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红袖坐在院子里,很累,很困,也很难受。
她坐了好一会儿,起身,在院子里挖了两个坑把尸体埋了,本打算不处理的,可是他们的死,让她觉得应该入土为安,她埋了尸体,沉思了一会儿后劈开木板做了个两个简陋的墓碑,用地上的血在墓碑上留下他们的名字。
大宁军人吴东之墓。
大宁军人李思成之墓。
写完之后云红袖转身想回正堂里取东西然后再出门,走了几步就倒了下去,醒来的时候已是天黑,并没有昏迷,而是困乏疲劳到了极致。
她这样的女人,趴在院子里睡着了,小时候孤苦有过,想不到长大了还会孤苦。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快亮,身上被蚊子叮了许多处,忽然间想到自己应该也是快死了的吧,杀人与被杀,谁知道哪个先来,总不能这样死,于是又打了水洗澡,换上回来的时候买来的新衣服,买衣服的时候想着,他说喜欢淡绿色的衣服,于是就买了,她曾问他为什么,他说总觉得绿色很自由。
谁能自由
洗了澡换了衣服,云红袖低头看着自己,想到这样漂亮的衣服他却看不到真是可惜。
天亮之前的微凉让她觉得舒服,睡了一觉后精神也好了不少。
漂漂亮亮的出门,票漂漂亮亮的死去。
多好。
是为了不辜负他吗
并不是。
云红袖很清楚,自己只是为了不辜负自己。
青春啊,这东西,谁都有。
谁也抓不住。
不曾留下遗憾的青春,也许才不完美。
道观已经被封了有两年,所以到处都是尘土,她居然还有心情把一间屋子收拾出来,把原本就有的被子也拆洗了,就这样过了一天,却不觉得虚度了,昨夜的时候还想着时间不多不能浪费一息,也许是李思成的死让她明白了什么,也许是自己醒悟了什么。
又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她在等夜来。
昼是天下人的,夜是一个人的。
云红袖穿着长裙,出门的时候天空又开始飘落小雨,屋子里寻来一把已经破旧的油纸伞,仔细擦过,虽然有裂痕,可依然美。
擎着油纸伞的女子轻飘飘的掠墙而出,这地方附近都看过,哪里不会有人来她也知道,外面的小巷子依然清净,清净到连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都觉得是一种打扰,顺着小巷子走到外面大街,夜不会因为雨而沉寂,夜不会因为任何别的什么而沉寂,说夜沉寂的哪里知道,那本就是夜的样子,巷子里没有人,大街上行人不少,擎着伞的人披着蓑衣的人来来往往。
远处有一家铺子烟囱里冒着热气,在雨夜热气显得那么白。
重新精致起来的云红袖走进铺子,点了一碗馄饨,碗很大很干净,青花瓷看着让人觉得舒服,汤很清很透,星星点点的油勉强配得上这清汤,她不喜别的滋味,没放葱花没放香菜也没放虾皮紫菜,只是一碗简简单单的清汤馄饨。
每一颗馄饨都很大很饱满,肉很鲜,咬一口会有汤汁溢出来。
云红袖平日里食欲不好,越是食欲不好对食物的要求就越精细,越精细就越不好,这看起来有些老旧也不算太干净的路边铺子里,一碗馄饨让她找到了吃饭的感觉。
人啊,活着活着就忘了饭只是用来填饱肚子的,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也不是用来交际的。
对于往日的她来说,这一碗馄饨太多了,足足十八个,又大,一定吃不完,可她吃完了这一碗之后居然有冲动再要一碗,之所以忍住了,她是担心一会儿动手的时候会有影响。
抬手从耳朵上摘下来一个耳环放在桌子上,歉然的看着铺子的老板“出门没带银子,用这个付你馄饨钱可行”
年纪有五十几岁的老板走过来看了看,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这精致的耳环,也许在那一刻他想到了若是把这耳环送给家里那黄脸婆,指不定她多开心,一只粗糙结实的手把耳环捏起来,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然后是赞叹。
“真好看。”
耳环回到桌子上。
“丫头,宁人没那么市侩。”
老汉笑了笑“如果遇到什么难处跟大叔说,金银财宝我没有,杀人放火我不干,乡里乡亲,一碗馄饨,有钱没钱,随时都能过来吃。”
她最后的钱,用来买身上的长裙,没有讨价还价,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就走了,因为她觉得得对得起自己死一回,生的时候没人对得起她,死的时候得对得起自己。
因为雨夜吃饭的人不多,老汉在云红袖对面坐下来,用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
“丫头,家里遇到难事了”
“没有。”
云红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是不想回去了。”
她说的不想回去了,不是不想回家了,而是不想回到过去了。
“家里人会着急。”
