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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野秀夫大口大口地默默抽着烟,夹着香烟的右手局促地抬抬放放,无处着落。烟气被搅得凌乱四散,一如他此时的心绪,心乱如麻。面对宫崎六段呓语般的疑问,他无言回答。他越想越是后悔安排了这场对局,更恼怒自己看棋入迷竟没有多想就把棋谱也泄了出去。
如果一位堂堂的职业六段居然受让两子输棋,对手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女,传了出去宫崎六段的个人名望和围棋生命毫无疑问将会因此受到毁灭性的伤害。
可是,可是事先又有谁能想到这局棋竟然会下到这种局面。自己之前还苦口婆心地叮嘱宫崎六段不要杀得太凶把人家小姑娘弄哭了,现在想来简直恍如隔世,难道正如宫崎六段随口所说,这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即使是如此荒唐的念头,似乎也比眼前的现实更加合理。平野理事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可又实在笑不出来。他深深抽了一口烟,辛辣与浓香在喉头鼻尖氤氲着,一旦脱离黑白方圆的单纯世界,开始思考棋盘之外的事情,眼前的事实便让平野秀夫止不住地心生动摇,他急需借助一些外部的刺激来扫除脑海中无稽的想法,提振精神,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作为一名记录棋谱的旁观者,他对这局棋至今为止的每一步都记忆犹新。宫崎六段行棋的选择或许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失误败招,他的发挥绝对保持了职业棋手的水准,但饶是如此,仍然在受让两子的天大优势下,被对方硬生生下成了差距甚微的复杂乱战。
就算是现在正如日中天的那几位超一流九段,能否做到这种程度恐怕也要打一个问号。拥有这等棋力的人怎么会籍籍无名,又怎么会是一位少女?宫崎的疑问亦是平野秀夫此时最大的困惑,她,究竟是什么人?
“会不会……”平野理事忽然想到最近看到的一则新闻,他眉头一皱,沉吟道:“会不会是用了什么手法,那位小姑娘只是代人工智能落子?”
自从AlphaGo横空出世,许多大型企业和科研机构都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价值,开始投入大量资源进行深度学习理论的研究,开发出了各种围棋人工智能。近日甚至曝出有人运用人工智能在围棋比赛中作弊的新闻。
结合孙苏合的身份背景,平野理事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合情合理,但是宫崎六段却摇了摇头,他干脆地说道:“不会。”
“你能肯定?”平野理事问道。
“我能肯定。我研究过AlphaGo的所有棋谱,包括所有与人类的对局,以及研究团队释出的50局自战棋谱,之前也曾在络上和我们的围棋人工智能Zen下过数局。人工智能的棋和人类的棋区别不小,只要对此下过功夫研究的人都不难区分。她有几步招法确实天马行空,叫人难以索解,但和人工智能那种感觉还是有着微妙的差别,我可以肯定这是人类的棋无疑。”
“人类的棋,人类的棋……难道是中国或者韩国的哪位九段配合着做局戏弄?”平野理事话刚出口便摇了摇头,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荒谬。
宫崎六段说道:“不会的,有实力让我两子的九段会无聊到特地串通一位少女来戏弄我吗?”
“这话是没错,可是……谢依,那孩子的名字是叫谢依吧,要我相信她真的有这么强的棋力,这实在是,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一些。”
宫崎六段望着空气中随意飘荡的淡蓝烟气,目光渺渺,他梦语般低声叹道:“在耳赤之局之前,那位十一世井上幻庵因硕大概也不相信世上竟然存在秀策这样的天纵才吧。”
提到耳赤之局,平野理事顿时灵光一闪:“我记得在耳赤之局前,幻庵与秀策下的第一局是秀策受让二子,第102手,幻庵打挂……”
打挂是日本旧时代的棋规。上手身份尊贵,拥有随时暂停棋局的权利,是为打挂。幻庵与秀策的第一局棋因为打挂而无限期暂停,相当于保留胜负,不了了之。平野理事忽然提及这桩旧事,说得含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如果眼下这局棋也能无胜无负地不了了之,那也不失为一个尚可以接受的结果。
宫崎六段苦笑一声:“打挂是上手的权利,我可是受让了两子,要论手合,对方才是上手。”
他说着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况且这局棋,胜负尚在五五之间,我还没有输啊。”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不好。”平野理事大感尴尬,因为这局棋赢了是理所当然,输了实在后果严重,所以他不自觉地往输棋方向筹谋考虑,几乎忘了胜负此时仍是未知之数。
宫崎六段搓了把脸,双目之中重新泛起坚定的神光,他平静地说道:“没关系,平野理事,我很感谢你为我安排这场对局。妙的对手,妙的缘分,我好久没有下过这么痛快的棋了。下到这个局面,胜负全系于中腹的乱战,关键只在一个杀字,说实话,对方的棋,力量极大,我从出道开始就以杀力著称,但面对她时却不时生出力不从心的感觉。这样正好,她的杀力越强,我就越是热血沸腾,这局棋,我一定会下完。就算挣扎的姿态再难看也好,我绝不会逃避任何一场对局,这是我作为一个棋士作为一个男人的人生信条。这才称得上胜负师的本色。”
“我明白了。”平野理事郑重点头,再不多话,他默默拍了拍宫崎六段的肩膀,掐灭香烟,向棋室走去。
这局棋从下午两点多钟一直下到将近晚上八点,中途平野理事曾经提出暂时封盘用餐,但被激斗正酣的谢依和宫崎同时拒绝。双方大战将近六个小时,终于收完最后一处官子,平野理事在棋谱上录下最后一笔,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向对局双方各自点头致意,柔声问道:
“是一目吗?”
平野理事尽量选择委婉的说法以体贴败者的痛苦。
“一目。”谢依微一点头,声音柔弱沙哑,说完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在榻榻米上,接近六小时的连续高强度行棋,她的体力和脑力都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孙苏合赶紧伸手去扶,却被谢依摇头拒绝。她自己扶着坐垫,一丝不苟地以标准的姿势重新坐好,然后向宫崎六段深深鞠了一躬。
“嗯,一目……”宫崎六段呆呆地望着棋盘,喃喃说道,他双目红肿,手中的黑子似乎重逾千钧,一下拿捏不住,落在棋盘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白棋,胜一目。
对局室内气氛沉闷,谢依一改先前狂妄的姿态,认真地说道:“谢谢,谢谢你的这局棋。”
她当然知道这局棋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此时除了一声谢谢,说什么都像是胜利者耀武扬威的嘲讽。她在心里默默自语:放心吧,让两子输给我并不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很快,我的名字会响彻整个棋界,响亮到没有人再认为输给我是一种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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