕不能在鹰杨将军手下为兵,就是能在这长安城看城门,这辈子也值了!”
“秦二,汝发梦呢!”伙伴们听着,立刻就笑了起来:“汝连七尺都不足,军爷们那里肯要你?!”
“俺听说,今年关中募兵的标准,北军六校尉,身高要求已经到七尺三寸了,至于鹰扬旅,传说其不止要求至少七尺三寸,更要求能骑马,会开弓……”有人说道。
“啊……”秦二闻言,垂头丧气的道:“去岁北军征兵,不还是只要七尺就行了吗?”
“去岁是去岁!今年是今年!”秦二的老大,同时也是他长兄秦大郎走进木屋里,沉声道:“今年便是身高达标了,也有许多人被黩落!”
“俺们同闾的王家三郎,这次就没选上北军,只能去京辅都尉为兵,过几个月,恐怕你们就能在长安城城门口看到他了!”
“啊……”秦二目瞪口呆:“王三郎都选不上北军吗?!”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震撼!
因那王三郎,是他们闾里有名的壮士!
年不过十八,便已身高七尺四寸有余,勇武无双,等闲三五人休想近其身。
闾里内外都以为,王三郎这次选北军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哪成想,这等壮士都选不上北军!
“嘿!”秦大郎嘿然道:“今年选北军,可不止是要勇武了!娘的!北军今年居然还要考识字,要能读写至少五百个字!”
“这他们是选军士,还是选当官的啊?”秦二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起来:“这关中哪有这许多既能识字,又符合他们标准的壮士啊?!”
“关中没有,但天下有啊……”秦大郎悠悠的道:“去岁鹰扬旅败西匈奴于疏勒,西匈奴献土纳款以降,六千鹰扬骑兵,人人都发了大财!”
“然后,国家开发西域,天子诏命北军六校尉轮换往西域都护府用事……”
“天下豪杰闻之,无不疯狂!”
“俺听说,这次连交趾都有豪杰应募而来……”
众人听着都是叹息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秦二更是忍不住叹道:“大兄,咱们家的大郎,再过几年就要十八呢!”
秦大郎点点头,脸上露出郑重之色。
他们兄弟与闾里的同族,每日顶着烈日,辛辛苦苦在此奔波忙碌,甚至不惜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与人斗勇争狠,为的不就是希望能赚到更多钱,将自己的子嗣培养成人,让他们能入募汉军,成为鹰扬骑士,至不济也要进入北军。
如此,便能有机会光宗耀祖,摆脱这世世代代都要给人当刀子使的命运!
但……
如今,天下豪杰纷纷来争。
这压力一下子就暴增了起来。
“俺想好了!”秦大郎沉声道:“过几日,便托人去将俺家大郎送去城外的王公门下,请王公教其识字读……”
“这读识字,可是要许多钱当束脩的啊!”秦二惊道。
如今,关中地界,想送子弟进学,可不比往年了。
因为,天子已经开始诏下京兆伊、左冯翊、右扶风,从今年开始,关中官吏,除荫举、察举外皆以考举取之。
所以,关中私塾也好,蒙学也罢,束脩钱暴涨十数倍。
而且,逢年过节,还得给老师孝敬,不然就可能会被人指责不敬师长,名声受累,甚至可能会被开革出门庭,终生蒙羞。
然而即使如此,关中百姓不分贵贱,依然前仆后继的想方设法的想要将子孙送去进学。
但,名士高人收门徒弟子,极为严格。
不是束脩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便是一般文人,也要再三考察门徒品行,才肯收入门墙。
而像秦家兄弟这等游侠儿的子弟,想要拜入这些人的门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有少数人,只要给钱便肯收入门下。
在这横门外就有一位王先就是如此。
只是,这位王先王公收弟子的束脩钱非常夸张,一岁就要万钱的束脩,此外逢年过节,都得奉上千钱以上的礼物才能让其满意。
“再多钱,也得送去啊!”秦大郎沉声道:“俺这一辈子便是这样了,指不定哪天便死在了这城外……”
“但俺儿子不能和俺一样!”
“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得光耀门庭!”
“所以,俺得更努力了!”秦大郎舔着舌头,满脸的横肉不怀好意的看向木屋外的世界:“俺得尽量多做些‘买卖’了!”
