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风华正茂的雁门太守郭缊,如今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而以此人的身份地位,无论如何,都堪称养尊处优多年。
不过即便如此,当郭缊在半路上看到那个血淋淋、冰乎乎的马首后,他还是扔下了那些猪羊与族中随从,然后顶着严寒与封冻,随赵平还有自己的侄子郭护匆匆赶到了公孙珣的营地处从他一瘸一拐的姿势上能看出来,这一路上他应该是摔了不少跟头。
“郭公来了,快给郭公盛碗饺子。”眼见着故人来访,公孙珣倒是依旧和气,好像二人不是相隔十年,而是昨日还曾一起在滹沱河岸边望河笑谈一般。“老虎肉馅的,确实难得。”
时值晚间,此时偌大的中军帐略显空荡,不仅没看到几个军官、卫士,便是几名闻名遐迩的军师、谋士,也只有一个戏忠在旁如此姿态,倒还真有几分私室相见故人的感觉。
当然了,郭缊如今哪里敢多想,眼见着数名目不斜视的甲士封住帐门,侄子郭护和那个赵平也被带走,帐中除了他本人一时间只有公孙珣、戏忠二人而已,更是心惊肉跳,便赶紧行礼称喏,然后匆匆入座。
而就在其人入座,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之时,却果然有侍从飞速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可却没有筷筹
郭缊先是一愣,但旋即就想起大汉朝历史上的许多典故,然后只觉得头皮发麻,便如木偶一般僵硬起身,复又来到帐中空地上,束手而立。
“郭公是不是觉得挺委屈”公孙珣咽下了一个饺子,又喝了口热汤,这才轻声询问。“辛苦前来劳军,我这个当日受你多烦照顾的故人却屡屡为难,甚至堪称苛责”
郭缊不敢怠慢,即刻躬身行礼“回禀卫将军,在下着实没有怨怼之意,只是之前也实在是不成想将军居然是这个意思,这才有所松懈”
“我是哪个意思”公孙珣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却又继续低头去吃着自己老虎肉馅的饺子了。
“卫将军不是想让我,还有我们阳曲郭氏,唯将军马首是瞻吗”郭缊在立在帐中勉力问道。“非是不愿意助力将军,只是之前听说将军在马邑大胜匈奴,我还有两位兄长只以为卫将军兵力充足,将士骁勇,而太原又无战事”
“看来郭公还是觉得他委屈了。”公孙珣忽然笑着打断了郭缊,但这话却分明是与一旁吃的香甜的戏忠所言。
“郭公当然觉得委屈。”戏志才也端着木碗失笑道。“堂堂一位两千石,又是阳曲郭氏的头面人物这阳曲郭氏在太原,乃至于整个并州,也是仅次于王氏的世族,所谓太原王、郭,向来并称君侯,我是颍川人,太原情形知道的不多,没记错吧”
“没记错。”公孙珣放下碗来,正色与戏忠介绍道。“并州世代两千石的世族几乎都在太原,而我所知道的就有七八个,但其中唯独王、郭两族最为昌盛太原王氏名震天下,自然不必多提,无论是晋阳王还是祁县王,都是人才辈出,官至两千石者数不胜数,就连咱们军中为我副将的王泽王太守其实也是太原王出身;而郭氏同样世出名门,如今阳曲城内主持郭氏局面的,非但有眼前这位郭缊公,还有曾经做过幽州刺史的郭勋公、做过凉州刺史的郭闳公至于郭氏在太原的另一支同族介休郭,虽然仕途上有所不便,可仅凭昔日一位士林领袖郭林宗,便足以傲视天下了。”
“这个我知道”戏忠放下木碗,先一抹嘴,复又一拍几案。“郭林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所谓南许北郭,南面士人要靠许邵的月旦评而得名,北面便是这郭泰郭林宗一言决人名望了我听说,当年王泽王太守和他兄长王柔便是凭着郭林宗一言而知名天下,从而仕途顺利的,而郭林宗一死,天下人不顾并州偏远前来送葬的多达万人君侯,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若是如此,君侯,属下便不得不有所劝谏了”戏忠忽然板起脸来拱手言道。“郭氏如此名门,君侯却屡屡为难于这位郭缊公,就不怕落得一个苛待名族的说法本朝传统,多少年了,只要是苛待名族的官员,向来是做不长的”