老汉看着云红袖的眼睛“我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来什么太漂亮的话,只是觉得,若是我女儿一个人在外边肯定不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得换过位置来想想,若是你的女儿不回家了,你会担心成什么样”
“大叔。”
云红袖看着桌子上的耳环“没有家,所以不想回去。”
老汉的脸色变了变,叹息“苦了你。”
不知道为什么,云红袖因为这三个字眼睛微微发红。
低头。
“是啊,是有点苦。”
老汉起身,泡了一壶茶回来“这下着雨你也别急着走,实在不行就和我家婆娘凑合一宿,我睡这店里,你们回我家里去,姑娘嫁人了,不过她那个屋子还是每天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天晓得那丫头什么时候会跑回来,嫁人已经有两年,还总是觉得自己是孩子,隔三差五的回来让她娘给她包馄饨,我和她娘也做不出山珍海味,唯有这馄饨不曾对不起谁。”
说些话的时候,老汉有些骄傲,有些得意。
“不用,我有地方住。”
云红袖依然低着头。
“丫头。”
老汉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云红袖“不管遇到多难的事,得对得起自己啊。”
不远处,坐在那吃馄饨的一个胖胖的男人站起来,喊了一声结账,老汉连忙起身过去,胖男人回头看了云红袖一眼,把腰带上挂着的钱袋子摘下来放在柜台上“以后她若是再来吃馄饨,算我的。”
老汉一怔“你们认识”
“不认识。”
胖男人摇头“也认识,她应该叫乡亲。”
云红袖看着他,起身想要说声谢谢,也想说声不用了,这地方她不会再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死,死于何处。
“别说谢我啊。”
胖男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问问老陈我最不缺什么最不缺银子啊,这条街上有四五家铺子是我的,我最不缺的就是钱,我这个人看起来土,土富土富的,看看咱这肚子,还不是吃出来的。”
馄饨铺子的老汉笑道“你不缺钱,可是你婆娘管得紧啊。”
胖男人哼了一声“我愿意,我愿意紧,就喜欢紧的。”
说完了可能觉得不好意思,歉然的对云红袖笑了笑“我是个大老粗,别介意别介意,多说一句啊姑娘活在大宁是多幸福的事陛下亲自率军北征是为了啥为了打出来大宁的骄傲,我这么说对吧生而为宁人,就该骄傲,你想想那些被咱们大宁狠揍的人,他们是不是更苦才对你再苦,苦的过家破人亡”
胖子摇头“虽然我觉得那些黑武王八蛋就该家破人亡。”
老汉道“对着嘞,是这个理,那些家破人亡的还在拼着活下去,你得往前看。”
云红袖不敢再停留。
这人间太美好。
她起身,深深的一拜。
撑着她的油纸伞出门,刚要走,胖男人喊了一声“咱俩换换。”
他把他的新伞递给云红袖“你那伞破了,姑娘家家的,别着凉,我皮糙肉厚没关系。”
不由分说,抢了云红袖的破旧油纸伞,把自己的新伞塞进云红袖手里“没有家人了不怕,要是连你自己都没有了,你还剩下什么”
云红袖一怔。
她再次俯身一拜,道谢,擎着新的油纸伞走进雨水里,其实可以不用要这把伞,她拿了,是想带着一些人间的美好走。
胖男人看着她走远,摇头“看着像是为情所困,也不知道又是哪个王八蛋成了负心汉。”
他要是知道云红袖在意的是陛下,这话应该怎么都不敢说。
“给你。”
老汉把钱袋子塞回胖男人手里“你那婆娘,问起来银子去哪儿了你怎么说”
胖男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都是我惯的”
老汉笑道“你自己也知道”
“我愿意”
胖男人撑着云红袖的破油纸伞走进雨幕“陪着我一起吃苦走过来的女人,我就惯着,我就惯着,我就惯着”
老汉哼了一声,回头看了看从厨房里出来的老伴儿笑起来。
云红袖本来已经决定要去做什么,可是出了馄饨铺子之后变得有几分茫然,所以有些失神,走在大街上忘了要去做什么,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觉走到一家茶楼外,然后猛然间醒悟,这地方就是当年陛下第一次见她的地方,这地方,也是她给自己选的归宿。
很久以前茶楼就被她买了下来,只是不在经营,偶尔她就会来坐一会儿,醒悟过来之后的她立刻转身就走。
她走的很快很急,连续穿过两条街之后回头看没有人跟上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转回头往前看,对面站着一个身穿米黄色长裙的少女。
她应该不算少女了,已经有两个孩子。
可她依然明媚。
因为有在乎她的人,宠她的人,所以她可以一直都是少女。
“裙子好看。”
茶爷笑着说。
不知道为什么,云红袖也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会来这”
“我笨,猜不到你去哪儿,但觉得猜得到你会回哪儿,找不到,那就等。”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