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一次成功的突击就决定了一场战役的胜负,继而影响到一场战争的胜负,并为一个时代定下了基调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太常见了
恰如伊苏斯会战,亚历山大大帝关键时刻的一次舍命骑兵突击,将整场会战占据优势且几乎没有多少失误的波斯人击败之余,直接顺势毁灭了延续数百年的波斯大帝国;
又如钜鹿之战,刚刚夺得兵权的项羽破釜沉舟,全军以一当十,大胜之余直接宣告了秦帝国的末日;
还如李靖灭突厥一战,苏定方领着两百骑兵不顾一切冲到颉利可汗的帐前,居然直接让数年前还威逼唐太宗的东突厥就此灭亡
不可思议吗
并非如此,伊苏斯战役背后是地中海文明厚积薄发与波斯文明的衰落;钜鹿之战背后,是天下反秦大势已成,章邯、王离明明手握强军却无力回天;苏定方的神奇突击背后更不用说了,唐王朝的迅速崛起是中华文明经过几百年沉沦后的彻底复苏,区区突厥才是真正的螳臂当车。
说白了,只有代表了新旧两种力量的平衡与或者不同路线的分歧都来到临界点的时候,然后双方又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用战争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之时,战场上最关键的那一哆嗦才有资格为时代掀开新的篇章。
从这个角度来说,徐荣的这次冲锋足以载入史册,却又似乎缺了点意思。
“君侯,此战后天下就可以平定了吗”目睹着十万之众铺天盖地向南压去,而袁绍和他的中军却干脆逃窜,随行的卫将军亲信幕属沮宗面色潮红,忍不住勒马跟在公孙珣身侧兴奋追问。
“早呢”面对着如此大胜,骑在白马上尾随大军缓缓向前的公孙珣居然好整以暇。“若是此战真能定五百年乾坤,刚刚一开始袁、陈将诱饵摆出来时,我便会不计生死,不计风险,直接亲自引众去突击的,何至于让徐伯进来为又何至于静心静气等到对方先乱阵脚”
沮宗不由捻须失笑,依旧难掩兴奋“便是不足以定五百年乾坤,此战也足以定河北局势吧”
“这就要看今日能有多少战果了。”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却是领着诸位幕僚、军吏在战场上的一处高地上暂时驻马观望起来。“这一战,倒更像是我取巧设局,人为促成的,多少差了点意思,而且时机偏早,颇有后患。”
话至此处,公孙珣看着视野中彻底倾覆的战场,稍微顿了顿,方才继续言道“袁本初以为我与他是宿命大敌,以为这一战乃是昭昭天命、分野定势之战,所以才不顾一切想要与我决一雌雄。但他却不知道,我此番只是借用他的家世与无能,求个真正战局中的先手罢了,却从未将他视作真正对手所以此战,胜之固然可喜,却也仅仅是可喜罢了,不足以抵定乾坤大家就不要专门称贺了”
众幕僚面面相觑,各有所思,沮宗也不再敢再多言。
倒是之前跟在关羽身侧的郭嘉,年方弱冠,正是气盛之时,而此时武将纷纷亲自督军向前,其人得以留在公孙珣身侧,却是忍不住出言相询“将军,袁本初虽然是个锦绣草包,却多少也有几分可取之处,尤其是其人之势大更不必多言便是以天下为棋盘,也总有他的一处位置,而若连他都不算对手,将军又到底是在与谁下棋”
公孙珣回头看了看年轻的郭奉孝,并未作答,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以手指上。
郭嘉顺势仰头看去,只见秋末时节,下午时分,云高风清,阳光普照,竟只是一片晴朗蓝天然后其人便与周围不少有心之人一样,心中微动,却又就此作罢,复将心思转移到了身前的战场之上。
话说,随着徐荣与韩当的合流,外加袁绍的撤离,这场会战的胜负其实已定但是,胜负已定并不代表会战本身会就此结束,某种意义上而言,非说此时才刚刚开始都是有道理的,因为正如公孙珣刚才所言那般,这一战的真正效用要看战果,而战果往往是胜负已定之后才能获取的。
譬如最直接一个战果指标,也就是战场兵力杀伤信不信,之前打了大半个下午,足足一个多时辰,两军产生的伤亡却未必有此时战局刚刚崩溃后因为溃兵相互践踏而产生的多
