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时分,皇家仪仗终于缓缓抵达了菡萏园。皇苑内外早有内卫甲士净街警戒,除了有份进入内苑侍宴的王公贵族并诸朝臣们班列相迎之外,就连作为宴会主角之一的新科选人们都在皇苑内别处汇集待召。
登基之后,李潼便难得有机会与家人们一同出游,这一次趁此佳节自然将家人们全都带上,至于几个仍在襁褓中的小儿女们,则就留在大内安心吃奶睡觉就好了。
抵达菡萏园门外接受群臣见礼后,李潼便下辇乘马,继续护引着太皇太后、房太妃与皇后诸妃们车驾进入皇苑。
菡萏园南傍曲江,向北又阔出将近一坊之地的园业面积,李潼入治长安以来,也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投入人力再作营建,所以园中除了一些固有的楼台殿堂之外,还剩下许多空闲的地方。大内人员与宿卫将士们,再加上诸朝臣并家眷,虽然足足数千人进入园中,但场面也并不显得狭窄局促。
由于没有太多的宫室可供短憩停留,所以园中空地上也架设起了众多的帷幔帐篷。行至御帐所在,李潼便先行下马,行至太皇太后大辇边,亲手将太皇太后搀扶下来,并不无歉意的说道:“归京以来,用力唯俭,连累祖母出游尚要饮风沾尘,实在是惭愧!”
归京之后,太皇太后便深居简出,这还是第一次行出大明宫,虽然满头银丝更显苍老,但精神仍然颇显矍铄,特别入苑后观此满园春色,神情也开朗许多,就连额间嘴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听到圣人这么说,太皇太后便展颜一笑,抬手轻拍李潼搀扶着她的手背笑语道:“景不谓奇丽、居不谓奢华,但能有人同赏,便是人间有情、不负春风。皇帝壮怀远志,不屑在琐碎娱戏上劳人废物,这是国家之幸,有什么惭愧可言?你祖母人途久历,什么样的浮华俗艳没有见过?唯是我孙德行淳朴,最能慰人老怀!”
人的际遇处境真的能改变其性格,听到武则天眼下一副知足知乐的口吻,李潼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原本历史上,他奶奶这一生可谓是彻头彻尾的权途谜卒,到老都不曾醒悟。除了本身对权力的执著不放之外,在物欲上的享受也并没有随着年龄而减弱。每幸一处首先做的便是要修筑行宫,诸如后世名气不小的嵩山行宫三阳宫,便是在当下这个年龄所建造起来。
不管眼下的武则天是寄人篱下的服软,还是心中确有此想,李潼听到这一番话也是颇感欣慰,因此便又对他奶奶郑重说道:“崇尚俭德,并不是怠慢亲长的借口。之前大事并举,内外少有闲力可以专督营造。今春已经大有从容,已经着令营造诸署勘察地境、筹备物料,于东内地境高出为我祖母专造万寿宫,让祖母能够长居颐养。”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尤需量力而行,不必虚造过奢!”
武则天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更显开朗。至于她心中的喜悦,也并非纯因将要有新的宫室可住,毕竟正如她自己所言,这一生什么没有享用过?东都洛阳各种普世夸异的雄伟建筑,全都在她治下造成。
她心里更感到欣慰的,还是皇帝所表现出来对她的敬重与关怀。虽然“唯情活我”这一句话让她栽了一个毕生最惨痛的大跟头,但再作追悔也只是折磨自己。
皇帝得势之前虽然言行有悖,但如今大权独揽时反而能践行前言,稍得松缓便要厚待恩亲,连自己的起居宫室都无作修饰便要筹划着给祖母修造宫苑,这也让武则天老怀大慰。至于宫室建造的华美与否,则在其次。
李潼先将太皇太后送入御帐之中,之后太妃、皇后等人也次第入内,在这里短作歇息之后,李潼便又起身往皇苑南面而去,留下这一处御帐供诸外命妇们入内参拜问候。
如今菡萏园中最有规模气派的,还是位于曲江池附近的水殿。这一座宫殿临水而建,其中更有一半延伸进水中,楼阁之间有栈道相连,缓步其间自有一种凌波而行的洒脱轻快。
当李潼来到此地的时候,先一步赶到布置的长兄李光顺也早已经将诸事布置妥当,除了宫殿本身修饰装新之外,还在水上楼阁之间打造起了高高的观景台,皇帝登台便能看到南面曲江对面百姓戏乐的热闹画面。
皇帝驾到,早已经于此布置妥当的内教坊云韶府众乐工们便立刻开始钟鼓齐鸣、奏乐相迎。而在听到这礼乐声响起后,皇苑内外各处都响起了各种迎唱声,声音虽然杂乱无序,但却融汇成一道声浪洪流,震得堤旁柳枝都簌簌发颤、鸟雀不敢栖枝。
在这一片山呼声中,李潼阔行登殿。与此同时,诸王公贵族、朝臣供奉官们也鱼贯而入,于殿中再作叩拜贺礼并进奉礼物。
节前大朝会上,群臣各受赐物,君臣之间也要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所以今天入贺佳节当然也不能空手而来。不过相对于朝廷赐物价值既高又满满的实惠,群臣所奉上的礼品则就有些华而不实了,无非几束兰芷香蒲,于是很快的,李潼便被各种香草围成一团。
虽然这些香草单独一束味道闻起来馨香淡雅,但这么多聚成一堆,那气息则就变得有些刺鼻,李潼因此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并严重怀疑这些香草可能就是在就近曲水河畔采摘来的。
而他掩鼻打喷嚏的时候,适逢老臣王及善入前进献贺词并礼物,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喷嚏声后,王及善便笑逐颜开,再拜而起然后手舞足蹈起来,口中还欢唱道:“芳兰祓恶、顺气壮神,臣贺圣躬勇健、长享此国!”
