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是真不想死,卖祖宗卖亲戚都被他想到,可见是有多惜命。
但他也明白一点,人事乖戾,并不是想不死就能不死,真要万般挣扎都无奈,务求给要杀他的人以最大反击伤害,这是他心中常备计划。
过去那大半年,他从睁开眼就在争取如何能见上武则天一面,你爱不爱我,我得把心意表达出来试一试,万一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始于颜值、陷于才华,江山社稷都要传给我,不要还不行。
诸多努力,成功在即,结果生这种事情,还能保持心情不郁闷,那真是圣人才能有的心境修为。
在见到武则天之前,他是真不想再生什么意外。以至于武三思一开始那种态度,他都能忍耐下来。可是这吊死鬼好死不死,非要找刺激,最后那一句话,算是突破了李潼的底线。
当然不是因为骂他丑恶之流,这种明显瞎话一笑置之,而是说什么清点乐部诸众,你要把我清出去,我就给你拉清单
指桑骂槐,斥骂武三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大不了血洒明堂
此前他谨小慎微,诸多谨慎,那是因为身处在禁中偏僻,真要太跳,分分钟被人捂死、毫无波澜。可是现在他在哪里明堂啊,万象神宫啊
此前他连去慈乌台上吊都能想到,更不要说在明堂作死。现在武三思是退出,但之后会生什么还不知道。但无论生什么情况,李潼都打定主意,在没有可靠的人和可靠的转机之前,宁死都不离开这里。
这就是他吩咐李守礼砸自己的原因,一旦外面真有仗内甲士冲入要强逐他们,他就让李守礼血洒明堂,给他奶奶这神宫开开光。
口号都想好了,还是两套,用哪套视情况而定。
一套是针对武则天“圣母神皇,人伦表率,残杀高宗子孙,血肉分食,款待大唐忠义”还搞大酺聚餐吃屎吧你们
一套是针对武三思“武三思人间败类,辜负国恩,为报往年太后逐杀其父兄之仇,明堂虐害太后幼孙”不光弄死你个吊死鬼,还弄死你们武氏全家
口号传不传得出去不要紧,起码是胸有定计,心里不慌。真要人冲进来,先让李守礼自残吓住他们,抓紧时间喊口号。
刚才行途他已经打量过,此处虽只明堂侧殿,单只灯光下所见便已经有千数以上的人聚集出入,更不要说则天门处外廷诸众已经结队而来。
他还没有起来敲打墙壁,寻找火墙,准备砸烂了火烧明堂已经很克制了。但这也是一条思路,若能熬过眼下,可以试着看看能不能从薛怀义那里探出设计图,作为日常备案。
房间中一片死寂,只有几人喘息声。而在门帘之外的外侧廊道,却是一片乱糟糟。
武三思虽然被僚属们拉离此处,但永安王那一番斥其猪狗之骂,仍然回荡于脑海,令他羞愤欲死。
“竖子,竖子敢于礼堂咆哮,如此狂悖失礼仗内戟士,仗内戟士给我将他逐出礼场”
他虽然已经羞愤至极,但仍尚存一分理智,心知不宜在此将事闹大,只想着将三王逐出明堂范围,然后尽情炮制。
但他也只是春官尚书而已,仗内诸卫绝非他能呼来喝去,尽管近畔就有仗内持殳士标立,但也只道庄重场所,无令不行。就算有人想要逢迎武氏,谁又敢在这样的场合里一脚踏进这种层次的纠纷
廊道另一端,上官婉儿传达完禁中诏令,顺道之际稍稍打听了一下永安王等为何出现在此,得知今日宴乐所用大曲居然是永安王与薛怀义并献,一时间颇感瞠目结舌,没想到几个少王居然能折腾出这种事情。
上官婉儿心思细腻,虽只了解梗概,但已经能够品味出许多讯息。她心知即便如此,并不足以让三王参与大礼。薛怀义在外风光,但诸事仍在神皇授意,三王能够参礼,与其关系不大,必然是得到神皇某种程度上的授意。
心中这么思忖,返回临时直堂之后,上官婉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趁着职事之便,让人送来有关今日宴乐的细则。
虽然大礼由春官、司礼等有司筹备主持,但她们这些待诏女官、亲近之属,了解一些细节也在职内,诸多礼章自然有备。
籍卷送来,待见曲目万象,上官婉儿眉眼已是一凝,之后便继续向下看曲辞与曲簿。只是看完之后,她眉目之间疑色更深。
这一番览细,算是解决了她心中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何神皇一改冷漠态度,授意三王参礼。大曲细列献经一节,这对神皇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雍王等三子若能参事其中,无疑是锦上添花,利用好了能噎众声。
