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的河床碾烂的街面破碎的楼宇。
在城市被血肉犁出的“伤痕”上李长安同虞眉疾驰不停。
两侧景象不断向后飞掠。
渐渐变了模样。
砖瓦、梁柱、树木乃至于天空……万事万物都流失了原本的色彩像放干血的尸体还原成空洞无色的画卷。
而在这一片空白里那些怨气凝成的黑斑尤为刺眼。它们非但没有消散甚至渐渐凝聚成线匍匐蜿蜒在褪色的天地之间像是阴伏蔓延的根须又似埋在惨白皮肤下的血管。
天地的褪色李长安清楚这是幻境在走向崩溃虚假的正归于空无。
可那些刺眼的黑色“血管”……
虞眉和酒神都道“不知”只能做出猜测。
“多半是幻蝶做的手脚。”
“先前那些虫崽子肯定是为了拖延时间。”
“落入绝境的猛兽最为危险。”
“两位务必当心。”
酒神的告诫犹在耳边李长安却不得不刹住脚步。
在前方。
浓重的雾气接天连地成一堵高墙耸立。
突兀斩断前路。
…………
雾墙浓重若白蜡目光刺不进半分。
李长安和虞眉交换了一个眼神。
毫无疑问。
这雾墙起得古怪里面极可能是幻蝶布下的陷阱。
但换而言之。
这意味着幻蝶就在雾墙之后它所谋划的东西也在雾墙之后而且从地上血肉犁痕看那数万妖魔捏成的“肉球”同样在墙后。
无需多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虞眉抄起符箓李长安拔出剑来小心探向雾墙。
没想。
剑尖才将将触及雾气就似戳破了什么。
这横档在天地间的庞然大物霎时崩塌碎裂溃成滚滚云烟压下。
来不及躲闪也无处可躲。
两人当即雾气淹没陷入这纯白的浊流当中成了睁眼的瞎子。
虞眉早已张开法界道士也是提剑防备。
可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反而是……
“糖葫芦!酸甜果儿的糖葫芦!”
“磨剪子咧镪菜刀~~”
“紫藤饮子百病全消啰。”
雾气朦朦中居然听到几声吆喝继而又有嬉笑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脚步声、铃铛声风声、水声乱糟糟一齐入耳。
当道士振袖拂开眼前最后一丝雾气诧异发现自个儿两人竟身处一条热闹街市。
两侧商铺鳞次栉比中央的水道上篷船如流岸上游人如织。再远一些一座雄伟堂皇的庙宇高高矗立。
正是潇水最为繁华热闹的庙前长街。
道士踩了踩地上青砖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迎面拂来润湿的微风夹带着花香和酒气。
幻境已然濒临崩溃。
眼前的一切当然只会是幻蝶布下的幻术。
两人双目对视无声交流。
虞眉微微颔首手捏法诀垂目喃喃有词。
道士则挪步向前扫视眼前一圈然后高声呼道:
“事到如今该是白刃见红之时阁下还耍弄这点儿小伎俩未免怯懦可笑?莫非被哪只妖怪吃了胆子?!”
虞眉一直张着法界有辟邪斥魔之效呈半透明弧光扣住方圆三步之间。街上往来行人虽稠密但都自觉避开法界对法界中的两人也是视而不见。
但李长安话音落下不久旁边一路过货郎却突而驻足转头冲他笑道:“道……”
道士抬手就是一枝缀着符箓的小剑。
然而才脱手。
眼角余光瞥见法界侧后方的弧光似扰动于是不假思索返身一刺。
可剑锋落处是空空如也。
只好再回头再看却发现小剑出了法界便了无踪迹而那商贩已若无其事挑起担子继续叫卖去了。
“好你个李道人。”
一声娇笑。
李长安循声望去街边的阁楼上有名女子依着栏杆指着他笑骂。
“言行狡诈杀性深重料想不日便能入了魔道成了我辈中人。”
话语间法界弧光又有扰动道士依旧挥剑过去也依旧落了个空。
一晃神的功夫。
女子打着哈欠回了阁楼楼下另一个面相憨厚的男子继续开腔。
“这既迟早都是一家。”
说着又忽然换成个童子尖声细语。
“今儿又何必咄咄逼人、赶尽杀绝呢?”
李长安不动声色。
“小小道人哪儿能与阁下相提并论?”
