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激烈的战事远去禹门渡西岸河滩显得格外安静。
浪涛轻轻拍岸红白交杂的泡沫不断附于滩石又不断破灭。除了四处游弋收拾着遍地尸首兵戈的兵士外。滔滔黄河对岸一骑毡笠缥衣在弥散水雾中侧马凝望。
“主公那是”
“必是李闯。”赵当世同样临河驻马与那骑对视。
河面宽广风声水声交杂两人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
“传闻中李闯不是金盔金甲吗?”周文赫皱皱眉。
这时候对岸那骑默默兜转马头很快驰远不见。
“狡兔三窟李闯身边不乏穿戴金盔金甲之人全都是他的替身罢了。”赵当世沉声道“那姿态举止我不会认错的。”
“嘿嘿金盔金甲的给他跑了这金盔银甲的可货真价实没跑儿!”几步外彭光呼哧呼哧拖着一具还没卸下盔甲的尸体把他和其他七八具单独排列的尸体放置一处。
“闯贼心膂重将刘宗敏找了几个人辨认就是本人。”黄得功轻拍着手跨步走来目光接着往那排尸体扫视“王得仁、马重僖、白鸠鹤、蓝应诚、拓天宝、刘文炳、郭登先、张有曾、冯养珠有名有姓的都在这儿了。剿贼剿了十余年还比不上这一仗打出的成果大!”
赵当世看到黄得功的左肩缠着厚厚的白布问道:“老黄这次多亏了你。”
黄得功哈哈一笑道:“哪里运气好。刘宗敏无头苍蝇正撞脸上顺手将他拿了。”他生性豪爽有功从来不推“至于这点小伤嘿嘿在我姓黄的身上还上不得台面!”继而叹口气“还是让李闯捡了条命可惜可惜!”
赵当世闻言缓缓转头眼前的河面上早不见了那百船竞渡的场面有的只是自横在那里无人问津的只帆片影。
这一场大仗提前设伏布阵的三万明军完全击溃了仓忙渡河、来不及稳固阵脚顺军老本精兵杀伤顺军数千俘虏近两万众还有不少溃兵慌不择路葬身黄河。明军本身亦损伤三四千兵马但相较于战果可谓大捷。
大捷不单体现在此处更体现在全局。
据赵当世等人估计滞留在东岸未渡顺军最多还剩两万构成主体应当是刘芳亮左营、袁宗第右营及李过后营的各自所剩兵力。也就是说随着刘宗敏等中营将帅的战死堪称顺军砥柱的中营老本部队灰飞烟灭纵然顺军还剩两万但整体战斗力必然有所降低其实力已经不足以对明军掌控内的山西、河南等省构成致命威胁明军全线的战略态势都将由被动转为主动。
“李闯既走是否引军急追?”覃进孝心有不甘。
“不急闯贼连败失魂落魄士气早不可用早晚必灭之。”赵当世肃道“我军先回师陕西把西安拿下没了后顾之忧再全力以赴进军山西。”
覃进孝答应一声继续问道:“此间有俘兵众多如何处置?要不”说着手掌横在胸前轻轻一划。
赵当世笑道:“我听人说老覃你自从有佳人相伴性子缓和了不少怎么又变回去了?”
覃进孝心事被说破纵然棕黑的脸皮上也透出明显的红难得一见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头道:“这这不是情况特别怕拖累我军”
赵当世说道:“无论何时皆不可视人命如草芥否则上对不住天、下对不住心。”又道“那些俘兵往昔都是我大明老实本分的百姓只因跟错了人才坠入深渊。而今他们愿意弃暗投明回归朝廷我朝廷宽容岂能拒之门外?”
黄得功点头道:“老赵说的说只有昭示朝廷博大方能吸引更多人迷途知返。”
赵当世往下道:“先遣军把俘兵安置稳妥等拿下了西安两边统一处置。我军久战亦有伤亡可择其良者补充空缺其余的发落给陕西或河南提领衙门亦是好的。既给他们一条生路也有利我军何必一股脑儿斩尽杀绝呢。”
覃进孝惭愧道:“是属下鲁莽了。”同时不由心里头想起件事:“或许那时候我该听她的”
思绪未了忽听得赵当世朗声道:“传我军令速速收拾了战场整军回返。五日之内必要拿下西安、恢复全陕!”
不知不觉中曾经拥兵数十万如日中天的顺军兵马已然凋零落寞。战胜李自成这个从近十年前便在赵当世内心萌芽的念想似乎终于有了结果落地的那一日。
明、顺两军主力血战禹门渡的当口儿侯大贵军刚好进驻晋北大同府。
府城之北旌旗蔽天车马兵戈络绎如流姜瓖、孙传庭、侯大贵三军会于白登山。
白登山山道遍插彩旗甲士熙來攘往东道主姜瓖设宴山腰款待远道而来的明军。侯大贵由王辅‘臣带领来此后跟着他的义父王进朝登山途中看到林木间有“孙”字大旗竖立问道:“孙传庭已经到了?”
“也是昨日刚到就在西麓孤店一带驻军。”王进朝答道。
烈日炎炎侯大贵用袖口擦了擦脖间汗渍没说话脸色却沉了下来。
很快到了山腰那里有座小山神庙一桌丰盛的酒菜遥遥可见。大胡子的姜瓖笑呵呵出来迎接王进朝两下引荐侯大贵左右看看问道:“孙军门何在?”
姜瓖大拇指往后一翘道:“孙军门就在里面。”
侯大贵皱皱眉道:“孙军门行军路上染腿疾了吗?”