至于说大将、重臣的俘虏与斩杀,那就更不用多提了,而若能够擒获袁绍,则干脆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平心而论,公孙珣对此倒也没有太多额外的指望,因为十人为杰、百人为豪、千人为雄、万人为英,十万之众,其中绝不会缺乏英雄豪杰,再加上生死之间,最能激发人的力量,所以虽然是败退,袁军却也未必没有可为之事而最关键一点是,战场位于两座城市之间,梁期城就在十余里外。
实际上,袁绍能够如此放手一搏,除了他心中憋了许久的那种历史使命感、宿命感,又或者干脆是自以为是外,本身他也是觉得,一旦胜了便能破了公孙珣的不败金身,从而一战而分野天下,而如果输了,却也轻易能退回梁期,徐徐为之。
只不过,战前袁绍一方没人能想到徐荣的骑兵穿透力如此之强,居然能够一口气刺穿十万人的大阵,截断了归路罢了。
“郭主簿且放宽心,截断归路也并非是绝境。”面对着如同刚刚被洪水扫过的纷乱战场,于禁有些无奈的对陷入慌乱的郭图言道。“我军人数太多,而梁期城太近,彼辈两万骑根本堵截不全”
“我知道”郭图拽住于文则的罩袍,奋力言道。“我是问你局势既然如此,为何一边撤退一边还要举旗收拢溃兵咱们还有十几匹马,带着你的亲卫,扔下旗帜,只十几个精锐逃回去,岂不是轻而易举”
“俱是泰山乡人,托性命于我。”于禁怔了一怔,立即摇头。“而今不能胜倒也罢了,如何能弃”
“于将军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才劝你抛弃士卒吗”郭图拽着对方罩袍,气急败坏。“足下不妨好好看看这个局势如今这个情形,如果扔下旗帜,大家四散而走,那正如你所言固然有可能被骑兵撞上捕获杀戮,但更有可能逃到城下,所谓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而已;可若是像你这般聚众联兵,试图保全,反而容易招来敌军的注意,若是为此专门被敌军阻截下来,那你的这些泰山乡人、军中袍泽,有一个算一个,俱是为你所害”
于禁愕然一时,但旋即肃然,却又默然不应。
郭图刚要再骂,却不料,就好像在呼应他这番话一般,更东面那里,面对着关云长、徐公明的强势推进,李进李退之处,居然将直接大旗折倒,其部众也轰然向南而去李进的核心部众全是李氏子弟,向心力更强,他们若想维持秩序是一定能做到的,但这个时候却主动选择了分散逃窜
“足下看到了没有”郭图已经急的不行了。“李退之何其明智他难道会故意让自己族人送死吗无外乎是此时分散逃窜,才是正理”
“不是这样的。”于禁回过神来,黯然摇头。“李退之部与我部不同”
“有何不同”郭图继续愤然喝问。“你二人带的都是子弟兵,都是军中宿将,家族也都在大河南侧,所以都不敢降”
言至于此,郭图忽然怔住,却是陡然松开了对方的罩袍,然后摇头不止“你是存了事有不谐便投降的意思对否何至于此你家人俱在邺城,宗族俱在兖州”
于禁愈发黯然“郭主簿不是领兵之人,不懂我们这些人也属寻常,其实若非李退之宗族过于广大,实在是不敢赌袁车骑的宽宏,恐怕他也会试着如我这般聚众保全的十几匹马、还有十余甲士,我全交与郭主簿,足下先走吧我继续在此招揽士卒,缓缓而退,能成固然万事大吉,不能成,还请主簿看在今日这一回的面子上,让袁车骑只罪我一人,莫要牵连。”
郭图一声叹气,直接转身从侍从处夺来马匹缰绳,而其人将要上马之前,却是终于忍不住回头一语“于将军,若真有万一,还当存有用之身,而我亦当尽量全你家族”
于禁俯身拱手一礼“主簿且去,在下为主簿断后。”
郭图不再多言,直接领着十几骑打马向南,匆匆而逃。
而对方甫一离开,于禁却也毫不犹豫,继续下令全军保持阵型,一边举旗收拢溃兵,一边缓缓向南撤去。
话说,面对着自己一方的溃败和敌方的总攻,袁军右翼三位大将及其所部,各有抉择。
最外侧的鞠义在韩当从外侧绕后成功后,几乎是当机立断,抓住了最好的逃窜时机,其人即刻扔下大部分辅兵,只带核心精锐千余人奋力引兵向东面而去;而李进首当其冲,正对徐晃,却是格外艰难,所以在公孙珣下令总攻,关羽的旗帜都出现在前线以后,他也当机立断,全军化整为零,以什伍为单位,分散向南,各自逃命,反正他的兵马俱是族兵,并不怕失散后不能聚集;至于于禁,他的位置最靠中间,最难逃窜,而且其部遭遇到了之前骑兵的冲击,死伤最重,但关键时刻,满是残肢断臂的战场之上,满是溃散的大局之中,此人居然依旧保持着建制,并维持着旗鼓来收拢溃兵,而且效果极佳,所以很快成为了战场上的焦点。