道士没去瞧那童子他已然知道在这幻术中没有人是幻蝶或说所有人都是幻蝶。
只是静心守意仗剑专注与法界方寸之地。
“况且祖师有言……”
他笑容和善。
“除恶务尽。”
街上人潮似乎停顿了一两秒。
然后。
“恶?”
人群中一个少女神色诧异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后掩嘴失笑声若黄鹂。
继而又有老人发笑声音嘶哑像是风箱嘶吼。
同时还有大汉垂足顿胸狂笑笑声仿佛豺狼哭嚎。
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
笑声传染开来四面八方整条街市围着两人一齐作笑。
聒噪吵闹叫人心烦意乱。
“当心。”
酒神提醒。
“它是要乱你心神。”
道士点头平复心情冷眼以待。
也在这时候乱哄哄笑声里有个辨不清男女老少的声音高呼道:
“可笑!可笑!”
“世上谁人最恶?”
“道人!世间唯有道人最恶!”
那声音藏在人群中飘忽不定。
“道人最是虚伪。”
“教人家无父无母无儿无女骗人舍了功名财禄。自己却做起王侯座上宾客尽起宫殿广储姬妾享不尽人间富贵权势美酒美色。”
街边一间阁楼忽然敞开大门里面珠光宝气射人眼眸一个面目模糊的道人高卧其间身前是珍馐无数身边是美人环绕。
再细看道人分明是李长安模样只是脸颊浮肿眼窝青黑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
“道人最是贪婪。”
“炼个法宝要抽尽五山精英修个金丹便要独吞江河灵气。退个鬼狐要人倾家荡产施个符水便要掏光穷人家底。”
大门关闭街上烟气幻化。
冒出一个肥头大耳的道士乘着舆车带着童子贩卖符水人们纷纷解囊富人用尽金银不够还得奉上地契;穷人掏光铜板不够还得卖儿鬻女。
而每卖出一份符水道士就更肥胖一分渐渐不成人形最后像一坨烂泥陷在舆车里。
“道人最是恶毒。”
“不肯奉他为尊就让人家犬不宁。不肯供他驱使便令其神形俱灭。至于剥皮抽筋作法宝剜肉取丹制丹药罄竹难书万灵咒骂。”
胖道士化作烂泥沉入地面人群一阵喧嚣打对面又走来一个道士他笑容和善手里揣着一摞项圈逢人就往人脖子上扣人们很畏惧他恭恭敬敬不敢反抗。
忽而有汉子面露抗拒道士就一下变了脸成了青面獠牙一把攥住汉子拎到街边屠摊倒挂在铁钩上将其剥皮抽筋、开膛破肚。
“道人最是傲慢。”
“叱仙呵佛如奴仆呼神招鬼如狗走蔑凡人为蝼蚁视妖魔为牲畜。”
屠宰摊如梦幻泡影消失不见街面震动隆起一面高台。
台上背对两人端坐着一个老道士身边环绕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全都乞首摇尾状若猪狗。
老道士把妖怪们挨个牵到身边摆弄几下而后抛下高台就地一滚一个个便幻化成人的模样。
李长安平湖一样的眸光一动。
概因那些人的模样十分熟悉薄子瑜、冯翀、郑通、张家兄弟、邢捕头夫妻……音容笑貌一般无二。
台上老道士又转过脸来白发苍苍饱经风霜于枚……不是俞梅。
旁边的虞眉呼吸当即有些急促李长安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
而那声音逐渐高亢尖利带着癫狂继续响起。
“为一己之私欲惑弄万灵聚为城邑变妖为人逆乱天理伦常……”
随着话声。
台上的“俞梅”忽而大笑起来连人皮带道袍一把扯下化作一个冒着滚滚黑烟的巨大妖魔。
整条街也顿时化作一片火海人们惊惶逃窜。
那些熟悉的面孔薄子瑜、邢捕头、冯翀……乃至于小阿梅都奔赴法界之前带着恐惧与希冀向着李长安伸出了求救之手。
“李道长救救我。”
李长安抬起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熟悉的脸最终落在小阿梅泪光潋滟的眸子里。
良久。
迈步上前。
一剑刺入阿梅的胸膛让她小小的身体像一个破烂的布娃娃挂在剑上。
李长安又突兀探出手去扣住“阿梅”的脖子往里一扯。
“滋滋。”
“阿梅”的脸皮刚挨上法界光幕就似皮肉丢进了烧红的铁锅煎出血水、油脂和焦臭。
待全然进了法界里已经变作猿猴样生着长长鸟爪的怪物浑身没一处好皮。
法界外。
火海还在沸腾人群也依旧哄闹。
但“薄子瑜”们却已收起了那副惶恐之色面无表情围立在法界周遭。
法界内。
李长安随手把尸体丢下。
在胸口擦着手上的血污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说这些废话跟我今天要宰了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音方落。
虞眉双手结印突兀往地上一摁。
顿有无形之波扩散开去。
街道、大火、妖魔、人群……眼前的画面顿如平湖吹皱再如镜片破裂最后如烈日下的薄冰彻底消融暴露出幻术之下的真实。
尸体。
半人半妖的、完全化出原形的、大概完整的、辨不清形状的。
在脚下、在屋脊、在河面……
入目所见。
密密麻麻的尸体铺遍了城市每一个角落。
而在这片尸山血海上几只惨白妖傀呆头呆脑挡在前头它们身后百十步一座尸体码成的小丘上幻蝶才露出诧异之色。
道士已然戟指向前。
“去!”