卷上罗列献乐诸人,领衔者薛怀义什么人,那不必多说,应是受撺掇更多,不可能用心到这方面来。学士沈佺期自是清贵,久事乐府,制曲献乐自在职内,但为何与三王纠缠一起
三王各自形象、性格快在脑海中掠过,上官婉儿思绪最终落在永安王身上。特别再见曲辞撰者正是永安王,不免眉头暗锁,只觉得脑海中无数迷雾涌出,将本就不甚清晰的永安王形象团团包裹。
“这个永安王,到底”
上官婉儿细忖良久,不得究竟,索性推案而起,见无案事系身,索性举步行出,直往侧殿行去。待到行至此前偶遇永安王的侧廊廊道,却见转角处多有宫人聚望。
而在更前方,则有春官尚书武三思一脸不善的负手徘徊,不时作顿足状,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生了什么事”
上官婉儿疾行几步,问向一名旁观宫官。
“上官才人”
宫官转头看到上官婉儿,连忙敛裙施礼,不敢隐瞒,将自己所见详细道出“暖阁内少王与武尚书”
永安王舍内怒斥,这些宫人在外自然没听到,但见春官尚书武三思气急败坏被僚属拥出,且顿足不肯离去,难免上前耳语打听,竟将内里情形打听个七七八八,可见武三思人缘是不大好,僚属之中都有人乐见出丑。
上官婉儿听完宫官描述,脸庞上阴云渐浓,就连额间花钿似乎都黯淡几分。她本来是打算去寻永安王小作闲谈,可是这会儿,身体却下意识的向后缩去。
正在这时候,后方响起了甲戈金铁之声,一名魁梧英壮的禁军将领手扶仪刀,阔步行来,后方则并行十数名持殳甲士。见这一幕,宫人们连忙飞散退开,不敢再作围观。
上官婉儿这会儿已经退到廊道转角,宫灯光辉洒下,使她身体、脸庞一半沐浴光辉之下,明艳动人,一半没于廊柱阴影之中,晦暗不清。
禁军将士们阔步行来,眼见将要昂通过,上官婉儿脸色稍作变幻,身躯完全摆脱了阴暗,立在廊左悄声道“武将军”
来人乃是右卫中郎将武攸暨,听到声音转头望来,待见上官婉儿,便顿足叉手道“上官才人可有途训”
上官婉儿贝齿轻衔樱唇,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少王参礼是陛下之意,薛师导引。”
武攸暨闻言后愣了一愣,看一眼廊道前方已经向他抬手致意的武三思,又转过头来对上官婉儿微微颔,然后便又阔步前行。
待到这一队禁卫行过,上官婉儿便疾行离开此处,脚步之快甚至就连髻之外的步摇都似乎真要展翅欲飞。
沿途宫人或施礼,她都不及回应,只是匆匆行过,众人少见素来从容温婉的上官才人如此匆忙状,俱都大惑不解。
上官婉儿一路疾行,很快便穿过绕设神宫周边的廊殿,来到神宫的后殿方位,因为趋行太快,脸色隐有潮红,连妆容都掩饰不住。
连日大酺礼日,神皇便直接住在了神宫后殿中。此际殿外几名宫人闲坐,见上官婉儿匆匆行至,连忙起身迎上,口中则笑称“何事仓忙,竟驱才人失态”
上官婉儿此际却无暇寒暄,拾阶登殿,直行到刚自殿内转出的韦团儿身前,这才略带喘音说道“请问韦娘子,陛下是否起寝”
韦团儿有几分睡眼朦胧,抬手掩嘴作哈欠状,继而便又听上官婉儿疾声道“侧殿春官武尚书与雍王等少王言恶,妾恐阻于典礼,因来急”
她还没有讲完,眼前顿觉一花,韦团儿身影早已抽退殿中。又过片刻,韦团儿复行出,对上官婉儿招手“陛下令才人入奏。”
上官婉儿匆匆行入,只见帷幔低垂、香烟袅袅、灯影昏暗,视线一转没有现神皇身影,帷幔后已经响起一个还不甚清晰的声音“入前细奏。”
上官婉儿趋行而入,再拜之后便简明扼要将宫官处听来事情始末讲述一番,也无偏帮哪一方。
“蠢、蠢”
帷幔后响起两声低斥,上官婉儿还没分辨出是在斥谁,神皇已经再次开口“他那么热心仗内仪事,何必三品禄养如此道他,去罢。”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一路绷紧的心弦才松了一半,本来该要叩辞,身屈一半,还是忍不住开口再问“那宴乐诸事”
“照旧。”
帷内又响起神皇的回话,然后便没了别的声息。
上官婉儿恭行退出,离殿之后,复待举步疾行,身后却响起韦团儿呼喊声“才人且留步,陛下着我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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