郭缊欲言又止,却根本插不进话。
“再说了,太原世族密集,传承百年甚至千载的都是有的,这些人相互联姻,自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戏忠继续恳切言道。“所以说君侯啊,你今日对郭公如此无礼,就不怕明日恶了整个太原,让太原诸族都投了董卓吗而董卓这种人,本来就兵马强盛,唯独缺少人望而已,若是其人明日得了并州世族的倾力支持,怕是后日就能再行废立,登基为帝了君侯自己名声败坏不要紧,大汉四百年基业因此断送,岂不是君侯你的过失”
公孙珣闻言一声叹气“如此说来果然是我的错了我以为我从幽州起兵,亲自负柴铺路,辛苦讨董向南,便足以称得上不负天下了,却不想还要不负这些天下名门,否则便要断送大汉江山”
“君侯这就是太过自以为是了”戏忠继续冷笑道。“你难道不懂吗在这些名门望族眼里,他们自己便是天下董卓算什么君侯又算什么你一个边郡出身的将军,怎么能对这些大人物呼来喝去呢人家郭公能盯着冰冻出城十余里来迎接君侯,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
二人一唱一和,尽其嘲讽之能,而郭缊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无奈在下方打断戏忠,恳切辩解“将军明鉴,缊与阳曲郭氏,乃至于太原诸族绝无悖逆将军之意其实若非是董卓无道,我等如何又纷纷弃官归家请将军放心,这种大是大非之上,我等绝不会有所犹疑的”
“那为何今日才来见我”原本冷笑的公孙珣忽然变色,肃容质问。“你知不知道我在原平等了你郭缊三日为此两万大军蹉跎三日,还遇上了风雪”
郭缊情知不能再避开此事,便也勉力抬头,正色以对“将军,我们是真没想到你是这个意思你若是早有言语,我郭缊也好,阳曲郭氏也罢,难道会真的有所犹疑吗捐家为国也好,子弟相从也罢,都是你一句话的意思”
“我说的是这个吗”公孙珣忽然间怒气难制,而一个木碗与着几个饺子也随着他的发怒直接摔翻在了郭缊身前。“你跟我装什么太原郭氏,阳曲与皆休两处,你们家中现在一共有一个九卿、两个刺史、一个太守,每个都是天下人杰真不懂我的意思吗”
戏忠偷瞥了一眼公孙珣,发现对方是真的发怒后,倒也是有些惊吓。
“天下崩坏,董卓乱政,诸侯并起”公孙珣黑着脸继续一字一顿言道。
“但身为汉臣”话既然说开了,郭缊倒反而鼓起了勇气。
“我又没让你们叛汉”公孙珣再度厉声打断对方。“我只是告诉你,大争之世已然来临,金戈铁马,群雄并起这个时候,以你们的能耐和实力,起来争一争,我反而无话可说但既然不争,我又引兵至此,这个时候,你们不为我所用,便是我当面之敌,如此而已”
“将军”公孙珣勃然大怒,郭缊却也是略带激愤。“太原这里真没人要与你为敌如今这个局势,只要你说了做了,大家不从你,难道还会从董卓吗晋阳王泽王季道不就在你军中吗我虽然没去原平,不也来到此处了吗何至于如此苛刻我不信卫将军以此对人,还能有今日之势到底是为什么莫非是觉得当日曾亲自与我盛了一碗麦饭,而今日为天下权重,所以觉得羞耻”
“郭公”坐在主席后的公孙珣嗤笑一声,却不禁摇头。“若非是念在当日的交情,我何至于如此雍容,一而再再而三给你余地你信不信,若是换了别人,今日送去的便不是马首而是你那侄子郭护的首级,而今晚这顿饺子,恐怕也要在你家中享用了。”
“何至于此”郭缊愈发惊恐疑虑。
“谁让你们是太原世族呢”公孙珣一声叹气,然后缓缓起身,却是给出了一个让人疑惑更深的答案。“若是他处,我自然会对世族礼贤下士,然后以人为本。但在太原,我却只能以势大来压人了”
郭缊果然更加不解“敢问将军,太原世族与他处到底有什么区别”