凛凛红光暴起。
流星赶月直趋幻蝶。
来势太疾。
幻蝶刚做出躲闪的姿势便被红光击中钉入尸丘当中。
几许污血飞溅几团残肢滚落。
妖傀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身上多了许多纵横交错的切痕然后崩溃成团团血肉汇进了这尸山血海。
它们早被掠过的剑光切了个粉碎。
…………
满地尸骸死状各异。
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疯狂。
在撕咬着他人的同时也被他人所撕咬数万妖魔就这样同归于尽积尸满城。
但奇怪的是居然找不到活口。
按照道士等人的预计。
蛊酒的药效再怎么强妖怪们再怎么饥饿疯狂厮杀再如何残酷但总会有胜利者存活而李长安和虞眉此行的目的便是清除这些胜利者。
所以两人才会沿着血路追索。
另一方面也让李长安隐隐不安的是那些“怨斑”。
在这里怨恨化作的黑斑同样凝聚成线不但生长在街面、墙柱也同样根植于一具具妖魔的尸体之间。
乍一看。
仿佛有人用怨恨凝成的线将尸体与城市缝合了起来。
而所有的问题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够解答。
……
幻蝶还活着。
或者说。
暂时还活着。
它躺在妖怪尸体垒成的山丘上形貌还维持着初见时的模样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
飞剑死死钉在它的胸膛青铜的剑身吞噬着它的血肉精气蔓延的赤红剑气切割着它的身体。
还好有“黑线”爬满了它的皮肤勉强缝补住它的身躯不至于当场散作碎肉。
毫无疑问。
它快死了。
双目只剩下最后一丝神采。
当李长安来到它的眼前。
它的眸子动了动嘴唇慢慢开阖声音很微弱。
但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已死去早已死寂得落针可闻。
所以李长安还是听清了它的话语。
“你不该用飞剑。”
“什么?”
幻蝶没有回答。
但李长安却注意到它的腹部鼓胀异常高高隆起似怀胎十月的孕妇。
道士一把扯下它身上布条。
发现它肚子已鼓胀如缸肚皮几乎透明可以瞧见腹腔里没有内脏淡白的血液里只蜷缩着一个小小人儿皮肤青灰可干净得不见一点黑斑双目紧闭的面孔再熟悉不过。
阿梅?
仿佛被李长安的目光惊扰阿梅在幻蝶的腹中挪了挪身子脸颊侧过来。
道士这才发现原来阿梅嘴里吮吸的不是幻蝶的食管而是一束“黑线”?
连着幻蝶身体连着数万妖尸连着残余幻境的妖怪们百年怨恨化作的“黑线”!
“哈哈哈哈~”
幻蝶突兀讥笑出声带着说不出的畅快。
“你应该用神雷。”
李长安不假思索剑上裹起青光提剑就刺。
然而。
没等剑锋落下。
阿梅蓦然张开双眼直视李长安眼中漆黑似如怨恨深积。
同时。
又闷响声传四方带着道士脚下尸丘或说整个幻境为之一颤。
“咚。”
彷如心脏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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