前锋线上,关羽、徐晃、程普、高顺、赵云、田豫,几乎人人都注意到了这里有整建制并在试图恢复战场秩序的敌军,所以众将几乎是不约而同,纷纷驱兵往此处而来。
逆流之人,当然是显眼的。
之前赵云部的骑兵发现陈宫,便是如此。
“正其衣冠,敛容下葬。”公孙珣对着被抬来的陈宫尸首并未有太多感慨,只是看到对方散发遮面赴死,知道对方是一个没有逃避责任的人,所以暂且驻足,并予以了应有的尊重而已,然后便继续打马向前,边行边问。“听说俘虏了是仪他口称自己是被俘,而非是降”
“是君侯可要见一见”
“暂时不用,不然岂不是逼他去死一个书生而已,何至于此”
“”
“看旗号,那边聚众抵抗的是于禁”公孙珣忽然再度驻足。
“回禀君候,正是于文则”旁边自然有人回复。
“告诉云长,遣人去劝降,若不应,即刻强攻。”公孙珣难得冷笑一声。“可惜令明不在,否则便让他去了。”
周边众人并不知晓公孙珣的冷笑话,但却对于禁的逆流之举有些看法。
“这个于文则未必会降。”尽发后军至此,却发现大局已定,然后干脆随从在公孙珣身侧的审配微微蹙眉。
“为何”公孙珣略显不解。
“君侯请看,”审配指着前方战场感慨言道。“我军压上之后,袁军已然全军皆溃,各处大将皆走,如此情境,若是咱们前军诸部能奋力向前,配合前方骑兵,必然能造成大量降服,可如今被这个于禁在前面这么冒死一拦,我军前锋到多有被阻拦的意思,那么袁军后方便只有两万骑兵了十万之众,十来里地路,让两万骑兵去抓,到底降服、擒获多少呢”
“正南是说他是个忠臣,此举是绝境下的尽力而为”公孙珣稍微一怔。“和文丑之前一样”
“正是此意。”审配正色作答。
“倒也未必全然如此吧”董昭嘿然一笑,却是有些不以为然。“看看其他地方便知道了,袁军各处将领,若非我军围住,否则极少有降服者,这难道个个都是忠烈之臣吗无外乎是他们家人俱在邺城,宗族俱在地方,生怕此地降了而袁绍又一时难覆,反而平白葬送了家族,而等到全军围上,他们又如常人一般求生而惧死”
“故此,公仁以为此人一定会降了”审配蹙眉以对。
“非是此言。”董昭长叹一声。“只是想说其人若是不降,也未必就是忠烈而已,而若即刻降服,也未必就是不忠,譬如三日前的文丑总之,人心难测,事有所成便可,何必强论忠奸昏明”
审配愈发蹙眉,但却只是沉默。
毕竟,他与董昭俱是元从之人,相熟许久,而且最近数年,他们二人皆是独自镇守地方,又是邻郡,多少有些交往。而如今大局已定,众人不过见到陈宫尸首和于禁逆流之举,宛如隔岸观火一般随意闲谈而已,所以虽然有些不认可对方话中之意,却也愿意容忍一二。
倒是田丰,此言听得不顺耳,忍不住插嘴反驳“如董府君所言,忠孝节义,便无可取之处了”
“元皓误会了。”公孙珣忽然插嘴,打断了几名重臣的闲谈。“公仁没有贬斥道德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想说,相较于实务,有些东西未免虚幻无定忠孝节义,人人敬服,但谁来定夺靠着门第让同乡吹捧吗如今乱世,咱们这些居于上位者的人再看这些东西,可以敬,可以尊,却不能再拿这些作为绝对倚仗了而且再说了,真正忠义之人,行忠义之举,难道是给别人看的吗还是要以此图利”
这下,便是田丰也肃容起来了。
而须臾后,前方传令的哨骑匆匆回报,说是关羽派人去劝降于禁,于禁既未答应,也未驳斥,只是要与卫将军约定三事,方可投降。
“不许”公孙珣当即黑了脸。“我也不听告诉彼辈,即刻投降,否则立即进攻有什么言语,弃械受缚之后再来我跟前说”
哨骑匆匆而去,而这一次,于禁望着周围越聚越多且越发不耐的敌军,却是终于长叹一声,弃械受缚了。然后前军自然继续南压,后军自然接手俘虏,而于文则也被捆缚着带到了公孙珣身前。
“你之前想说什么话,现在说来。”公孙珣被对方之前的举动给弄的有气,所以根本懒得下马。
“罪将之前只是想求卫将军几件事情而已。”于禁罩袍、盔甲俱被卸去,浑身捆缚严密,只能艰难立在马前言道。“其一,请卫将军不要杀降”