“并无他意,只是太原这地方世族太多了,几乎每县每邑都有世族,甚至还要迁移另起别支换言之,多的都溢出了”公孙珣负手踱步向前言道。“也多到连豪强都无法在太原立足了。”
“这不是好事吗”郭缊极力辩解。“将军也是执政地方多年之人,难道不知道豪强贪鄙不法而世族再如何,也有家风传承,最起码不会做欺压百姓,搅扰行政之举”
“欺压百姓我也觉得没有,王、郭、温、孙、令狐、关、田这些太原名族出身的人物我认得不少,最起码德行才能都是很显著的。”公孙珣微微颔首,但行到郭缊身侧却忽然开口询问。“但扰乱行政郭公,太原有多少在册人口”
“在册二十八万”
“雁门呢”
“之前二十四万,因为当日鲜卑骚扰渐渐流失到十二万,但经过你我当年清查豪强,收纳流民,还有这些年檀石槐身死之故,又渐渐回复到十七八万”
“那雁门实际多少人口”
“哪怕是不算太行盗匪,也总有二十万吧”郭缊当然一清二楚。
“太原实际多少人口”公孙珣驻足在对方身后,忽然追问。
郭缊一时语塞,但其人终究是个有才德之人,倒也不至于有所隐瞒,所以稍微顿挫之后还是正色而答“太原安定胜于雁门,县邑倍于雁门,且耕地、交通也胜于雁门我估计总有四十万人口”
“太原没有多少豪强之家,这些人口耕地都是谁藏匿的”公孙珣不慌不忙。
郭缊无言以对。
“我不是拿这个苛责你们。”公孙珣在对方身后叹气道。“天下乱成这个样子,别说并州这种山窝子天然善于隐匿人口了人,无论如何,总比让这些人去太行山当紫山贼,去河东、上党做白波匪强吧我只是想告诉郭公一个道理,天下坏成这个样子,是根子上出了岔子,哪里都一样,别的地方是那些门第低下的豪强吞并了这些人口、田地你们太原没有豪强存身之处,却不代表没有人在田地、人口上扰乱行政甚至最有可能的就是你们这些既有世族之名,又有豪强之实的太原世族所为。”
郭缊愈发沉默。
“我在中山,见过豪强势大,联手压制没落世族;在河内,见过穷的只有两条裤子还亲自耕地的世族名士;在兖州,见过人口数万,可以轻易出兵数千的大豪强但不管如何,这些地方,世族就是世族,豪强就是豪强,世族高居其上,得仕途名望;豪强居于其下,却得土地人口唯独你们太原,表面上是世族逼迫无德的豪强无立足之地,实际上却是世族、豪强一体,名实俱存郭公,你跟我说实话,阳曲城从上到下,难道不是你们郭氏说了算吗”
“卫将军是把我们当成为祸地方的豪强来对待了”郭缊终于有所醒悟。“是不是只要交出人口、土地、钱粮,便可以无恙”
“我都说了,你们既是世族,又是豪强。”公孙珣叹气道。“所以我既要像对付豪强那般凌厉如冬日之风,又要正视你们这些人的能力、才德,就事论事,以人为本,对你们中的有德有能之士如沐春风”
言至此处,公孙珣俯身从地上将自己刚才掷出的筷筹捡起,却是转手放到了郭缊手里“郭公,咱们是十余年的交情,当年你族兄郭勋公为幽州刺史,半夜去拜访我,张口便是他是你族兄,而既然是如此这般故人,我这里总有你一碗吃食的但吃完你就回去,去告诉尚在城中郭勋公与郭闳公,不要拿几只牛羊来糊弄我当日我在兖州,要那户豪强出兵出粮时曾告诉过他,莫要以为我不敢夷人族天下变了”
“这算什么”郭缊手握那双筷子,摇头不止。
“这什么都不算。”公孙珣昂然负手答道。“你只要记住,明日我临阳曲城下后,只有敌我两分而已并无第三条路”
“为何与我说这个”郭缊愈发无奈。“以将军的城府与智慧,这种事情本可做的更干脆一些的”
“不是说了吗,谁让咱们是故人呢”公孙珣感慨反问。“吃了这碗饺子,便赶紧回去吧”
半个时辰后,郭缊离开了中军大帐,带着自己的侄子匆匆连夜赶回了阳曲,而公孙珣却与戏忠一起继续在讨论太原局势。
“君侯,这事真不用两位军师参与吗”戏忠看着空空如也的几案,不由再度问起了一件早已经说了数次的事情。
“子伯善军事,元皓善态势,这种事情主要还是耍弄人心有你帮我参详便可,何必让他们多问”公孙珣倒是不以为然。
“其实说到底,也未必是人心。”戏忠拢着袖子幽幽叹道。“主要还是形势变化的太快正如君侯之前发怒时所质问的那般,如此人杰,怎么可能不懂形势何况郭氏如今三个掌舵之人,郭勋与郭缊都曾与君侯共事颇多,又如何不懂得君侯的能耐与君侯的脾气”