其他人听着,自知秦大郎所谓的买卖,其实就是盘剥那些夷商。
只是……
他们这伙游侠,在这横门外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群体。
根本无法与那些大游侠们争锋,只能捡些别人不要的汤汤水水,或者给人打打下手,跑跑腿,做些简单的事情,混些酒钱罢了。
想要争取买卖,就得和人去拼命!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在这横门外,每天都有像秦大郎这样的人默默无闻的死在黑夜的角落里,尸首为蚁虫所食。
但……
想着秦大郎的话,所有人都是默默的握紧了拳头。
他们也就只有命可以博了!
他们若不搏命,子孙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大郎!”有人喊道:“俺们听你的!”
其他人纷纷道:“大郎说得对!俺儿子不能跟俺一样!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得光耀门庭!”
“大郎你说怎么办,俺们就怎么办!”
就在此时,远方道路上,一支车队缓缓前行而来。
众人闻声,立刻将头探出木屋。
然后,他们欢呼起来。
“是夷商!”秦大郎轻声道:“二三子,随我去迎接!”
于是,这木屋里的十几人立刻提着刀子、棍棒,拔腿奔向前方道路。
在这横门外的规矩就是——夷商谁抢到就是谁的!
当然,抢到了后,得有命享用因此而来的财富!
过去数月,此地每天都有人抢到先机,然后死去,也有人靠着一双拳头与机警,打出一片天地。
秦大郎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今天他们运气好!
他们第一个抢到了道路上的夷商!
秦大郎一个健步,将手搭在了夷商的马车车辕上,然后振臂高呼,向着不远处一个凉亭内的汉军军官喊道:“此商,我东闾大郎得之!”
那军官抬眼看了秦大郎一眼,然后轻轻抿了一口茶,笑了一声,就不再理会。
而其他竞争者,则纷纷退去。
不退不行!
此地,白天是有规矩的。
京辅都尉、执金吾、卫尉的兵马,就是此地的规矩。
谁不服?!立杀无赦!
新任执金吾霍光刀下,已经斩下了数百越距者的首级!
当然,秦大郎能占的先机,也和正午的气温有关,更与这支夷商车队的规模太小有关——不过三辆马车一辆驴车,十几个随从罢了。
而且车马上也没有见到载着太多货物。
顶天了,也就是十几万钱的买卖。
不值得那些大侠们顶着烈阳出来奔波——没必要!
所以,秦大郎的竞争者大多都是与他一般的小游侠。
但秦大郎却依然兴奋不已,他挽住那车辕,朝着那马车上的胡人问道:“诸位贵客从何处而来,欲来长安做何事?”
“俺是长安良人秦大郎,贵客若是有需要,俺都可以为贵客办妥!”
那驱车的胡人闻言,看了看秦大郎,然后用着不知道那里的胡话,对着车内说了起来,似乎是翻译的样子。
片刻后,车门被掀开,一个留着短发,穿着一身不知道是那个夷狄国家的怪模怪样的白衣的男子出现在了秦大郎眼前。
他的模样是深鼻褐目,皮肤很白,手里似乎拿着一串用着某种木料制成的珠串,手不停的数着那些珠子。
秦大郎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
“这夷狄怎么和长安城里的那些贵公子一样?喜欢学小娘涂脂抹粉……”秦大郎心里不免嘀咕起来。
但下一秒,秦大郎的所有嘀咕与不满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整个人更是立刻焕发出无穷精神。
因为,那胡人从怀里取出一块金灿灿的黄金。
而且,是一块做工精美,雕刻着不知名纹路的艺术品!
虽然不大,但秦大郎知道,仅仅是这块金子,便能卖上几万钱!
足够他儿子今年的束脩钱与老师的孝敬钱了!
胡人将那金子递给秦大郎,然后双手合十,做了一个似乎是胡人的礼仪,接着以胡话说起来。
秦大郎自是听不懂。
但……那胡人身侧的一个似乎是随从的人,随即就小声的翻译了起来。
秦大郎听着,神色肃穆起来,他看向那胡人的眼光也完全变了。
他甚至有些退缩。
但,捏了捏手里的黄金,他深吸了一口气,对这胡人道:“阁下所说若是真的,此事便包在俺身上了!”
“只是……”他舔了舔舌头:“兹事体大……”
那胡人听完翻译的话,笑了起来,从怀中又摸出几块金子,全部塞到秦大郎手里。
秦大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然后对这胡人道:“既是如此,还请阁下随我等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况且,只要这胡人没有撒谎,这趟买卖其实没有太多风险!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有人截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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