话音未落,倒是旁边的沮宗不耐了起来,其人直接上前呵斥“我家君候何时杀过降简直可笑。”
“生死之间,不敢不虑罢了。”于禁望着沮宗认真言道。“且若非是信得过卫将军,我又如何会最终不论而降呢”
沮宗这才面色缓和下来,退后不语。
“第二件事,今年春日间,罪将之前曾见卫将军发公文,说临阵助袁氏者,士卒无辜,军官却当十一抽杀,所以罪将想恳请卫将军宽宏大量”
“不可能”公孙珣直接呵斥道。“除非是临阵举义,否则军官皆要十一抽杀,这是我与袁绍交战前的明文公告,军法刑威,焉能儿戏便是你于文则,也要抽签定生死,再论其他”
于禁咬咬牙,继续昂首言道“那便只有第三件事了请卫将军务必许我一死”
“这倒是有意思了。”公孙珣怔了片刻,然后忽然失笑。“前面两事且不提,这最后一件事情又算如何既然投降,便是已经偷生,而且聚众而降,本身不就是想降服后能继续引降卒受任吗如何反而求死呢说实话”
“罪将不敢隐瞒,此事说来也简单。”于禁苦涩言道。“为何聚众而降恕罪将直言,此举绝非是为了继续受任,也非是为了拖延战局,只是因为当时战场之上若无人聚集那些崩溃士卒,他们便会相互践踏夺路,反而死伤惨重,在下乃是存了一丝保全之意。而又为何求死倒不仅仅是要回报袁车骑的知遇之恩,也是担忧邺城家人、兖州宗族的安危我为大将而降,罪莫大焉,怎么能不忧虑家族”
公孙珣长叹一声,并未多言,而其人目光扫过身后神色各异的审配、田丰、董昭等人后,却又朝着一个侍卫稍作示意,这名侍卫见状也在马上稍作翻腾,却是从革囊中取出了一个签筒,然后小心奉上。
“我替你抽吧”公孙珣接过签筒,翻身下马,直接对于禁随意言道。“可否”
夕阳下,于禁微微一怔,然后倒也没有太多紧张之意“劳烦卫将军了”
“真不怕死吗”公孙珣捏出一根签子,稍看了一眼,却继续握在手中,反而继续问道他愈发觉得此人有意思了。
“怕死,但大丈夫生于世,终不能只为一己而生”于禁低头感叹言道。“还要多谢卫将军亲手送罪将一程了”
“我哪有时间专程送你”公孙珣摊开手来,只见一个生签赫然在此,然后其人扔下竹签,拔出腰中断刃,直接割断了对方身上绳索。“十一抽杀,并非是死签你走吧”
于禁愣在当场,周围人也多少茫然因为刚刚所有人都以为公孙珣要借着军法直接杀掉于禁。
“有什么好疑虑的,战场之上,莫非只有你能活人吗”公孙珣低头插好断刃,然后回身上马,显得不以为然。“先去俘虏营中住一日,明日便回梁期城吧把今日的事情大略说给你同僚听,就说我感你既爱护士卒又不愿仕二主的忠仁之心,亲手放你回去的袁本初若是知道你是被我亲手放回的,虽然疑你,却也不会治罪于你的,他这人绝不想在我面前丢了份子”
于禁长呼一口气,然后俯身一拜,却是释然随押解士卒下去了千古艰难惟一死,接受强者的宽宏而活下去并不丢人
天色渐渐昏暗起来,战场范围因为对溃兵的追逐变得更大更广,虽然依旧屡有俘获、斩杀之事被确认,但却并未闻得袁绍行踪。对此,公孙珣等人早已经默认对方成功逃回到了城中,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梁期城中,驻守在此的辛评却也早已经心乱如麻了因为袁绍至今未还
非只如此,郭图、沮授、许攸,这三个重要人物皆没有讯息一个不好,对于袁氏阵营而言,这简直要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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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末,沮宗为太祖曹掾,得信重,其兄沮授、侄沮鹄为袁绍部将,亦重。及太祖与袁绍战,沮氏兄弟、叔侄俱在。阵中,庞德手斩一级,不知是鹄。战罢之后,宗寻兄、侄踪迹,众人皆言鹄死而不得其首。德闻之,于鞬中出一头,宗见之而失色。德谢宗,宗曰援虽我甥,却从袁贼。为国讨贼,卿何谢之乃止。及宗持头归帐,嚎啕难止,左右皆叹。”世说新语尤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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