“说的没错,他们只是没来得及转弯而已。”公孙珣缓缓颔首。“而且我此番确实有些失之于诡道了但是没办法,时不我待,道路难行不说,前方信息也隔断,洛阳局势如何我根本一无所知,其他诸侯有没有明白要归纳地方势力行君臣之道,更是无从知晓也就等不得,更顾不得这些了。”
戏忠缓缓颔首。
“总之,”公孙珣继续叹道。“此番在太原,就是要用刀背狠狠的抽到他们脸上,让他们清醒一下,天下已非昔日之天下,我公孙珣要的是君臣之实,俯首帖耳,不是什么同僚襄助,共谋大义我固然要取天下,却不是为他们取天下”
戏忠心中微动,却不再多言。
第二日,幽州军继续南下,直入阳曲城中,而阳曲郭氏这一次也大举出城相迎。其中,昔日公孙珣的同僚,此番出迎的郭氏首领,前幽州刺史郭勋更是开门见山,当众下拜,口称明公,并愿捐家襄助,讨董扶汉。
就这样,幽州军入城稍作休整,就地补充了大量粮草、军资、壮丁,军势也是愈发雄壮起来。
然而,两日后,当军势强横的幽州军趁着天晴再度启程南下,并在数日内接连不战而下盂县、狼孟两城,即将抵达太原盆地之时,却陡然在路途中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讯息
“此言是真吗”在军中名为副将,实为闲人的代郡太守王泽闻讯后居然直闯大帐,却无人觉得意外。“卫将军前居然有我族中不肖子引兵随太原太守杨终相拒将军”
“此言属实。”在一众将佐的沉默中,坐在上首,脸色原本就有些不好看的公孙珣也是愈发黯然起来。“这件事情是我的过失之前对郭缊稍微苛责了一些,却又放任此人去介休说服同族孰料,此人大概是觉得我之前有辱他的嫌疑,心怀怨恨,便在晋阳传播谣言,说我要治罪太原太守杨终,还要夷王氏全族,并取诸太原世族全族资产充军”
“这种事情别的我不知道,夷族王氏何从说来”王泽目瞪口呆。“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在卫将军军中吗”
“听说是因为王子师的事情。”公孙珣微微挑眉道。“不瞒王公,我之前倒是曾与郭缊亲口说过,如今太原局势,不从我者便是董氏逆贼而已,而董氏逆贼总是要杀无赦的。可我直到今日才知道,你那祁县同族王允王子师如今是居然董卓手下第一信重大臣据说,其人领尚书令,总揽朝政,董氏在朝中的局面,竟然是此人一力为之王氏大概也是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吧”
王泽惊愕无语“子师竟然从了董贼”
“季道公啊”旁边的戏忠无奈插嘴道。“现在是想王子师的事情吗现在是你族人居然要引兵拒我讨董大军咱们前面有通道隘口,有太原坚城,有杨终这个太原太守,还有被郭缊蛊惑的诸多太原世族敢问季道公,如之奈何啊”
绕是王泽号称名臣,也不禁一时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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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末,董卓废立,献帝即位,卓以数仕并州,倚重并人,尤以允之才出众,乃拜太仆,再迁守尚书令,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而允矫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故得扶持王室于危乱之中。臣主内外,莫不倚恃焉。时逢太祖伐董,过太原,以不知洛中人心,而罪王氏附逆,时人叹之。”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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