姜瓖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明白他的意思亲热拍拍他肩膀道:“孙军门文儒不比你我身体强健一路羁旅想是累了。待会进去你我定得劝他多吃几杯!”说完又是“哈哈哈哈”一串大笑掩去尴尬气氛。
侯大贵听了这话暂且按下不快迈步进庙。
桌边已坐了个中年文官打扮的人侯大贵料是孙传庭一屁股坐下后故意回头问姜瓖道:“这位是?”
姜瓖忙道:“这位便是孙军门。”说着心里嘀咕敢情这两路北伐的军队主帅相互还不认识为了活络气氛迅速端起酒杯“既然孙军门、侯总管都到了咱们别的不说来先干一杯!为二位接风洗尘!”
“不急!”侯大贵突如其来起手说道。
正打算端杯的孙传庭刚抬起的屁股随之一停凝目看向侯大贵不知他要唱哪出。
“孙军门。”侯大贵一脸笑容“我先敬你一杯。”
姜瓖听了僵硬的表情顿释挥手笑道:“咳侯兄就是会来事。看到孙军门就把我这不成器的家伙置之不理了!”边说边道“那我赶个趟儿也先敬孙军门一杯!”弘光朝廷封赏的消息已经传到晋北姜瓖因为此前降顺没得好处但知道孙传庭封了王、侯大贵封了伯论官位爵位都是孙传庭最大所以在这场酒席之上遵奉孙传庭无可厚非。
“可别我这杯酒有名目。”侯大贵阻拦姜瓖“叫敬人不敬爵。”
姜瓖疑惑道:“此话何解?”
侯大贵轻摇酒杯反问道:“姜兄你方才口口声声都是‘孙军门’可知孙军门此时已是我朝的安西王爷了?”
姜瓖回道:“知道”
“既是王爷了怎么还顶着‘军门’二字在头上?是嫌弃这个王爵觉得它还比不上督师吗?”侯大贵面如春风但言语却是字字锐利。
姜瓖叹口气道:“这不听旁人叫的惯了忘了改口。侯兄若是觉得在下无礼了在下这就向孙军门赔罪罚几杯改口酒。”
侯大贵皮笑肉不笑道:“你愿意改口人家孙军门可未必愿意你改口呢。”说话间特意将“孙军门”三个字着重读满怀嘲讽“东西到底还是老的使得惯即便那督师早给撤了新封的王位还是望尘莫及的。”
姜瓖这下听出侯大贵话里行间编排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孙传庭暗暗称奇移目看向孙传庭。孙传庭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平端着酒杯道:“交接者未至这个督师就还在。”
侯大贵不满道:“交接者早死了你就一辈子抱着督师不放?这督师是有什么金银财宝值得你如此留恋?甚至连朝廷封赏的王爵都不放在眼里?”
“我何曾不把王爵放在眼里?”孙传庭放下酒杯。
“我可不止一次听说你把朝廷圣旨放在一边平素在军中从不以王爵自称亦禁止他人称你王爷。无论军令政令盖印签字全署督师之衔。这些总不是我凭空杜撰吧?”
“圣旨我收了改称不改称是我的选择你有什么资格干涉?”
“哼我干涉?我哪敢干涉?你连王爵都看不上我看你这北伐是想打去北京自己爬上金交椅痛快痛快吧!”侯大贵怒气冲冲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酒洒一地。
孙传庭气得发颤摇头不迭道:“一派胡言我一片赤诚一心只要恢复河山、驱逐贼寇!”
“你为谁恢复河山、驱逐贼寇?为你自己?”
“为我大明朝廷!”
“胡吹大气!朝廷圣旨都不遵还恬不知耻敢说为了大明朝廷!”
“秦州、宁夏、榆林这些都不是闯贼拱手相让的你说我私心自用良心何在?”
“那你倒说说怎么就不肯改号遵令了?朝廷要你打关中你非打宁夏。让你留在陕西你非来山西。嘿嘿孙传庭你好大胆子欺负新皇帝、新朝廷吗?”
孙传庭气不打一处来甩袖便往外走姜瓖见状急忙上前相劝可话到口边竟是不知后边该接“军门”还是“王爷”索性直接道:“有什么误会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两人一见面就吵起来大大出乎了姜瓖的意料。无论孙传庭还是侯大贵都是朝廷的人且都是大同府的援兵他绝不能得罪这两人否则就不说往后在朝廷的前程就说当下帮自己保卫晋北这事恐怕都将因内讧黄了。
“慢慢聊?你瞅瞅他什么态度!”
孙传庭是山西振武卫人老家就在大同府隔壁一急之下说话都不禁带上了家乡口音好在姜瓖听得清楚又力劝几句才连拉带拽把孙传庭按回座位。
“今日酒宴我三人以酒会友不论身份。孙兄、侯兄意下如何?”姜瓖生怕这酒宴到头来真成了散伙饭堆笑说道。
可是眼前孙传庭偏着头沉默不语侯大贵则吹胡子瞪眼谁还理他。
为了打破僵局姜瓖有意转移话题轻咳一声道:“山西为闯贼祸害已久但据闻眼下闯贼大部趋向陕西山西压力倒是一轻。只是才出得龙潭又入虎穴”
“虎穴来的路上我听说了有鞑子到大同了?”侯大贵一挑眉。
“不错其部正驻扎府城西南广灵县境内。鞑子此前多次致书于我要我归附看来其心不小。”
侯大贵冷哼道:“都说鞑子厉害能有多厉害。”
“不清楚但能将闯贼逐出北京必然有两把刷子。”
“也罢广灵县的鞑子有多少?”
姜瓖正想说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有意不说转视侧边的王进朝问道:“有多少?”
王进朝据实应道:“五千左右。”
此言一出孙传庭一惊侯大贵则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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