李潼这里还没吐槽完这老先生戏多,正想着要不要把他也埋在这一堆香草中祛除一下病恶,其他臣员们也都闻声而起,蹈舞凑兴:“贺圣躬永健,长享此国!”
见众人全都如此捧场,李潼索性也从席中站起来,跳出那一堆香草,同群臣们在殿中跳起了踢踏舞,口中还要笑语道:“苍天赐福,与卿同享。元祀修禊,瑞气呈祥,悠哉游哉……”
这样的舞步与这样的唱词,羞耻是真的让人感到羞耻,但若不这么做的话,又显得不够合群。所以李潼也只是强按着心中的羞涩,就专门追着老爱加戏的王及善跳个不停。
见圣人兴致正浓,且眷意满满,王及善虽然已经额头见汗,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跳下去,到最后那一对老腿脚抬都抬不起来,只能贴着地毯干蹭,李潼这才略感满意的停下来,示意中官将王及善搀回班席中坐定,自己也颇为志得意满的返回坐定。
瞅你那小样,还敢跟老子戏闹斗舞,你是不知道你家主上多牛逼,累不死你!
群臣入贺完毕后,时间也来到了正午。一群老东西,终究不如新选人们青春喜人,所以李潼也抬手召来侍臣们传召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新选人们。
不过在侍臣入前的时候,李潼才发现集英馆几人神情举止有些不自在,一个个在厢殿席中左顾右盼,看起来就毛毛躁躁的没有静气,仿佛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看到这一幕,李潼自然有些不悦,集英馆乃是他的亲信班底,他还打算让这些家伙们给新选人们打个样,日后也好从这些新选人们当中继续精选后备力量。可现在一个个仪态不修,一望便让人生不出什么敬重的念头,实在是有些欠妥。
今天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朝集,倒也不需要太过注意朝仪章轨,于是李潼便在席中抬手指了指厢殿里裴光庭等几人,示意他们入前来训斥告诫一番。
裴光庭等人这会儿巴不得不被人见,刚才群臣斗舞的时候都隐身在廊柱后不敢上前,却没想到还是被圣人注意到,一时间不免哀叹不已,于是缩着脑袋打算含糊过去,视线余光却瞥见圣人作势欲起,只能忙不迭起身趋行入前,绕开正殿的围屏,从侧方凑近御席,入前便叩拜下去恭声道:“圣人有何训令?”
“你们……抬头、别动,怎么回事?”
李潼正待开口训斥,却发现裴光庭眼角隐有乌青,虽然鬓间幞头处插着几朵艳红的石榴花,但还是掩饰不住,于是便皱眉低声喝问。心里已经隐隐怀疑这几个家伙是不是仗着年少位高,调戏曲江盼的小姑娘,被人家长揍了。
“无、无事……”
裴光庭还待搪塞过去,继而便听到圣人冷哼一声,这才支支吾吾道:“鹰苑一群丘八,恃勇辱人,我等馆人几员饱尝老拳,平阳公到场都没能喝阻……”
“竟有此事?详情始末,如实道来!”
李潼闻言后又皱眉冷喝道,直至裴光庭断断续续将原委讲述一番,这才忍不住低斥道:“该!耀卿何在?”
“萧某等力陷耀卿,言他有份组局,已被一同系入推院。臣等职在供奉,不敢有缺,宴后才能伏法……”
听到裴耀卿被与萧嵩等人关在一处,李潼又是一乐,过片刻后才又说道:“着人去推院通知一声,尽量不要破相。”言外之意别打脸,别的随便教训。
清越的钟声响起,随着中官唱礼,新选人们已经抵达了水殿殿外,李潼又瞥了一眼裴光庭等人,有些厌弃的摆手道:“滚吧,去后苑导引内外命妇登殿观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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